京里的宅子比扬州的宅子更宽敞,新搬家客人也多,实在是忙乱,许阳怕吵到了孟老先生,便把他老人家安排到了自己院子旁边的一个安静的院儿里。清清静静三间上房两间耳房,没有厢房,院子十分宽敞,满满的种了半院子的竹子,小院儿没起名,老爷子看到一地的湘竹便说这竹子生得好,这院子不如就叫潇湘苑?许阳囧囧有神,忙跟老先生说,他听妹妹说贾家的省亲别墅里有个潇湘馆,起这个名字有些重了。老先生十分遗憾,便让许阳写了个“绿竹轩”给他挂到了院门口。写完了还要气许阳:“偌大一个宅子就这里可以自己提匾,你给我选了个好地方!”许阳看看自己写的龙飞凤舞的匾额,越发郁闷。

佛朗索瓦跟他的几个朋友被许阳给安排到了最北边的一个两进的独立小院子里,弗朗索瓦对这个安排很满意:这个院子大大小小也有快二十间房子,自己家四口人连着俩朋友还有七八个下人伙计住的还挺宽松,对外开着门又很方便,关键是自己院子里有厨房,可以自家做饭。卫斯理与艾德里安两个宅男一安顿下来就把画具全搜出来开始写写画画,弗朗索瓦也是一刻都不敢耽搁,赶紧带人出了门开始踅摸店面,他现在是很有钱的,就算是在京城,租个好地段的铺面也没什么问题,当然,他最想的还是能买个铺面,那最方便了。

许太太累的狠了,第二天多睡了一个时辰,起来之后也没什么精神,许阳陪母亲聊了会天,又去到老师那里问了安,紧接着便把老宅守着的下人都叫来认了认脸儿,随后到后面安排人继续收拾东西,忙忙活活的一转眼就到了中午,吃了午饭小睡了一会儿,便又匆匆跑到弗朗索瓦的院子里看他安顿的怎么样了,却见罗什舒亚尔太太手持团扇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姿势十分的优雅,艾德里安正在给她画画像。这位如今颇有贵太太风范的前船家女一见许阳过来如蒙大赦,赶紧站起来迎接:“许兄弟过来了?快坐快坐。”艾德里安被打断了艺术创作十分郁闷,罗什舒亚尔太太却小声对许阳说:“幸好你来了,我快累死了,都坐了一个时辰了!”许阳哈哈一笑,可不是,坐着不算累,可是要维持同一个动作俩小时,再舒服的动作也累死人。罗什舒亚尔太太进了屋子,一会儿拿了一杯毛尖儿跟一杯红茶过来,一会儿又端了几个样小点心过来,竟是中式欧式的都有。许阳越发觉得好笑:“嫂子你这可真是哪里的吃食全都备齐了。”罗什舒亚尔太太笑道:“这是弗朗索瓦到街上买到的,这里竟然有正经法兰西人开的点心铺子,京城里法兰西人虽然不过一二十人,可是欧罗巴人加一起可真不少。京里的姑娘太太们也喜欢吃个新鲜的,所以小小一个点心铺子,生意还真算不错呢!”许阳一听觉得不错,想起明天妹妹要来做客,估摸着她喜欢新鲜玩意,小姑娘又大多喜欢甜食,便问铺子在哪里,罗什舒亚尔太太哪里知道,只得等弗朗索瓦回来再说。

家里安排的没什么问题,许阳赶紧让人把准备给洪秀全的礼物收拾出来。因洪秀全还受着伤,便又拿了些好药材一并装上。幸而许阳前一天见到林府钱管家的时候已经问过了洪秀全的住处,带着小厮出了门,边走边问,小半个时辰就找到了洪秀全赁的院子。

许阳来的十分的巧,艾达令居然也在,三个好友凑到一起,为各自不同的境遇感慨万千。洪秀全的伤好的差不多了,只是额头留下个挺显眼的疤拉,他愁眉苦脸的自嘲:“看看,这下子挨的多不值,我早早的弄个疤在脑袋上,公主殿下肯定不会看上我,也就没这些麻烦了!这会子白白毁了容,还得被弄到那个穷乡僻壤去。唉唉唉,实在应该跟杜老仙儿学几手麻衣神相的本事的,早点儿毁容多安生。”

