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回到自己的院子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收钱揽讼这等事虽然传的远,但毕竟是官场上的事情,恐怕也是姑父官场消息灵通的缘故才知道。但放债,他忽然觉得也许他的妻子已经在做了,妻子的嫁妆多,前阵子总念叨钱放在那里也没用,生不出钱来,想要找点营生再买个铺子赚零花,又不知道做什么好,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便不再提这个茬了,照她的性子,可不是已经有了生钱的办法了?又没听说她买铺子,莫不是真的放债了?这种事情瞒不了许多人的,一定有行迹的。

想到此处便挣着爬起来,叫丫头把兴儿喊来,兴儿睡眼惺忪的进来,还没等行礼却听贾琏问道:“兴儿,你家二奶奶放债的事情你知道吧?”兴儿正迷糊,又一向在贾琏面前得脸,便笑着答:“二爷怎么想起问这个了,这事又没什么大不了的,二奶奶虽不声张,可毕竟也没特地的堵咱们的嘴,有什么知道不知道的!”

贾琏一听,被气个倒仰,闹半天就自己傻蛋一个不知道,这算怎么回事?一个巴掌呼过去直打的兴儿在地上转了半圈:“我想起问什么还要你来过问不成?是不是大不了的事情倒是你说的算的!”看兴儿一脸惊恐,一下子清醒过来了,便又踢了一脚:“滚,赶紧把人都叫起来,收拾东西,明儿回京!”兴儿捂着脸,慌忙分辩:“二爷,这大半夜的可怎么收拾?您有什么急事……”话未说完又挨了贾琏一脚:“作死的东西!用不用我亲自给你们点蜡烛伺候你们收拾!若是你们二奶奶要你们办什么事,你可敢放个屁出来!”

贾琏觉得丢脸极了,若不是林如海骂到头上,他都不知道自己媳妇干了这些事情。说真的这些事情就真的有多见不得人他还真不这么觉得,问题是他居然不知道啊!家里的事情老婆一把抓也就罢了,外面的事情她也抓了,更纠结的是他居然还不知道!真是太没面子了。

这边贾琏院子里鸡飞狗跳的闹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他便来与林如海辞行。也不多辩解,只说自己知道错了,要回家把这些腌臜事情都了结了。又结结实实给林如海磕了几个头,谢他的教导。

林如海看他额头都磕红了,又见他虽被骂的有些冤枉,但从昨日到今日,只是连连认错,想来心里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他虽混账,可只听自己说了便能猜到是妻子做的,又并不往女人身上推诿,虽没大本事,可小聪明有,担当也有。又想起贾敏的嘱托,便叹了气,让他起来,看他跪着不动,终于忍不住提了:“你当我愿意管你这些腌臜事体?可你姑姑在的时候常说起你娘,说你娘是个难得的明白人,说你命苦,没有了母亲疼,你父亲又……你姑姑娘家这些人,除了老太太,她最挂心的就是你了!我教训了你,你若是肯改,就改……你若是嫌我多事,也就当我没说吧。左右我不是你的父亲,也只能说到这里了!”

贾琏原本对林如海便有些敬畏,昨日被他呵斥,只以为他为人方正又爱面子,被人说了亲戚恶名脸上挂不住才特地找了他来训。毕竟没什么血缘,便是他父亲叔叔又这几年哪里管过他的前程?谁知今天听了林如海一番话,依稀想起幼时母亲慈爱,又隐约记得那时候姑姑但凡回家,总把他抱在膝上问他读了多少书……可自从母亲死了,姑姑远走,谁还管他读不读书?更别说教训他如何做人了。

这么一想,不禁悲从中来,这十几年除了不着调的贾赦偶尔因为些莫名其妙的缘故骂他打他,竟从没人因他如何做人如何处世而教训他!原本对林海的三分敬三分怕,竟然一下子成了十分的感激尊重,也不从地上爬起,只低低的哭了起来:“侄儿知道错了,从母亲走了,侄儿长这么大,再没人教过我这些,姑父是为我好,我若是不明白,就是良心被狗吃了!这世上,除了我娘跟姑姑,就属姑父对我好了!”

林如海开始听他说话倒是懂事,谁知道越说越不成样子,恨得牙根儿痒痒,又想再抽他一抽,毕竟没伸出手,只得扫了袖子,怒喝道:“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你这么说,把你祖母把你父亲置于何处,还不赶紧起来!”

骂完了,林如海到底还是不忍心,想了想,与他写了封信给自己兰台寺的同僚季大人大人,让贾琏若是有什么难处可以去求教季大人,总要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处理的没了后患才好。又看他双目无神,便又仔细嘱咐他莫要贪花好色了,赶紧回家与媳妇生个儿子才是。忽又想起宁国府的那段乱七八糟的公案,便板了脸,骂他少与他那珍大哥哥来往,可怜林如海一辈子端方,哪里在人后说过别人坏话,最后只憋出一句:“虽是自家人,你起码别跟他胡混,免得人家把你也看做那等人。”却硬是没好意思说明白那等人是哪等人。贾琏脸臊得通红,只觉得自家丢人事真是丢到了千里之外,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被姑父知道了。想来姑父有自家这么没谱的亲戚,也不少让人笑话了。

既然贾琏要走,林如海自然要特地修书与贾老太君,细细说了自己病重,姐姐来照顾,姐姐怜他无人照顾便留在林家,正好也能顺便教导黛玉,就不再辛苦岳母了。又再次谢谢岳母照顾了女儿这么久,又说自己过几年肯定回京,到时候再带女儿拜见祖母……

