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回转林府,已经是酉时了,刚在家里坐定,便有人回禀说许侍郎到了。

许子清前几日便给林如海下了帖子说要在休沐日拜访,毕竟两家沾了亲,与一般前来拜访的官员不同,于是林如海就回帖与他约了三十日一起吃顿晚饭。

因在自己家,林如海便换下了去贾府穿的绸衫,只穿了件没一点绣工的棉布袍子出了内仪门迎接许子清。二人携手入了肃和堂,待许子清解下大氅,里面却也是一件棉布的夹袍,显然也是当林如海是自己人了,这才打扮的如此随便。

两人齐齐在厅里坐下,此时已经是十月末,北方颇有些冷了。好在孟姨娘早早让人把书房的地龙烧了,屋里一片暖意。地龙这东西不是家家有的,宅子面积大的话烧起来真不是一般的费煤火,一般人家很少用,北方人的一般家庭会在室内弄火炕火墙什么的。林如海的高祖是南方人,怕冷怕的受不了,还是那个水益曾水太祖,御门听政的时候看到林老侯朝服底下穿的极厚,鼓的跟个球儿似的还在那里哆嗦,一问他,知道他白天夜里都冻得受不了,点多少火盆都冻得睡不着。正好林家的侯府正在建,便特地把皇宫会修地龙的匠人借了他给府里修地龙。

虽地龙费煤,好在林家人口实在是少,孟姨娘就只让人把林如海的外书房跟住的院子里的火道打通了烧的暖暖的,其余院落若是有下人居住的地方,有火炕火墙的就点上,没有的就多多的发了炭下去让他们再冷的话就多烧几个炭火盆。

许子清一进门便觉得暖气扑面而来,一眼扫过去并未见到熏笼火盆,这正堂也不可能弄个火墙立着,便知道是地龙了,不禁叹道:“当日买宅子翻修的时候我就该也让人弄个地龙出来!这北京的冬天真是能冻掉人的耳朵!卧房还好,能弄个大炕,外书房修了火墙总不是那个样子!往年冬天我弄了四个熏笼立着都觉得握笔冰手。咱们江南人在京里做官的,买房子不懂弄个火炕火墙的,真是有好几位年年手脚生冻疮的!”

两人过去虽总不在一处做官,可毕竟有许太太的关系在那里,其实关系也是不错的。许子清随意的一句话,顿时便把好几年的分离带来的陌生感一下子给冲没了,林如海也是个官场老油子,不过对自己人也没必要客套,便道:“西洋人有种壁炉倒是不错,又暖和看着又不村气,阳儿在你们老三给买的那房子里叫人为他母亲修了一个,很是别致!回头我给你画了图纸,你让人在书房修一个出来,保证又暖和又好看。”

一提起许阳许子清便笑了:“是了,我也听老三说了,阳儿那孩子孝顺的很,老三问他宅子要改什么,他头个想的便是把我那老嫂子的屋子改的舒服些。这老三真是混账,有这么好的东西也不告诉我!白白让我又冻了好阵子!”

两人寒暄一阵子,原来许子清却不是单纯为了看亲戚,是真的有事来求林如海:“年初老三去了扬州,也就没再参加县试,他那个猪脑袋,估计再考也够呛!倒是让老四下场了,本只是让他试试,谁知道运气好,竟被他一次过了!如今也是个廪生了,若不是这样,我也开不了这个口!这孩子虽然不算聪明,倒还刻苦,我这人的学问在哥哥面前真的没什么好说的,当日进士是倒着数的,我儿子也不稀罕我教,所以只好求到你这里了,哥哥千万要给我这个面子,不然我吹下了海口,回去事情不成,我儿子都要瞧不起我了!”

其实许子清跟林如海是同岁的,只是一个年头生,一个年尾生……但既然攀上了亲戚,自然就叫的热络些。许子清颇有点惫懒性子流氓习气,仪门那里打招呼还是林兄,一扭脸成了林老哥,下一句直接就是哥哥了,林如海哭笑不得,他倒是相信许子清专门开口,那他这个小儿子绝对就是拿得出手的,只是这么个死皮赖脸的求法真让人想踹他!

当然林如海也知道,许子清是知道自己的要求不过分,这也是加深两家感情的非常好的方法,林如海肯定会答应,才故意这么作态的。许太太早说过,这许子清让人见了就想打的本事要比他家管家强多了,绝对不能跟他认真,认真会被气死。林如海跟他也算熟悉,早知道他是什么德行,懒得生气。

林如海便让许子清下回有空把小儿子带来。许子清立码笑吟吟的说:“不必等下回了,那小子就在你家大门外站着呢!”