许阳原本挺为他担心的,一听这话顿时喷了,这货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愁吧?正说着便看到陈采玉亲自端了茶过来,忙站起身来喊姑姑,洪秀全顿时又是一阵大笑:“明灿这声姑姑叫的真是脆亮,对了,进门半天还没喊姑父呢,快快喊两声让我听听!”话没说完被陈采玉一指头点在额头上:“还有心思闹!看你这个脑袋现在多难看,装装样子就行了,也不知道轻点撞……你看你让大家全都跟着担惊受怕!明灿家里还没收拾好就跑来看你,你还好意思打趣他!”洪秀全一手拉了妻子的袖子,腆着脸笑道:“我如今身无长物,前程也毁了,唯一能看的脸也拿不出手了,娘子不会嫌我太难看不要我了吧……”陈采玉怒道:“闭嘴!我不要你难道还便宜了别人家的小娘子去,快给我松手。”

许阳跟艾达令再忍不住,齐齐大笑起来,这夫妻二人经过这次磨难,感情倒更深了几分。过去他们虽恩爱,可从不敢在别人面前这么打情骂俏的,就算是许,艾这样的至交面前也是十分正经的模样。许阳看他们这个情况,心里也松快了不少。

许阳来的确实很是时候,洪秀全第二天就要离京了,正好赶上见了最后一面,许阳问清楚了约好了明天早上来给他送行,便先告辞回家了,毕竟他家里没收拾好呢,而洪秀全这里也是正收拾行李,忙的一团糟。回到家里去跟许太太聊了没几句,便下人来报,说七老爷一家过来了。

许阳忙迎出仪门外,刚站定便看到几个轿子被抬进了门。忙迎上前去,却见打头的银顶大轿的轿帘一打,从上面走下来一个穿着青蓝锦袍留着三缕长髯长得十分周正的中年男子走了下来,许阳一看他那宛如老了二十岁的许郊的长相便知道是许子清到了,忙紧走几步上前见礼。才叫了一声七叔,便被许子清赶紧拉住:“好孩子,快免礼!”细细的看了一回,十分感慨的说:“难怪老三当日总说你长得像大哥,看这眉眼,简直就跟你父亲当年一模一样。”

说话间许子清的妻子丁太太也下了轿,她保养的很是不错,看得出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人,可因为才经历了丧子之痛,眉宇间总带了一丝轻愁。丁太太与许太太关系最好,一见许阳,眼泪当时就下来了:“果然跟大哥长得一模一样,老天有眼,嫂子总算没有白白苦了这些年”许阳又赶紧上前与丁太太见礼。

许陌引着一个三十上下高大青年过来,与许阳打了招呼介绍到:“阳哥哥,这是我大哥,二哥现在在直隶,要过两日才能赶过来。”许阳赶紧与许陆见礼。许陆长得十分的周正,典型的国字脸,看容貌比他的父亲更显得刚正,他如今才二十九岁就已经做到了从五品的大理寺少卿,显然是许家下一代的顶梁柱。后面又有两辆车过来,许阳一看堵在门口也不是个事儿,便先引了许子清跟丁太太进了门。

许子清跟丁太太一见许太太便又是一场大哭,他们已经快十年没见过面了,许子清是有官身的人,轻易不能离京,再见面老嫂子头发都白了一半儿了,而许子清跟丁太太二人也因为丧子之痛显得很是憔悴,几人哭了半晌才被小辈们劝住,许陆许陌与许太太正式行礼,许阳也再次拜见了许子清夫妇,之后又有许陆的妻子,还有孙辈儿的五个孩子过来见礼,许陆的长子许荣已经十二岁了,次子许英五岁,最小的三儿子许茂还没满周岁并未带过来,唯一的女儿许芸今年七岁,倒是跟着过来了;许邦在直隶做官,为了教育的问题只带了两个女儿许茗许茹上任,把两个儿子留在了家里,许芒九岁许芝七岁,四个男孩儿一个女孩满满的站了一地。

