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最近倒是有挺多高兴事儿的。

头一件让全府都欢欣鼓舞的事情是,王熙凤在嫁进贾家的五年多之后,在终于给这个荣国府生下了正统的继承人。贾赦邢夫人等人高兴坏了,更别提贾琏几乎都乐的找不到北了!他结婚都快六年了,这才刚有了一个儿子,能不乐么?

第二件喜事是:过了年儿,因头年贾赦跟贾政一番走动,贾琏终于谋上了个七品的实缺,外放到了安徽寿县。说真的那真不算个好地方,不过对于没什么实干经验的贾琏来说,这样不显眼的地方正好,寿县的水患有些让人头疼,不过倒也有十年没有大灾了问题不大,比起连言语都未必通的少数民族的地方,这里实在已经很不错了。

王熙凤是腊月里生的孩子,孩子刚过了百天贾琏就要上任,她自是不方便立刻跟去,最后咬咬牙把平儿派去随身伺候了。但也跟贾琏约好来年带了儿子也跟去任上。贾家人自然没话说,贾琏外放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怎么可能一直让王熙凤守在京里?来年孩子就一岁多了,安徽也不是特别远,而且有一大半儿都是水路,辛苦不到哪里去,来年儿开春过去,正好。

只是这样一来王熙凤就是养好了身子也不方便再管家了,她心思都在儿子身上呢!再说便是让她再管上几个月,来年还是得换人,白白的折腾一次,于是王夫人在放权几年之后又完全把家事管了起来。

王夫人快五十岁的人了,一家子的事情全扔到她头上真是太累人,光是准备过年的事情就忙的不可开交,偏又赶上凤姐生产,一时间真是忙的人仰马翻,过了年到二月中还是觉得缓不过劲儿来,浑身的疲惫。只得先让李纨管家自己暂且歇息几日。谁知李纨心思更是都在儿子身上,性子又宽厚,对下人十分软和,结果没几天家里就乱成一锅粥了。

王夫人无奈,只得又强撑着起来收拾残局,打的打罚的罚,好容易勉强又安稳下来,王夫人觉得这样儿下去可不行!绝对不是长久之计。邢夫人就不用指望了,她要是能行十年前老太太就让她管家了。想来想去,寻思着不行的话让家里年长的姑娘也插插手,毕竟早晚都要学的。结果等她把姑娘们都一并叫来,更头疼了:探春十岁惜春八岁,个子都没长开呢,实在太小,本就只想让她们围观的,这没什么说的;问题是已经十四岁了的迎春!这才是王夫人指望的正主儿,谁知道问了几句话,王夫人傻了,这孩子怎么搞的?三杠子打不出一个屁!怎么一个没注意好好的大家小姐养成这么个怯懦样儿啊,头疼死了……

王夫人不年轻了,实在是不想把自己累死,迎春这样子她也实在看不下去,总归是自己家的孩子,这样子怎么成?想来想去,便随口在老太太面前提了一下。老太太也愣了:“你说二丫头性子糯的不成样子了?”

王夫人唉声叹气:“是我的不是,竟然刚刚才发现。姑娘长到这么大,只看她温柔和顺,却不妨咱们看不到的时候这样子却是只有吃亏的!我昨儿想教教她管家,谁知道一问,这孩子竟是连自己的月钱都看不住!还东拉西扯的不想跟我说,最后还是她的丫头忍不住跟我告状,说她的奶娘连二丫头的首饰都敢拿去当了换酒喝!”

贾老太君差点气得喷出一口老血!这叫什么事儿啊?听着跟笑话似的,竟是发生在自家!知道这毕竟是大房的事儿,王夫人插手多了也难看,邢夫人也有些管不到正点儿上,这才烦到自己头上。老太太气归气,总算还是替孙女出头了。派人搜了那奶娘的屋子,果然找出几样迎春的首饰,念她奶了迎春几年,也没有打,只是没收了赃物赶了出去罢了。就这样,迎春还是眼泪汪汪的跑来替奶娘求情,贾老太君头都炸了:“你若是真心敬你奶娘,她第一次偷你东西的时候你便该好好的教训她!非等她越来越猖狂,犯了大错你想救也得救得了!”

迎春垂泪道:“我终归是喝过她几年的奶,不过是几件首饰,总不能……”

“屁话!”老太太真是怒了:“她为什么喂你奶!那是因为她是家里的奴才!她每月拿着月银,给你奶吃伺候好你,这是她分内的事儿,做好了理所当然做不好就该直接赶出去!”再看迎春依然泪汪汪的样子也没辙了,这都十四了,性子哪里还扳的回来!

