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阳上京的名义是陪同照顾老师。与许太太商量之后,这次出行变成了举家入京,许太太快六十岁了,在这个年代,这个年纪的她已经是一位真正的老人了,尽管没事么大病,但是健康确实离她越来越远。许太太不想在风烛残年眼睁睁的看着唯一的儿子远离自己,也希望能再见见唯一的弟弟与自己养育了好几年的侄女,故而听说儿子要进京,便毫不犹豫的决定自己也进京。当然,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理由,许阳不小了,一个二十一岁没有孩子的家世很好前程远大的英俊青年,原本是不需要母亲太担心婚事的,可是许阳不一样,他的心似乎已经跟着他的妻子完全死了,许太太不知道如果自己不跟着,自己儿子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再考虑他的婚姻问题。

得知许阳要进京的消息,弗朗索瓦也决定与他同行,他是准备进京做生意的。弗朗索瓦回到欧洲的那几年的生活非常的顺畅,由于在中国居住过,他对中国的了解远远高于普通的商人,前几年在大江也攒了一笔不小的财富,回到欧洲的时候带了许多真正的大江高档奢侈品,那些东西的数量虽然不算多,但是在大江就已经价值不菲了,万里迢迢的运到了欧洲很快就被捧到了天价,靠着这一笔买卖,他赚到的财富就远远超出了他哥哥所能继承的家产。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弗朗索瓦罗什舒亚尔与他的哥哥大罗什舒亚尔先生的守旧吝啬相比,更具备冒险家的精神。当他意识到法国的局势就如许阳所言不是三年五载能稳定下来的,就毫不犹豫的忽悠了母亲跟哥哥搬到了形势相对安宁的法国南部生活。而他自己,则在母亲在新的地方又开始有心情追逐年轻的情人,而哥哥也娶了一个不错的南部省份的小贵族的女儿之后,又带着妻子孩子开始了东方之旅。而这一次,显然,扬州只是一个起点。

“扬州的有钱人很多,但是舶来品也相对比较多,卖不出太好的价钱。关键是,高档奢侈品自用的很少,还是送人的最多,有什么地方比京城的人送礼的档次更高呢?”这家伙实在是了解中国的国情,带了大批的奢侈品准备到京城大赚一笔。许阳看着他拿出的包装精美的金表,香水还有一些乱七八糟却价值不菲的东西,觉得实在是无法理解他的思路:“金表也就算了,香水的话,我们这里都用熏香的……”弗朗索瓦信心满满:“我会让她们疯狂的爱上香水的!世界上再没有比我们法兰西人更懂得女人的味道……”许阳立刻闭嘴,这种东西他是外行,还是别发表意见了。

随同进京的还有陈紫萱的二哥陈蓝实,陈陈蓝实同样因为妹妹的去世而取消了春闱之行,因为陈家在京里的宅子需要大修,他索性自告奋勇去监工,顺便熟悉京里的环境,修好宅子再安心备考一阵子,正好参加下一届的春闱。

陈蓝实也是崇雅的学生,今年二十三岁,跟许阳同一年考上的举人,他虽然没有许阳那么英俊,容貌也在中上水准。陈蓝实还没有结婚,当然亲事早就定下了。说起来他的未婚妻实在是苦命极了,他们五年前订的婚,三年前正准备办婚事的时候那姑娘死了祖母,等出了孝两家正准备再商议婚期,谁知道祖父又去了,年初她父亲又去世了……陈蓝实决定干脆自己先去考试好了,正好考完了未婚妻就出孝了,侥幸考中进士的话那可真是双喜临门了。说这话的时候他扯了帕子擦了擦汗:“幸好我岳母身体一向康健。”许阳纵是心里有千般的愁绪,看了二舅哥这个模样也哑然失笑。

许太太准备带了儿子在京城常住,许家在京里有老宅,这几年林如海已经把宅子休整的差不多了,随时可以入住。许阳是要走科举路子的,所以早晚都要定居在京城的,而许太太也不准备来回跑了,她就那么几个亲人,如今都在京城,而她自己也是自幼在京城长大,与扬州,镇江,苏州几个地方相比,京城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初的家,自然愿意留在京城。由于决定在京城定居,许家在扬州就只留下了十几个人看宅子,母子俩连同二十几个下仆,带着大量的起居用品,江南特产以及许阳从海商那里采购的商品,装满了整整两艘大船。而陈家因为要大修老宅,也带了家具木料等等装了满满两艘船,财大气粗的佛朗索瓦包了当初一艘海船来到大江,虽然在沿岸港口已经销售了不少东西,而为了进京做生意,他把售出商品得到的金银中的大部分又换做了江南布料等物,连同他剩下的大部分的欧洲商品,所以他的货物足足装了三艘船——毕竟内陆船只比海船小了很多。

