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了樱桃,绿了芭蕉2◎

对傅安洲来说, 人间最常见的友情、爱情、亲情都太像哲学了。掰不明白。

过去,他以为哲学是他精神上最柔软的着陆地,到了牢里,他发现不是的, 屏蔽掉一切, 才有酣甜的梦乡。经历一段疯狂的失败自救, 数月无法入眠,终于手铐铐上, 心知无望, 他如释重负,倒在牢监, 睡得被人抽醒。

他忘了上一次这样好睡是什么时候了?

过去,他和他们睡在膈人的台球桌上, 冻得哆嗦,也能一夜好梦。

什么时候开始, 他鼻尖呼出的不是烟雾就是酒气, 脑子里全是钱响、骰子和音乐。

方源入狱, 98年2月判了无期徒刑。南城政商大地震, 一锅端了的除了口口, 还有鸣宴楼的赵老板。他们曾低价拿到新地皮,大肆宣传, 热炒高端住房。可盖到一半, 著名南城雅苑成了块烂尾楼。

包括冯世鹏,手上的项目也取消了, 前期投入全打水漂。

而安清辞在另一种程度上解脱。

她不是没有跌到过的人。也许这桩粉饰美好的婚姻里她一直不顺, 当大难真的来临, 她仿佛操练过一切, 就算房子封条、账户被冻,她也早在友人那里藏好另一条生路。

她会见傅安洲那天,早已买好机票,带子语去美国。她跪在地上对他说,妈对不起你。

那一刻,傅安洲原谅了入狱后她从没来见他的事儿。

他想,可能是安清辞无法面对他吧。

可下一刻,她告诉他,自己要移民了,后面可能不能来看他了。

傅安洲落下入狱后的第一眼泪。他始终被抛弃,从未被接纳。怎么会这么天真,还会有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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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素验出怀孕,虎子哭了一夜。他难受自己还没有能力买房子,让她大热天担着身子住宿舍。

他连夜坐火车回南城,赶到东门桥,素素和婷婷一人一瓢瓜,正吹着风扇开开心心看电视。

孟庭知道素素怀孕,简单一句,“那你注意点。”她一点不担心女儿的生存能力。那一代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林芬芳一家前几年分到房子,搬了出去,于家小楼空出一间,婷婷终于拥有自己的独立空间,拉着素素一起。她不舍得姐姐怀孕了还住那六人宿舍。

照现在姐俩这状态,应该打小就是连体婴来着。

很难想象,婷婷过去是怎么给素素翻白眼、告瞎状,素素又是怎么两面三刀地报复,藏婷婷作业本,害她被老师骂。

见虎子回来,婷婷摆出不满意的嘴脸:“怎么回事啊!才回来!”

虎子哄小姨子:“接着电话一点没耽搁!”

素素怪他:“回来干吗,大热天的,你又不能帮着生孩子。”

更何况,这孩子一时半会还落不了地。

婷婷站到画报年历跟前,给他算时间,“前天下午我们从医院拿到结果,立马就给你打了电话。你现在才到?怎么?坐三轮车回来的?”

“哎哟!这不是你还没工作嘛,等你去那航空公司上了班,给我开开后门,送我张机票,我三小时就能到。这个火车票多难买啊,我排了一宿的队,就买到昨晚的。”

婷婷:“京九铁路不是通车了吗?都说现在铁路压力不大啊。”

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不出门不知道,以为买火车票是坐公交车啊。虎子心中腹诽,面上赔笑脸:“我下次争取比‘长征三号甲’快点。”

婷婷放过他,重新将注意力投向电视。

虎子揽着素素的肩,低眉顺眼,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吐不吐,想不想吃酸?

一个屋檐下,他们的亲密指数太高,婷婷忽然有点别扭。她突兀地问:“你说孩子以后像谁啊?”

虎子斩钉截铁:“肯定要像你姐啊!”

婷婷嫌弃地打量虎子:“要是像你怎么办啊?”她努力找优点,“眼睛倒是不错。”

虎子眨眨眼:“真的吗?”

素素翻白眼:“别做梦,要是像你,我生出来也塞回肚子里。”

虎子着急,担忧起小家伙:“这……这又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哎呀哎呀,平常心平常心!”

婷婷也打圆场:“也对也对,算啦,健康善良就好了,别像电视里的坏人。”

虎子朝素素挤眉弄眼,狗腿子地给她揉小腿:“对对对!我们的孩儿肯定善良健康。”

素素作势一蹬,“收起你的丑恶嘴脸!”又挠挠他的胡茬子,娇声道,“怎么都没剃胡子啊。”

虎子讨好地亲亲素素的手,“路上没来得及,等会就去。”

婷婷听到亲嘴声,不自在地全身打石膏,胡乱接道:“就是!不怕嘴脸丑恶,就怕嘴脸丑。”

素素哈哈大笑,又把丑孩子的话题接上了:“哎呀,怎么办呐,越说我越担心了!”

虎子当时就想,要是说话的是程青豆,他立马赏她个毛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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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豆白日在文化馆规律上班,晚上和顾弈开始混日子。她学会了打游戏,还常去舞厅跳舞。虽然舞伴固定,不太刺激,但是她越来越享受音乐了。

她一度被美好的生活麻痹,直到素素怀孕。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不由着急。尤其每次她提起这茬,顾弈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主动带套,说不想生孩子。

她本以为是顾弈还对那件事不舒服。

日子慢慢往前推移,他们蜜里调油,想到他根本不是那种过不去坎的人,青豆终于没憋住,问他:“我是不是不能生?”