最后只得麻烦了亲戚,把宝钗请出来帮着李纨管事儿,贾家的几位姑娘围观,大事儿依然让王夫人拍板。

贾家后宅如何鸡飞狗跳林如海是不知道的,他也管不了那么多,所以并不知道自己随便的一翅膀扇过去,致使贾家发生了许多原本不会发生的事情。他现在万分头疼的看着自己的二舅哥的帖子,却是说下个休沐日要带着宝玉上门拜访。

林如海是真的怕了贾政,自从开春儿他正式收了许陌做弟子,贾政便缠上他了,三五不时的求他也收了宝玉做学生——倒是没提贾兰,毕竟贾兰还小,过几年再说也无所谓,反正看样子林如海也挺喜欢贾兰的,真提出来倒是容易些!反而宝玉这么大了,读起书来还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上好的天分白白的耽误了。谁说贾政迂来着?有些时候他脑子满够用的,很会找重点。他知道林如海最喜欢孩子了,既然试探了几次看没回应,便决定直接带宝玉杀上门来。

要说林如海有多讨厌宝玉,倒也不是,这孩子被那么个养法,居然还能难得的保留一颗赤子之心,已经很难得了。只是他毕竟看过了那本书,心里总有那么个坎儿,迈不过去!看了贾政的帖子,自己休沐日又没什么事情,总不能专门躲了吧?还是见见吧,反正躲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

其实贾政比林如海的心情纠结多了,一大早宝玉收拾的利利索索的来见他,怎么看都是唇红齿白的一个美少年,怎么看都舒服……可一想到这儿子时不时犯抽的性子,贾政就开心不起来了。他也知道林如海不是随便收弟子的,人家许子清的儿子要不是年纪轻轻中了秀才,他妹夫也未必收。自己儿子呢?到现在四书五经也只粗粗的读了那么两遍,能做几首歪诗罢了!便是自己这个当日靠了祖荫并没有进学的人,也看得出儿子的课业学的有多不踏实,他知道自己的要求真的挺过分。

可是贾政真的没办法了。他从来不是一个聪明人,他刻板迂腐,但是却也知道自己家这样下去绝对不行!家里的爵位一代代的递减下来,可以持仗的东西越来越少,荣宁二府的掌家之人个顶个的贪花好色不干正事儿,小辈儿大多跟着胡闹,后宅整日鸡飞狗跳,这分明是败家之相啊!

贾政满腔的愁苦却无人可诉,满是迷惘却不知该做什么,唯有把希望寄托在下一辈身上,希望能孩子们能争气些:贾兰太小,又是隔着辈儿的,自有他的母亲去教,且李纨真的教的很好,他不用多操心。贾琏是侄儿,现在有因为林如海的提点也外放做了官,总算有了点出路。贾环贾琮是庶子,身份低年纪小资质也差……唯剩下一个宝玉,是自己仅剩下的嫡出的儿子,天资聪颖,自己当日对他抱了多大的希望啊!可现在却根本管不了他,一个人管,一家人惯,再好的孩子也得被宠坏。

林如海的归来让贾政看到了一线希望,那么胡闹的贾琏去扬州回来一趟,似乎就懂事儿了许多,如今有了儿子又外放做了官;妹夫的外甥流落在外十几年,如今也是十分的刻苦好学;更别提自己那外甥女儿了,一个女孩子竟能把书念的那么好!可见妹夫是当真会教孩子,说不准他就能把宝玉管住了呢?所以便豁出了脸皮,死缠烂打的来求林如海。

休沐日林如海难得的在家一整天不用出去,便在书房考许陌的功课顺便等贾政父子。贾政带了宝玉过来,正好跟许陌碰上了,许陌只是容易脸红,可是待人接物是十分大方的,几句话下来贾政爱的不行,连连道:“难怪你一回京就赶紧收下这么个学生,实在是个好孩子,你不收便要被别人抢去了!”

林如海也有些得意,许陌确实到哪里都拿得出手,不过嘴上还是要连连谦虚。看许陌跟宝玉都有些拘束,就让许陌带宝玉出去玩儿。

贾政这回是反倒是真的不好意思张口了!许陌虽然比宝玉大了几岁,可不提学问,单论懂事刻苦,就已经是把宝玉甩出去几条街了。看林如海桌上厚厚几摞的纸,竟只是许陌这一旬的功课……自己儿子,唯有天分以及亲戚的情分能拿出来说说罢了!可说到天分,许陌绝不比宝玉少;论起亲戚情分,难道许陌就不是林如海的亲戚么?可人家许子清也只把最聪颖最刻苦的小儿子交给了林如海罢了,自己儿子这样子,自己都管不住,硬让妹夫收下做学生不是给人家添堵么?

