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黛玉的已经从春薇毕业了,尽管林如海十分想念女儿,可是他现在并不想接女儿回来。

这位不过四十六岁的左都御史,一辈子仕途平顺,可是家事上却没几件顺心的,少年丧父,青年丧母,中年丧子丧妻,如今还不到五十岁,头发已经白了一半儿。他手上捧着一本翻的很旧的书,他盯着书上面的那几个自己用朱笔标出来的字儿,皱着眉仔细的思索着。

“林姑老爷是九月初三日巳时没的”林如海又看了一遍这句话,闭上眼睛,这上中下三本书除了最后一本后四十回是他人所续不足取信,前两本这八十回这几年他来来回回看了有百十遍,一点点的整理时间线索,基本上可以肯定,这上面说的九月初三就是今年的九月初三。

尽管这几年,许多事情都有了很大的变化,可是对于自己原本注定的死期,林如海依然还是有着挥之不去的恐惧感。他并非不怕死,可是他的恐惧绝大部分却并不是源于对自己的死亡的恐惧,更多的是一种对宿命的恐惧:如果自己还是在这一天死去了呢?自己现在身体不错,可是谁没有个急病呢?更何况这几年人人自危,谁知道什么时候就遇到什么倒霉事儿?谁能保证自己就一定能逃过这老天原本为自己安排好的死期!自己死了不要紧,可是如果自己的死了那女儿的命运又会如何呢?

在这个日期到来之前绝对不能接女儿进京!

林如海做出了这个决定。万一,是的只是万一,万一真如俗语所说:阎王让你三更走,谁敢留你到五更……自己贸贸然把女儿接到京里,到时候自己出了什么事儿,岳家就在京里,女儿肯定会被心疼外孙女的岳母接走,这样的话,岂不是又回到了老路上?这是他绝对没办法接受的结果。自己死没关系,但是再怎么说,也要把女儿安排好。让女儿在扬州多留一年吧,过了这一年,自己就真的可以确定命运已经被彻底改变了,就可以真正放心的跟女儿团聚了。就是真的有什么不测,自己的也姐姐一定会照顾好女儿的,在她心里,女儿一点都不比她的儿子的分量轻的,她自然能把女儿也安排的妥妥帖帖的。

这样想着,林如海慢慢的走到书桌前坐下,研磨,开始给姐姐写信。只说过去的这个冬天太冷了,给女儿准备的院子的花木竟冻死了一大半儿,订了一大批花木,偏要三月份才适合移栽,到时候又要鸡飞狗跳一番不好住人,可若是过两个月再让女儿启程,怕是走上半截子就又热了。况且姐姐怕是也舍不得侄女,那就干脆再住半年好了!

然后又零零碎碎写了些别的东西。

写完给姐姐的信,林如海站起身在屋里走了几圈,终于还是忍不住,又坐下来给许阳写了封信,跟许阳他就敢说心里话了,告诉他自己很担心原书中九月初三这个日子,让许阳务必多给女儿找些乐子,让她不愿意回京才好。如果自己真有万一,无论如何照顾好他的母亲与妹妹,万万不可让黛玉到京中奔丧,切记,切记。写了半截林如海心头一阵酸涩,若是真的逃不过宿命,那他有生之年都真的再见不到女儿了!

其实林如海也知道,自己可能是思虑过多了,很明显,许多事情已经改变了。至少在自己当年那个恍惚的白日梦中,姐姐这个时候已经去世了,可现在许太太还不是好端端的么?前儿接到信还在说她现在听了儿子的话,每天要在园子里走上半个时辰,身体比前两年还好些呢!前天接到贾府的消息,王熙凤又给贾琏生了一个儿子;许陌白天才跟他说,宝玉的老师对宝玉的功课很是满意,说他明年就可以回金陵参加府试考考秀才试试呢,若是想更稳妥些,就再等一年,那时候的话把握更大,也省的跑来跑去的折腾。这一件件的事情都在表明一个现实:许多人的命运,已经脱离了这本叫做《红楼梦》的书的范畴……大家的命运都变了,自己又哪里会还照着书来呢?只是关心则乱,一想起女儿就没办法完全放下心来,还是要做到万无一失的好!已经分离了两年,虽然很想父女团聚,哪里就差这最后的一年半载呢?