林如海更是无奈了:“这天气虽还没冷透,可是天黑了也是挺凉的,你怎么就让孩子在外面站着了?”

许子清道:“人家拜师还程门立雪呢?这才什么时候!男孩子就得摔摔打打饿饿冻冻才养得好!您信我的吧,越是这样子折腾他们,才越懂事孝顺!你越是疼孩子,最后养出的越是白眼儿狼……”

林如海真心想泪奔了,这家伙从小二到大,怎么都当爷爷了还这么个样子?这也太能扯吧?姐姐当初怎么忍了他在自己眼前晃了十年的!收这个家伙的儿子当自己的第一个正式的弟子真的是个好主意么?

幸好许陌完全不像他爹,不然林如海真的要后悔自己引狼入室了。这孩子没戴帽子也没批斗篷,走进屋的时候脸都冻得通红了,可言谈举止没一点局促,更别提长得真是好了!按说今天看到的宝玉贾兰都不错,可是宝玉孩儿气十足,贾兰更小,偏又没有孩童的活泼显得有些无趣,也就是林如海这样忒喜欢孩子的才见了就爱。这许陌却截然不同,十三岁孩子,已经有五尺二三寸那么高了,声音有些变声期男孩子的沙哑,生的真是俊秀无双,又难得的一身儒雅之气,只看那气质竟全然不像仅有十三四的孩子!便是一向偏心眼儿的林如海也得承认,他的外甥许阳长得不错,可要是论气质,说实话,他往人家许陌旁边一站,那真就是个野猴子的感觉。

林如海暗自为自己的外甥的气质问题内伤不已,当然他这也是强求了,许阳才到他这里多久??站姿坐姿行礼都是现学的!你让他跟人家从小在书香门第熏陶大的大家公子拼气质,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林如海随意的考了许陌几个问题,顿时更喜欢了,果然是小小年纪中了秀才,这孩子灵气十足,难得有十分稳重,且眼神清亮,谈吐十分坦**,一看就是端正的孩子。这一天林如海连着见了一堆的小辈儿,可其中就算有宝玉贾兰那样不错的,加一起也比不上许陌的一半儿。越看越喜欢,林如海便让许子清选个日子,他要正式收许陌做学生。

许子清得意的胡子都要翘起来了,他就知道自己小儿子是中老年必杀!但凡上点年纪的,无论男女,哪个见了许陌不喜欢啊?这许陌半点他家那讨人嫌的本领都没继承,反倒自行开发出人见人爱的技能,实在是太让许子清得意了!好吧,其实真相就是,许陌从头到脚就没有一分像许子清的地方,完全就是全随了他娘丁太太了。

两人商量了一会儿,决定下次休沐的时候让许陌正式拜师。

晚饭三人在一起吃的,饭罢许子清便先让儿子出去,他要跟林如海到内书房下会儿棋,让下人们都散去,他最烦人多,嫌憋气。慧明与贵明便摆好了棋盘,又泡了茶,悄悄的退下了。

二人下了几个子儿,林如海便想起一件事情:“我看圣人的脸色似乎不是很好?这几日我当值的时候总是不太有精神,而且脾气也有些急躁。”

许子清肃容道:“我正是要跟林兄说这件事情!”惫懒之气一扫而空,此时的许子清才是那个没有任何靠山,三十一岁中进士,全凭自己能闯敢拼,硬是不过十二年就冲到了侍郎的位置上的许难缠!他站了起来静静的在屋里走了几圈,轻声道:“圣人这几年的身体,越发不好……脾气,也有些莫名的古怪。林兄在文渊殿当值,万万要小心行事。”

林如海脸色也沉了下来:“我似乎也听到些风声,莫大人竟不是病死的,是劝谏的时候惹恼了圣上,挨了廷杖,活活给打个半死熬不过去才故去的!”

许子清一脸哀容:“自建国,我朝从未当廷打死过大臣,何况御史!圣上当时打的痛快,打完了便怕了,怕史官们记他这一笔,竟是把莫大人扣在宫里住了整整三天!最后还是看莫大人确实不行了,瞒不下去了,才给送回了家……”

林如海顿时悲恸不已:“何至于此,何至于此!莫老一生刚正,就算言语上有些冒犯,圣上又怎么能如此,如此……”

“林兄慎言!”许子清打断了林如海的话:“此事,你知,我知!京里传言虽多,可谁又敢拿道台面上说!”