林如海看贾政不好意思开口了,反倒心中恻然: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成器呢?那么一大家子个个醉生梦死,自己的二舅兄当真是不容易,叹了口气劝道:“宝玉是块好材料,只是家里确实太过娇宠了,家学里老师岁数也大了,再说毕竟都是自家子弟,谁又宝贝的过宝玉呢!哪里管得住他?既然如此,何不让他去官学读书!京里几所收童生的官学,颇有一些官员子弟去上,教的很不错的……”又顿了顿:“我现在确实太忙,也抽不得空专门与他开蒙……让宝玉到官学里读几年,好歹考个生员的身份,我教导起来也省心些!”

贾政先是有些失望,继而大喜!紧接着又皱起了眉:“只怕老太太不愿意……”林如海肃容道:“既然是为孩子好,你便与岳母好好说说,哪个老人不希望孩子成器呢?越是放在眼前,越是千娇百宠,真逼着他住到学校,老人看不见了,也就操心不到了!”

贾政一脸苦涩:“就怕宝玉撒娇耍赖……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前阵子我听人告状说他竟把读书上进都说成是国贼禄蠹,我真不知道怎么来管他才好了!”

林如海这时候倒想透了,不慌不忙地说:“还不是从小衣食无忧,这孩子又实在聪明,才闲着没事儿胡思乱想!若是家里人真能像许京江(注1)一般舍得,从小就把儿子们全扔进东城那所葛老先生主管的官学里住校,每日里跟着别的学生一样自己打理自己,知道外面的日子是什么样子,你看看他会说这些么!”

贾政很是吃惊:“你是说许侍郎的几个儿子竟都是从小自己住在学校学习的?”

林如海也非常钦佩许子清的教子有方:“许京江自幼失怙,虽我姐姐姐夫多有照料,但终归还是全靠他自己争气才有今日!故此他常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又说无毒不为好父母!再说不过是住在学校罢了,还能带个小厮帮忙干些粗活,比他当日一个人又要读书还要养家不知道舒服多少!他们两夫妻根本就不觉得让儿子住校读书算得上吃苦!休沐时还经常带儿子到平民聚居之地体验穷苦人的生活,以此激励他们努力,也免得日后当官不知道民间疾苦!若不是这样,他四个儿子怎么能各个像样呢!”

贾政又是吃惊又是佩服。许子清的儿子个个出息在京里都是出了名的,老大进士老二举人,才十三的幼子都能考中个廪生,唯一一个不读书差些的老三也外放做了官!这样的家庭就如朝阳般徐徐上升,而自己家却如落日般只剩余晖……追根究底,不止是武将出身的勋贵如今无用武之地,更多是因为家中从上到下耽享乐,没有忧患意识又怎么会努力呢?

林如海忽然又想到一节:“便是老太太应下来,舅兄也得操操心,真让宝玉去上学,贴身伺候也得派个能吃苦的,不能是聪明太过的油滑的整天想着拐了主子去玩的——不如找个年纪大些的跟着。”

贾政更觉得有理,又问葛老先生的住处,准备上门拜访。林如海却又担心了:“也不一定非要去那所官学啊!葛老先生是谁的面子都不给的,若是不好好念书,三五天的就请假,他直接就会把人赶出去!他又是太皇当年的伴读,谁敢惹他老人家!宝玉要是送到那里,吃苦不说,要是惹得葛老说句不好听的话,这孩子的前程可就毁了!”

贾政愣了愣,继而泪下:“现在这个样子,再不管也就跟毁了差不多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这个家如今这幅模样,我不求他光宗耀祖,只求有一日他分了家自己过日子,好歹也能过得下去!”

话说到此处林如海也不再劝。荣宁二府如今的种种情状,再没有比林如海更清楚的了,他不愿看到岳家败落,可有些事情也不是他能帮得上忙的了!唯有能做一点做一点,好歹让宝玉多懂一些民间疾苦,不至于家败了就立刻去跑去出家……而让贾琏管教妻子,建议他外放做官,也并非真的全为了他的前程,无非是未雨绸缪,好歹让岳家多个能依仗的男人罢了!

大厦将倾,非一人之力能够挽救。能为岳家做的,如今林如海都做了;尽人事,听天命,下面的路,也只能让他们自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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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1:京江:镇江的别称。

古人有用籍贯称呼他人的习惯。许子清是镇江人,朝里也没有比他官位更大的姓许的镇江人,所以许京江可以作为许子清的别称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