多年未见的小堂弟如今已经儿孙满堂,许太太十分的开心,可是转念却想起枉死的许郊一家,顿时心如刀绞——许郊出生的时候丁太太难产,身体十分的不好,当时因为是在徐太太那里住着,便把孩子交给了许太太带。没有孩子的许太太是把许郊当成自己的孩子养的,许子清的四个孩子,她最疼的就是许郊,许郊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她的难受劲儿比许子清夫妇也少不了多少。久别重逢,可是两家却全都死了小辈儿,许郊连同妻儿一家都没了,许子清夫妇老年丧子,那份伤痛没法用言语表达;许阳的妻子死了——许太太好容易失而复得了这么个儿子,二十二了还是独身一人,偌大的院子只有这娘俩相依为命,想想也真够凄惶的。

一家人落座,好容易擦干眼泪不再哭了,便开始寒暄起来。许子清越看许阳越是欢喜,口不择言的乱夸一通,从他抓周的时候抓了毛笔跟砚台一直说到自己的儿子捆一起都比不上许阳:老大长得丑老二短粗胖老四是三棒子敲不出一个屁,反正各个他看着不顺眼恨不得回炉重造,还是自己的嫂子跟大哥会生,生一个顶他家四个。许阳长这么大,第一次被夸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可算知道那位满嘴跑火车的秦管家的口才是哪里学来的,感情是仆肖其主啊!一张口就欠抽的特技这真不是一般人能学来的。可偷偷一看,许家人个个面不改色,显然是听惯了全都不当一会儿事儿。连被父亲说长得贼难看的许陆都依然笑眯眯的认真听他爹满嘴放炮——明明下轿的时候还一脸便秘像看着就是铁面御史的样子,这会儿被他爹说成是长得贼难看反而笑的很开心;许陌更是万年不变的一脸温柔笑意;丁太太听自己丈夫越说越不像话,满嘴胡说八道还跟着连连点头,许阳越看越觉得晕,这家子真是太奇葩了。

显然许太太跟许阳的感觉差不多,好容易吃过了晚饭送走了堂弟一家,许太太情不自禁的长出了一口气,却发现儿子很纠结的看着她:“母亲,您辛苦了。”许阳这话说的真心实意,他真搞不懂他这个小七叔是怎么当上三品侍郎的,这完全是个嘴炮啊!跟他相处也太考验人的神经了吧!快五十了还这样,许太太当初抚养中二时期的许子清得多辛苦啊!

许太太轻叹:“他在别人面前并不是这样子的。你七叔从小没爹没妈,没人照顾,遭了不少的罪,性子也变的扭的很,有时候明知道别人是好意,他也总是要刺一下。我是很久了才琢磨出点味儿来,他是希望别人对她好,又怕别人对他好,恐怕是他总怕得到了又再没了,所以才这么别别扭扭的。后来日子过得好了,他这个别扭劲逐渐改了,可是又添了个新毛病,只要是在亲近的人面前,说话就词不达意,实在是纳闷的很,你七婶刚跟他成亲的时候,被他气哭过多少次,后来才发现,他不是成心的,就是越亲的人面前他越紧张,说起话来越乱七八糟。”许阳目瞪口呆:“还有这种毛病?”

许太太十分无奈:“可不是!他还真就只在我跟你爹,还有你七婶面前这样子!他若是总这个样子怎么可能做官?人都要被得罪光了。”

有这么个插曲,许阳倒对他这位小七叔增加了几分亲切感,有点小毛病的人总比高大全的脸谱人物更让人觉得亲切。又陪母亲说了会儿话,看她又有些累了。这么大年纪几千里的路赶过来,不是一天两天能歇过来的,许阳便安排丫头伺候许太太躺下休息了。