贾琏前一天晚上说第二天就走那肯定是气话,哪里那么容易就走的?起码也要收拾个三五天才能成行。林如海派管家去找了船,又有孟姨娘带着人将早备好的年礼与贾琏清点,托他顺便带回去。一会儿林妹妹又来看他了,贾琏倒是很喜欢这个小表妹——谁不喜欢漂漂亮亮又懂事的小妹妹啊?于是又闲扯了一番。听她笑吟吟提到这边的许表哥有趣得很,前儿居然爬树云云,心里又犯了嘀咕:“莫不是许太太也存了跟老太君一样的念头?要不这哥儿这么喜欢找黛玉玩?”又听林黛玉说这个表哥都十三四了,这才略略放下心来。虽估计两个玉儿的亲事够呛了,但要是林黛玉立码又有了谈婚论嫁的对象,身为宝玉堂哥的贾琏还是不会太高兴的。

贾琏正胡思乱想,忽听见有人禀告,说表少爷来了。林黛玉一听,便笑:“我就猜他得来,问了我几次,怕错过你,让你走了还没见上面。昨儿秦太医才发了话,允他出门了,这就过来了。”

正说着,便听见有少年清脆的声音笑:“你又编排我什么呢?居然偷偷自己跑来了,我就知道,你不耐烦我了!”

“呸!明明是你不肯起床,我一早就让春纤去叫你来着。”林黛玉抿着嘴笑。

紧接着,门帘被挑开,一个少年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这少年生得很是高挑,怕是有五尺六七寸的样子(注1),乌油油的头发梳了个一半儿在头顶挽起,上面只插了根乌木的簪子,虽简单倒也顺眼,只是下面没梳上去的头发极短,堪堪垂到脖颈,未免有些怪异。进屋走了几步忽觉不对,慌忙又退到门口,跟在身边的丫头与他卸了斗篷,露出一身簇新的宝蓝色锦袍,越发衬得他面如敷粉。似是被冻到了,脸蛋红润的像涂了胭脂,一双美目如童子般清澈,若单看这张脸,最多也就十四五,只是生的高,倒有些成人的体格的样子了。

这少年冲贾琏行了礼,笑嘻嘻道:“琏二哥好!我是许阳,小表妹刚才也跟你说了我了,实在对不住,一直没来拜见是我的不是,实在是怕过了病气给琏二哥,琏二哥可别见怪。”

贾琏看他生的俊秀,说话又爽快,倒也喜欢,忙也回了礼,又令丫头拿了见面礼给许阳。许阳接了递给自己的丫鬟。又转脸冲黛玉做个揖:“妹妹好!谢妹妹送我的冰糖肘子,好吃极了。”

黛玉嗤笑道:“你当谁想送你了?明明是你哭着喊着直说一个月没见到肉了,非要让我跟厨房点了肉来偷偷送你!我看你可怜才答应罢了。”又笑:“你以为姑姑不知道么?其实秦太医前两天就说你好了,可以吃肉了,谁让你整天抓耳挠腮的想吃肉,又不直说,净出馊点子!姑姑看你偷偷摸摸的样子好玩,才特地让人再馋你两天的……”

许阳怒道:“你们娘几个就喜欢捉弄我不是,太欺负人了!”

林黛玉也不答话,只抿了嘴儿笑。

贾琏纳罕极了,便是宝玉,认识了黛玉一年多,人前人后也只缠着黛玉哄着劝着生怕哪里惹她不高兴,这位表少爷才跟黛玉认识几天?这般的随意。

他哪想到在许阳的眼里,黛玉就是个小学一年级的小萝莉,于是犯了怪叔叔的毛病(这个年纪,应该是怪哥哥吧!),没事就爱撩她两下。就算书里说林黛玉爱生气他也不在乎,爱发脾气那是小萝莉的专利嘛!瞪眼睛哭鼻子什么的,多好玩儿啊。

贾琏唤许阳坐,许阳便在椅子上端端正正坐了。

“琏二哥怎么不多住几天?天寒地冻的,怕是运河上也结了冰,船也不好走啊!”林黛玉这几日许是回了自己家,不像在贾府般拘谨,又见父亲虽添了几根白发,精神倒是很好,更是欢喜,说话都显得比过去脆亮了几分。

贾琏笑:“我倒是也想多听几天姑父的教诲,只是家中事务繁忙,又近年关,再不回去,怕是家里忙不开了。这几日天气到有些回暖,河上倒是化了大半,趁着好天气赶紧上路,若现在不走,再过半月,怕是就得冻结实了,再走不得了!”

黛玉便皱眉:“家里是二嫂子,家外是你。整个家里,就只有你们两口子整日忙的不可开交!”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贾琏知道这个表妹说话直,跟她说话倒也直来直去:“我爹从没管过事,二叔又不理俗物,大嫂子又要照管兰儿,宝玉才几岁?我又不喜欢读书,进不得学,所以才忙这些杂事。不过也就忙这几年,弟弟妹妹侄儿们都大了就好了。”

许阳嘻嘻笑:“忙总比闲好啊!活在世上总得有点事情做,无论大事小事,总要有正事做,才不是白白耗费了粮食。读书是正事,家事也是正事,总归有事情做,才不是白白吃粮的蠹虫。琏哥家里也幸亏有琏二哥琏二嫂辛苦劳碌,老人孩子才能快活生活嘛!”

贾琏听他说的通俗直白,却是正经明白事理的,更是喜欢,连连谦虚说了一通自己文不成武不就,这才只能管管家里事。本是谦辞,谁知许阳听得认真,也跟着点头:“能认清自己的本事,不好高骛远,也是优点嘛!”

贾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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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明朝,清朝的一尺均相当于现在的31.1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