一行七艘船浩浩****的踏上了北上之路。反正是关系相当近的亲戚,陈蓝实干脆搬到了许阳的船上与他们母子同住,自家的船纯做货仓。许阳把紫萱留下的针线物品都带上了,因为他实在是担心这些东西放在仓库里会受潮放坏,索性全都随身带上。紫萱绣的大屏风就立在他住的船舱里,引得陈蓝实一阵垂泪,之后又抱怨许阳太执拗:“你也真是,偏把原画烧了,画作与绣品放在一起相得益彰才见珍贵……”许阳却不以为意:“原本就是送给紫萱的,当然要让她带走。我送她的她带走,她送我的我留下,这样我们俩都不寂寞。”

陈蓝实看许阳提起妹妹虽不像前阵子那么伤心了,可话里话外却又多了些心灰意冷的样子,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是心疼妹妹,可妹妹已经死了,妹夫这个样子真让他放心不下。想了半天,跑去跟许太太商量了一下,扭头便趁着夜间船只靠岸跑到弗朗索瓦船上,让他把两位跟着他进京的法国画家请到了许家的船上。在此之前许阳虽然听说有几位欧洲艺术家跟着弗朗索瓦一起来到了大江,可是因为心情沉重,一直没有兴致去与他们交流。

弗朗索瓦十分骄傲的向许阳介绍了这两位艺术家朋友:“他们两个在法国可都是一流的画家呢!只是法国现在太乱了,我的这些朋友都是在我这里见到了大江的艺术作品而对东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想着这几年因为你的缘故,油画在大江挺流行的,到这里一方面能见识东方的艺术文化,一方面也不至于饿死……其余的几位已经被扬州迷住了,尤其是卢卡斯,他被一位扬州姑娘迷住了,声称要跟我一样做扬州女婿。只有卫斯理跟艾德里安决定跟我去见识一下大江的京城。”许阳的嘴角抽了又抽,幸好这群人里没有类似于安格尔那样他耳熟能详的名字,不然他一定会崩溃的,就这样许阳也非常怀疑欧洲的艺术进程会因为弗朗索瓦的掺和而面目全非——因为他听到这个据说曾经是法国宫廷画师的叫做卫斯理杰拉德的家伙感慨说如果不是他的表侄弗朗索瓦极力怂恿他出逃,估计他们一家都会葬身火海。而弗朗索瓦对巴黎情况的预知其实是来自于许阳的提醒的,许阳非常怀疑如果没有自己掺和,这位据说擅长静物绘画的画师确实会如他所说会在他的艺术作品大放异彩之前就葬身火海了,毕竟在他了解的欧洲艺术史上,并没有这个人的名字,而他的画作所展示出的水平分明不该一直是籍籍无名之辈。

在此之前,来到大江的一流欧洲艺术家其实是不多的。而弗朗索瓦确如他所说并不是普通的商人,他还真是正经出生在传统贵族家庭的孩子,尽管他只是没有什么继承权的幼子。因为许阳的提醒,他回到巴黎之后极力忽悠认识的亲戚朋友都赶紧离开巴黎,这当中的大部分人都曾经认为动**已经结束可以太平过日子了,但还是有不少原本就对形势不是非常乐观的亲戚朋友听了他的话搬离了巴黎甚至干脆跟着他跑到了法国南部。而显然南部平静的生活或许适合一些经历了动**渴望安定的普通人,而对于追求灵感的艺术家来说,显然弗朗索瓦的东方之旅更具有吸引力。而以弗朗索瓦的出身,跟他交好的艺术家有着相当的水平层次这一点非常正常。

说起来,陈蓝实的主意确实好极了,卫斯理杰拉德与艾德里安佩兰的到来有效的冲散了许阳的沉重情绪,他完全被这两位带来的这个时期的法国艺术给迷住了,一幅幅的画摆满了船舱的大厅,油画,工笔与写意画交相辉映,即使是一直对西洋画不太感兴趣的陈蓝实也被震撼了:“我一直以为大江是世界文化的中心,可是看看这些画作里画的东西,我真的觉得过去的看法确实太狭隘了,有机会的话,我也应该去法兰西看看。”

卫斯理杰拉德的画作以景物为主,把陈蓝实震撼到的就是他画的各种法国历史悠久的建筑。而只有二十出头的艾德里安佩兰则更擅长人物画,他画的**让陈蓝实一面信誓旦旦的声称画这种画实在是斯文扫地,一面又偷偷对许阳说:“这种画真的只能画欧罗巴女人,大江的姑娘除了罗什舒亚尔太太那样子的都没什么画头的……”许阳被他弄得哭笑不得,这家伙长得跟紫萱像,脾气也跟紫萱似的面上一派端庄骨子里却很调皮,实在是让他觉得亲切极了。

不管怎么说,有了几位新朋友们的陪伴,许阳逐渐开朗起来,虽然偶尔还会坐在船舱里中盯着屏风发愣,可是发愣的时间与频率都大大降低了。陈蓝实跟弗朗索瓦都松了一口气,陈蓝实想了好阵子,还是又找到了许太太,建议她最好尽快再为许阳订一门婚事。“明灿这个人最有责任心,与其让他这样子胡思乱想,倒不如再让他有个操心的人跟事情。我爹娘也是这个意思,明灿为紫萱做的够多了,他们二老眼里明灿跟我们兄弟俩也没什区别了,他们是真不忍心明灿再这么耽搁下去了。”