安顿了母亲,许阳便又跑去看弗朗索瓦,果然他已经回来了,正指挥下人在厨房里装烤箱——他带了个法兰西厨子过来,故而要在厨房里装个烤箱,做起东西来也方便。他太太在一边十分郁闷:“回头自个儿买了宅子,我一定要盖两个厨房!两个厨子因为地盘儿分配都吵了好几架了。”许阳每次看到这对中法结合的夫妻都觉得十分的可乐,过去因为穿什么衣服就经常吵,这会儿因为饮食习惯不同又折腾开了。不过弗朗索瓦对中式衣服的品味确实让人不敢恭维,紧身袍子什么的太伤眼了,难怪他太太受不了。

弗朗索瓦告诉了许阳那个法兰西人开的面点铺子在哪里,又十分热情的对许阳说:“等这边的烤箱调好,你就别去那里买了!我这里给你现做,保证比外面买的新鲜。”许阳抽抽嘴角,暴发户神马的最讨厌了,不远万里的带个法国厨子过来,对,还有个专门给他做衣服的法国裁缝,好吧,厨子跟裁缝这俩人是两口子,倒是挺方便的。这俩人还有个跟弗朗索瓦的俩孩子差不多大的小女儿,金发碧眼的一个小姑娘,可爱的很,整天跟弗朗索瓦的俩儿子在一起玩,三个小家伙跟三个洋娃娃似的,让人眼馋极了。许阳这么一想,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态真是老了,居然也开始想要孩子了,他不止一次的想过要是紫萱能给他留个孩子该多好,男孩女孩儿都行,那样的话他就再也不去想续娶的事儿了,好好的把孩子养大就行了。可转念一样,那样的想法真是太自私了,没娘的孩子,过的该有多辛苦啊!看看黛玉,如果自己没有来到这个世界,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真是想都不敢想!

许阳现在真的对续娶什么的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他甚至已经有些忘了兰梦如的长相了,紫萱早已把他的心填满了,再放不下别人的位置。

虽心情并不算太好,可许阳一向是个认真的性子,在弗朗索瓦这里呆了一会儿,便又跑到翠园看屋子布置的怎么样了。进去一看,新粉过的墙十分的白净,鹅黄的帘子幔帐又素雅又水灵,窗户下面摆了一棵结了果子的金桔树,桌子上插了两只鲜花的插瓶,没点熏香,窗外透过来的桂花香散了满屋子。

卧室用屏风隔开,屏风的样式没什么稀罕的,可上面的字画却是很抬身价,对着外间的一面儿是许阳的狂草,对着里间的一面则是他的一副旭日东升的山水写意。

绕过屏风,便看一个欧式的镶了全身镜儿的欧式大衣柜摆在屋子的一边,这是弗朗索瓦从法国带来的舶来品,配套的还有个镶了个大圆镜子的梳妆台跟靠背椅,一共就带了两套,一套给他妻子用了,一套送了许阳,许阳就给带来京城了,上午才给翻出来摆上。其实料子不过是上等的榉木罢了,只是样子实在别致,两块大玻璃镜也确实是好东西,为了防止弄碎,一路上都是拆下来另外放的,刚刚才装好,这几样很有些巴洛克风格的东西立在那里十分的显眼。屋子的另一边是个架子床,上面的帐子褥子也是淡淡的鹅黄色。旁边的矮柜上还摆了一堆零零碎碎的小玩意。许阳哑然失笑,除去床的样式太过古色古香,这屋子的布置真是符合二十一世纪绝大部分爱美的青春少女的喜好。

看了一圈,觉得一切都挺好,许阳便回了自己房间休息。自紫萱去世,他就得了失眠症,每每好不容易睡着,却忽然惊醒,习惯性的爬起来想要给妻子掖被角,却只能摸到冷冰冰的另一半床褥。勉强熬到了后半晌,许阳再也睡不着了,却不敢发出声音让丫头们知道,不然一扭头的功夫母亲又该知道自己没睡好了,只得望了窗外还没落下去的一弯残月发呆,忽然又想起与紫萱成亲那天,虽然很冷,却是大晴天,他回卧房的时候,抬头看见的月亮是那么的圆,连自己的头发丝儿都能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