林如海呆呆的坐下,半晌才道:“经此一事,谁还敢对圣上直言面谏啊!”

许子清冷笑道:“便是过去,除了你们兰台寺的几个夯货,谁又敢跟今上对着干?偏你们脸大!一个个的又拧又冲的不要命,看着吧,你是回来了,你们那兰铁头是逃不过了!”

林如海只觉得冷汗涔涔:“到底怎么回事?”

许子清斜眼看林如海:“你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咱们圣上如今又进了几个美人儿,一个个全都要东要西,花销大得很!内库早就见底儿了,他还准备给那位周美人修高楼呢!别跟我说他没问你要过钱!”

许子清说到此处,抬眼看林如海缓缓摇头,便接着道:

“若是当日没问你要,圣上今年便肯定得问兰铁头要,他爱那美人儿爱的要死要活,可户部的伍智光那个铁公鸡怎么会拿钱给他?今年两广涝成什么样子了!国库的钱救灾还不够呢!四处看也就盐政上能有点结余,圣上如今的模样,不伸手才怪!你说,兰铁头是给,还是不给?不给,皇帝一定会恨上他;给了,到时候亏空查起来,算谁的!!咱们圣上如今这个脾气,难道还能自己出来认错儿?”

林如海惊道:“竟是我害了济和兄!我跟圣上多年君臣,圣上总归对我还不错;可济和兄过去就脾气直,三番五次惹过圣上生气;便是圣上不向他伸手,那个位置也本就是众矢之的!!济和他……”

“少为别人担心吧!你还是想想自己吧!你可知道莫老为什么挨了廷杖?”许子清又是一阵冷笑:“就因为圣上穷奢极欲的连着给那几个美人建了三座高楼修了好几座园子!光三个高楼花了二百多万两!不然内库怎么空的?圣上花光了钱就想往国库里伸手,莫老就进言,劝圣上不可为美人动国库,也不该再大兴土木了,再这样下去,穷奢极欲只为讨美人欢心,岂不成了桀纣所为?圣上闹他把自己与桀纣相比,当场就派人打了他一百廷杖!”

许子清一边冷笑一边说着,说着说着却泪如雨下:“可怜莫老一辈子刚正不阿!竟只因为这么几句话!七十多岁的人了,被活活打死啊!”

林如海顿时呆了。他回来就隐约听说今上如今性子变得有些古怪,时不时的就会失控,却万没想到竟然到了如此地步!

许子清擦了眼泪,缓缓道:“我知道林兄的为人,最正直不过,可是至刚易折。便是想要做贤臣,也总要跟明君配!便是为了我的老嫂子你的老姐姐,还有你那宝贝女儿……也一定要忍!好在圣上虽然有时候暴躁,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听得进话的,你只要注意些别惹火他,只要不动怒,圣上就还算英明。圣上的身体这几年大不如先前,你暂且忍几年,只要等到……”

“别说了!”林如海猛的站了起来,沉声说道:“我懂了。这样的话,以后也不要再说了,不要因为我,再害了你!”

林如海送走了许子清,自己却辗转反侧总也睡不着。他依稀记得那个梦境里发生过的事情,梦里后来确实圣上派人来支钱,他也没多想,便给了那内监二十万两盐税。谁知道后来偏朝中银钱吃紧,各处库银查的厉害,他写信给圣上,偏许久没有回音,当时他久未回京,并不知圣上已非过去的圣上,借银子竟只是为了给美人修楼阁,哪里有钱还?还只以为他还是当日的圣主明君,定是有什么难处,最后不得已,只得把自己家里的田产店铺变卖了大半,险险的在查账的钦差来前把库银补上了!可是自己也被折腾病了……又正好姐姐病故的噩耗传来,一口气没撑住,便也倒了。

现在想起,那南柯一梦是多么的可笑,自己竟是为了皇帝逗他的美人儿开心才丢了性命。林如海不禁大笑,继而大哭!苍天啊,我们大江是怎么了,为什么会遇到这样的昏君啊!这样下去,就算自己不闻不问不管不顾,逃得一时,可难道就看着圣上这样下去!可若自己有什么万一,女儿该怎么办啊!

自许阳来到林如海身边,一件件事情,都一直在着向好的方向发展。可这一刻,林如海真的不知道自己过去的努力,是不是能真正改变自己一家的命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