许太太深以为然:“你爹妈都是宽厚人,我心里明白他们是真心为阳儿好。可是有什么法子呢?这会儿跟阳儿提婚事那是往他心上插刀子,况且……”说到这里许太太眼泪也下来了:“到哪儿能找到紫萱那样的媳妇呢?她跟阳儿成亲两年,没红过一次脸,对我比亲女儿还贴心。说实话,前些日子也有人上门探过我的口风,可我真没法答应。一想起紫萱,别说阳儿了,我自个儿想起要别人做儿媳心里都难受的很。”

陈蓝实一时也是无言,他自己妹妹跟许家母子的感情如何他心里再清楚不过,这事儿的确不是想办就能办的,他二叔还想把闺女许给许阳呢!可是直接被老太太跟驳回去了,其实他自己也觉得二叔的这个想法确实挺混的,那位小堂妹被二叔二婶惯坏了,脾气骄纵,春薇也没考上,把这么个闺女说给对他们陈家已经仁至义尽的许阳,实在是太坑人了。

原本坐船的旅程应该是悠闲甚至无聊的,可因为这些新朋旧友的存在,许阳过的倒有了几分的惬意。他尤其与艾德里安佩兰格外要好:弗朗索瓦要陪老婆孩子,陈蓝实忙着跟孟老先生请教功课外加陪许太太,而运河两岸不停变换的景色早把专画景物画的卫斯理杰拉德给迷住了,在甲板上支了画板整体的涂涂画画。结果只有擅长人物画的艾德里安闲了下来——几乎没人乐意给他当模特,尤其他又更喜欢画女孩子。故而他有最多的时间与许阳交流。

艾德里安只有二十一岁,许阳名义上倒是跟他同岁,两人都擅长人物画,显然许阳对面部阴影的刻意忽视让艾德里安很难接受:“按照你们东方人的说法,这简直是抽去了油画的骨头!我们法国人从来不会这么画画!”他坚定的认为许阳的人物画太过柔和根本不算正统油画。许阳倒也不生气:“中国人不喜欢在脸上画阴影的,大部分人觉得这不吉利,艺术创作总要尊重人们的风俗习惯。”许阳站起身来,迎着晨风挥了挥袖子:“而且……你看,我的衣服,是绸子的,讲究的是衣带飘飘……”说罢又看看艾德里安的衣服:“你呢,穿的是硬呢子的外套,这种衣服就是要硬挺笔直才好。可你能说,你们法兰西人就只能穿这种硬挺笔直的料子么?”正说着,穿着不到膝盖的紧身绸袍的弗朗索瓦走过来,许阳便把弗朗索瓦拽到跟前:“看看弗朗索瓦,他这身袍子怎么样?按照大江的审美应该是不算合身的吧?衣服做的太短太瘦了。可你能说他这么穿就一定不对么?说起来这种服帖的穿法反而非常能够展现他的身材与线条。”

弗朗索瓦莫名其妙的被许阳抻胳膊拽袖子的摆了好几个造型,晕乎乎的说了句:“阳,你该把这话跟我太太说说,她对我的衣服不满极了!看我真不想穿她喜欢的那种样子,太长了,绊脚,而且会显得个子很矮。”

艾德里安原本正在认真听许阳说话,忽然被弗朗索瓦这么一句插进来便也忍不住笑了:“是的,你确实不适合像许阳这样穿衣服,那太奇怪了……”

船走了还不到一个月,许阳跟艾德里安的感情就节节攀升到几乎形影不离的地步了,两人经常在一起讨论绘画技巧,偶尔也一起作画:模特是弗朗索瓦,他被逼着每天一个小时给这两人做模特,摆了大半个月的造型,当然收获是很不错的,许阳跟艾德里安两位画家为他免费画的肖像画,这两幅画作为罗什舒亚尔家族的传家宝在二百年后被摆进了罗什舒亚尔家在里昂捐资建造的一座博物馆里。

船一路行来,路上码头休息的时候两次遇到了迎面来的邮船,故而得到了不少京里最近的消息。首先是探春的婚期定下来,而船行的速度显然是赶不上探春的婚礼了,若是几年前,作为文科生的许阳肯定会有些遗憾错过了十二钗之一的婚礼,可如今,对于越来越融入这个世界的许阳来说,探春也不过是一个亲戚家的女儿罢了,与别的亲戚家的女儿没什么太大的差别,故而也没什么感觉。倒是紧接着传来的洪秀全受伤被贬的消息让许阳十分的忧虑,恨不得船上长了翅膀赶紧飞到京城,好能在洪秀全离京前再见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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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弗朗索瓦带来的信里有几页是外语的,其实应该是英语的而不是法语……这里说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