因为已经是开春了,这些天家里并不烧地龙了,太燥。可林如海在这一页折腾到了子时才睡,晚上毕竟还是很凉的,他把书童什么的都赶去睡了,自己也没想着给炭盆子填炭,早上起来便有些鼻塞头晕。他如今很是注意对身体的保养,一看这样连忙叫人请大夫,又勉强爬起来写了请假的折子。昏君这种生物有时候也有些好处,比如他恨不得大家都请假不上班他才轻松呢!故而林如海跟皇帝请假心里很没压力。

偏巧这天却是放榜的日子,林如海也乐得凑个彩头,叫了家人去看榜,让人把十几个举人都叫到自己的外书房一起等消息。举人们见林如海一脸病容还陪着他们等消息,很是过意不去,便劝他先在耳房的炕上歪歪,林如海也没太矫情,便在炕上歪了。

因喝了药,也确实不舒服,林如海没一会儿便迷迷糊糊的睡了。一群举人在堂屋里没一个能安稳坐住的,时不时就要起来转一转,偏又是在林如海这里,也不敢发出太大响动。一个个大眼儿瞪小眼儿,就是平日里总是一副闲云野鹤的装逼模样的汪全明,这会儿也一脸的端不住架子了,是不是就想探头往外面钻。

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打盹儿的林如海都又醒了,他出了些汗,看着好多了,便起来洗把脸,又跑到书房,刚坐下,便看到家里小厮一脸喜色的奔了回来:“中了中了,艾举人中了第五名,郑举人中了三十二名,汪举人七十六名,胡举人一百九十二名。”在林家借宿的举人一共不过十一人,竟考中了四个贡士,这年月只要中了贡士,一般情况下,殿试过后最次也是同进士了,这四个人其实已经就是准进士了,这个考取比例相当不错了!不过其实也不算稀奇,崇雅是扬州最好的书院,艾达令跟汪全明又是崇雅里最拔尖的了,而苏州来的几位又都是著名的紫阳书院的,这个比例虽高,但也不算出格。

一时间众人有悲有喜,不过考进士真的是个难度太大的事情了,考上了当然是喜事,考不上也真的太正常,很巧的是,这几位都是头次参加科举,最大的艾达令汪全明二人,不过一个三十二岁,一个三十一岁,他俩又考上了,其余人等都才二十多岁,以后也有的是机会。所以稍微难过了一会儿,就又纷纷打起精神赶紧恭喜考上了的同学同乡,也顾不得林如海还在这里了,一个个高兴的闹做一团。

林如海也很高兴,自己家乡的后辈取得这么好的成绩真是可喜可贺的。于是一高兴,下令说今晚在花园儿里给大家摆酒庆贺,当然为了大家玩的开心,他就不凑热闹了!举人们在外面有同学同乡的也可以请来玩儿;顺便,不管考中没考中,一人发了二十两银子的红包,毕竟考试结束了,殿试又在四月,大家松了口气,交际什么的肯定会多一些,就算落榜的要回家,也要补贴点路费不是?大家住在林如海家里这么久,人情承的够多了,也不差这个,一个个大大方方跟林如海道了谢,又纷纷回房给家里人写信了,因为林如海说自己要往家里送信,要送信回去的可以一并捎回去。

林如海本来只是随手照顾下后辈,也没有多想什么拉拢后辈人心什么的,所以考上就考上了,他反倒不多关心了。谁知一天下了班,却见已经是贡士的汪全明一脸仓皇,等在他外书房的门口。

招呼汪全明进门,他一进来便噗通跪下了:“求林大人救我!”

林如海一问情况,也傻了。

汪全明是个苦命人,他自幼丧父,是母亲自己把他拉扯大的,好容易他考上秀才,娶了媳妇,有了一儿一女,偏五年前媳妇又死了。那时候他已经是举人了,凭他的条件想再娶个不错的老婆其实不难的,可是他挑挑拣拣总不合意:不通文墨的女人他看不上,识文断字的女人大多出身不错,这样的女人对孩子或许会不错,但是,汪全明又有另一种担忧:人心都是肉长的,若是娶的媳妇特别好,又聪明又能干,我有一天真的心思大多转到她身上,孩子不就更可怜了?后妈好不好还在其次,要是亲爹不好了,那才最糟了呢!

这话多新鲜,担心新娶的媳妇对孩子不好也就算了,居然还担心娶的媳妇太好自己变心了!这汪全明也真是个奇怪的人。

其实人是一种奇妙的生物,所谓的自控力不一定是遇到什么情况还能把持到才算厉害,能在事情发生前就想到,阻止发生到那一步也是一种体现。比如吸烟,几十年的烟瘾能戒掉固然厉害,可是从年少时起,不管身边的人怎么忽悠,都绝对不肯抽上一口,那才真是厉害!“我这个人缺乏自控力,所以我根本不敢碰网游,我怕我一碰那东西就上瘾,再也拔不出来!”知道控制不了,干脆就不去碰,这其实也是一种自控力的表现。

汪全明其实就是个非常有自控力的人,同时,在别人眼里也是个极其奇怪的人,某种程度上说,他真是很不讨人喜欢。他龟毛的要命,自己的屋子每天都要整理的整整齐齐,书童收拾的再仔细他也没有满意过,一定要再自己亲手归置归置;仔细的要命,出去买几只笔也一定要跟人家讨价还价好一会儿;穷操心的要命,他儿子闺女冬天做棉衣,夏天多洗澡什么的他都要跟他母亲唠叨个无数遍!天啊,这么个家伙简直就是投错胎了,他就该做个女人才对。

不过许阳他们几个并不讨厌汪全明:家里条件本就不算太好,老娘好容易把他养大,让他念书,家底儿早掏光了,他不仔细点过日子,全家就得喝西北风去了;老婆死了,母亲年纪不小了,孩子们的事情他不操点心怎么成呢?谁不想有一掷千金的豪气,谁愿意被人说成吝啬鬼,还不是穷日字给逼的!当然他本身也确实是个龟毛性子没错,但这真不是大毛病。汪全明家是全崇雅最穷的,艾达令家也只是看着简朴,人家家底还真攒了些,可汪全明是真的穷啊,他自尊心还强,轻易不求人,这么个人,你可以不喜欢他,但是你不得不佩服他。

汪全明的情况林如海也是知道的:一方面许阳写信又作了介绍,一方面,原本他就在崇雅教过课,比较出色的几个学生的大概情况他都很清楚,他还送过汪全明银子呢!汪全明却是把林如海当做真正的老师来尊敬的。当时林如海是三品大员,他不过一个穷举人,那天因为母亲病了,急的满嘴起泡,正准备舍了面子跟同学借一些银两,谁知道林如海上了一节课便看出了他的不妥,私下里让人打听了情况,私下里派人给他送了银子,从头到尾都没有在人前问一句!这货是自尊心强,可他知道好赖,人家完全没有沽名钓誉的意思,一个三品大员也犯不着拉拢个穷举子,完全就是一片好心,还顾及了他的面子,官做到这么大,还能这么善良,这样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林如海当时只是举手之劳,过后就不再想了,可是汪全明是真的被感动了。

人们遇到困难的时候,想要求助的,往往不是自己施恩过的人,而是帮助过自己的人。所以汪全明遇到了麻烦,首先想到的就是林如海。

汪全明一脸灰败,说完他遇到的倒霉事儿,林如海也哭笑不得,能倒霉到这份儿上,也真是稀有!

原来是这几天大家聚会,聚来聚去的,结果江南老乡们的一次聚会上汪全明就踩到一大滩狗屎!原来兵部侍郎张大人也是江南人,祖籍无锡,他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让一个无锡的贡士领着跑到江南举人们聚会的地方去了。大家伙儿本来是受宠若惊的,三品啊!正经的高官啊,居然来参加我们的老乡会……谁知道接下来的事情可就让大家囧了,这货居然是来挑女婿的!

这位张大人其实也很郁闷,她女儿前阵子离婚了!注意,是离——婚——了!这在大江是多新鲜的事儿啊!这张大小姐是位胭脂虎,老公在家里偷偷把个丫头勾搭上床,勾搭就勾搭呗,你说你找个靠谱的地方寻乐子呗!你偏在自己的内书房的里间小屋里胡闹,结果正好被跑过来准备跟老公玩玩红袖添香的情趣的张大小姐给逮住了,更坑爹的是他正在说:“若不是她有个侍郎的爹,我早把这母夜叉休了去……”这可捅了马蜂窝,这位张大小姐的爹是武将出身的,这位也是从小舞枪弄棒的长大的,性子那更是厉害,根本就是王熙凤+夏美凤的加强版超级悍妇啊!她一听这话当时就飙了!直接冲进去,赤条条就把两人从被子里拖出来,倒是恩怨分明,理都没理那个丫头,把他老公甩雪地里一顿踹,揍的鼻青脸肿之后拿绳子吊树上了。然后直接让人套马车,开库房,直接就把嫁妆神马的全拉回家了……

回到家里直接跟她爹说:“想休我,呸,我还想休他呢!六品官的儿子,当我稀罕啊……”张侍郎很想说闺女啊,算了凑活过吧!问题是女婿家也不敢凑活了,十一月里赤条条挂树上,要不是家里人赶紧摘下来,没给踹死也要给冻死了,就这样在**躺到过年还没起来呢。这媳妇死活不敢要了,她说离婚就离婚吧,不然早晚给玩死!于是再把三个女儿都嫁完之后,张大人不得不回过头来再重新操心被返厂的大女儿的销路问题。

江南的举人们进京没几天就几乎都知道了这个典故,坑爹啊,“无锡出悍女”这个说法没到过年就传遍了京城了。虽然大部分江南,尤其是无锡的举人们觉得这男的活该,这位张大小姐其实也是个恩怨分明的女子。可是,前提是这是别人家的事儿!真让他们娶这么个母老虎,也是万万不可的。

不幸的汪全明被盯上了,赶考的举子,就没几个没结婚的,就是有那么小猫三两只,张侍郎也不好意跟人家提,他也是要脸的,自己女儿毕竟是再嫁啊!于是鳏夫汪全明就成了非常好的选择,年纪不算老,长得不算丑,春闱的成绩不算差,估计二甲是跑不了的……有两个孩子算神马啊,我闺女才不怕咧!真是太好了。问题是,汪全明怕啊!他不肯再娶就是怕娶到悍妇,娘啊,谁想到拖来拖去冒出个超级悍妇来,这也太坑人了吧?

可对方是三品大员啊,怎么拒绝啊,总不能说我不想娶个悍妇老婆吧?这位张大人其实也就是欺负这些才过了春闱的准进士们还没什么后台,他没办法啊,坑人就坑人吧,不能把女儿砸手里啊!不过这张大人也不是什么白脸奸臣啥的,他只是爱女心切罢了,要不然汪全明也不敢反抗了,当然反抗也是要有技巧的,这货的脑子转的很快,心一横,为了儿子女儿,就拼了这一把吧,于是扯了个弥天大谎出来!

他说他很想接受张大人的美意,可是,前几天林大人为他介绍了一门婚事,因为还没正式定下来,所以不好提对方是谁家的姑娘,但毕竟已经进入议亲的程序了,所以实在不能出尔反尔再来求取张大人的千金了。

张大人很遗憾,可是人家已经在议亲了,媒人又是林如海,那是汪全明的半个老师,比自己近多了。算算算,再去撞撞运气找找别人吧……

汪全明噗通的跪在林如海面前:“学生自知扯了这么个弥天大谎,把先生也拖了进来,实在是太不地道。可是学生不敢应下啊!我自己受些委屈倒无所谓,可我母亲六十多岁了,一双儿女还都年幼,如今因为我考上了,反倒拖累他们受罪,我不忍啊!”说着便泪流满面,随便擦擦脸又哽咽道:“我对不起先生,让先生为难了,便是结草衔环也要报答先生的。只求先生帮我找个姑娘,不求出身,不求容貌,认不认字都无所谓了,只求她性格温和,能孝敬我娘,容得下我那两个苦命的孩子……”说着说着他真的是泣不成声。谁没梦想呢?他也幻想过与妻子恩爱一生,白头偕老……谁知道她就那么撒手去了!留下自己跟一双儿女好不凄凉。他对外说了一堆不愿续娶的理由,其实真的都只是借口罢了!他只是不想续娶罢了,他忘不了自己的亡妻。

林如海倒没有太生他的气,当时的情况太特殊了,汪全明也是一时着急昏了头了才做了不合适的事儿,说起来也算不得已而为之,只是到哪里给他介绍姑娘啊?这也太难为人了。若是不赶紧找到话,这谎戳穿了,大家脸上都难看。汪全明其实也明白,他看林如海脸色变幻,这会儿他也逐渐冷静下来了,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对,越想越觉得自己对不住林如海:“先生不必为难,我也是一时着急才扯下这个谎,找不到合适的姑娘,最差也不过是我去跟张大人说清楚!我就是撒了谎,这名声臭了就臭了吧,我实在不想娶这张千金,最多不过不当官,回扬州陪我的老母孩子,倒也不错。”

这话本是场面话,可说着说着他自己却看开了,表情也一点点严肃起来:“是学生糊涂了!今日之事,我原本就可以跟张大人直接说清楚的,就说我想娶个家乡的温柔女子又能怎样?他老人家也不是个强人所难的人,可是我却偏要弄这些弯弯绕绕,不想得罪人,便扯谎……却不想,一个谎,就要无数个谎来圆。简单的事情,反而给弄复杂了!是我错了!”

林如海心里本还有几分不悦,这会儿气倒散了:“你本可以直接就把事儿处理好的,却偏偏绕了圈!这确实是你错了。不过你能自己想明白,我很高兴,总算没有让我失望。”他站起身来,心里隐隐有了一个念头,但是却不敢立刻做决定:“你也不用着急,也不要去找张侍郎解释,老老实实在家呆着,那件事儿容我想想,这几日不要到处乱跑,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找你呢!”

汪全明先是愣了一会儿,等他反应过来林如海说的是什么意思,不禁也呆了:“先生,您是说……”

“休要多想!我还没想清楚呢!”林如海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要是不成,那你还得老老实实跑去跟张大人说清楚!快把你的眼泪擦擦,回你院子里休息去吧。”

汪全明哪里还顾得其他,连连道谢,踉踉跄跄的回自己院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