顾弈拍她脑袋,“胡说八道什么啊!”

青豆松了口气。

但是到晚上,他又拿出东西,青豆不由暴躁,哼哼唧唧开始摔枕头。顾弈哄她,带她又去了趟杭州。

他们结婚后去了三次杭州,开车去挺近的。98年春天还去了趟西城,看大熊猫,顺便欣赏顾弈的母校。

顾弈毕业去南城第一医院口腔科待了两个月,迅速走人。他还是决定开诊所。

诊所在西宁区,离南城花园不远,由六子哥帮着搞宣传,学wz人开厂的态度,把噱头吹出去——全国顶尖华西毕业、南城第一位牙科硕士、技术第一流。

收入确实不错。不怎么忙,一个月是青豆上班的三倍。

缺点是自负盈亏,周末也上班,优点是他不想上班的时候,写块木牌往门上一挂,背着相机就出去旅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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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家的家户调查已到尾声, 98年8月,青豆又去到项家村,进行最后一次实地调查,补充报告写作中的一些不确定问题。

这次只有她一个人来。

上次走前,她用村民最在乎的一套话术对大队书记说,最好能做通东子他姑的思想工作,养他到大,这孩子倔,送人不像话。“说出去,是项家村的事。不好听。”

青豆是市里派下的调查员,人家领导很把她当回事,可以说两天就做通了东子他姑的思想工作,说明年安排他上学。

这次来,东子应该上小学一年级了。也不知道她写给他的信,他收到了没,能不能看懂。

回到村里,青豆才知道项东没有上学。

九年制义务教育费用很低,除了书报学杂基本不收钱,但他没有上学,而是在家里干农活。

他被姑借给隔壁养猪那家,每个月10块钱喂猪。

青豆连行李都没放下,就冲上去吵架了。

她不敢相信这么聪明的孩子在养猪,农村的教育就是这么荒废的!

她质问东子姑,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不送去上学是违法的吗?根据义务教育法,要是她再不知悔改,送孩子去上学,会强制履行的!

他姑吓得倒退三步,很快反应过来,扫把一抡冲青豆凶:“你以为我没送?他自己不肯上,这也强制?你们强制他去啊!强制我干嘛!我又不是他爹他娘。”

东子喂猪回来,抱着盆一撂,把扫帚从姑手里抢了下来。

他带青豆去他们过去经常玩的山头,跟她说这年的事。

青豆叹气,“他们欺负你,你就不上学?你这报复的是自己啊。他们屁事都没有。”

“还打掉……人家两颗牙。”姑赔了一百块,心疼得哭了一夜。可他们怎么打他,他也不哭,让家里人寒心,认为他铁石心肠。他就去喂猪,想干十个月,还姑一百。

绿树荫弄,虫声唧唧。站在山顶往下看,那些住户就像畸形的马铃薯一样系于项家村主干道的根须之上。

青豆心疼地蹲下身,摸摸东子的脑袋:“头发长了,怎么没剃,天都这么热了。”

东子一笑,“等你来给我剪啊,你不是说你剪头很厉害吗?”

“我不来你就不剪头了?”青豆不信。

东子哼哼:“对啊,你不来我就一直留头发。”

“不可能!我上次走是96年冬天,现在都是98年夏天了!一年半了!要是没剪,那你现在肯定是长头发了!”

东子神色一黯:“你也知道你这么久没来。”

青豆难受,不过仍是笑嘻嘻的:“我有给你寄信啊!没有收到吗?”

东子点点头:“收到了。可字都不认识。”

“我不是给你留了新华字典的吗!还没学会查吗?”

“缺页,有两个字没找到。”

看来是真查了。青豆给的那本是盗版新华字典。为了这事,她带着东子去了趟镇上。

因为市里下来调查组,项家村去年通了车,所以出行方便许多。

他们坐车去镇上,好不容易找到个买书的,新华字典还是盗版的。青豆赌气,说下次买一本对的新华字典再带给他。

东子问,什么时候啊?

青豆咯咯笑:“你想什么时候啊?”

他失落地扭过身:“他们说你们那个事结束了,以后都不来了。”村里解放,家家户户松了口气。调查老师在的时候,他们话都不敢乱说,经常收到大队的提醒,院落清理干净,田里弄弄妥当。

青豆假装这事不重要:“那个事结束了,我可以来啊!我专门来找你玩!”

东子信了,松了口气:“真的啊?”

青豆知道,很有可能是假的。所以当东子伸出手指要跟她拉钩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

但她还是拉上了。她想,下次给他送完新华字典,就没有下次了。

走前,她买了一些零食,帮他塞到他的小柜子里,不让姑家里发现:“你偷偷吃,慢慢吃。”又她塞了两百块给他姑,让她冬天给东子买两件衣服,不要冻着他。

大夏天的,东子手上还有几个冻疮疤痕,看得人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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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怀孕这事,青豆是在吴会萍眼里看出异样的。素素大着肚子来她家吃饭,大家都在猜男猜女,蓉蓉挽着青豆,发出羡慕:“我们豆子什么时候生一个啊!”

“吃饭吃饭!”吴会萍打断了她们催育的话题。青豆这才意识到,妈妈始终没问过自己肚子怎么没动静。

晚上她掐着顾弈的脖子问他,“当年是不是有问题?我这么结实的人怎么会没消息。”

顾弈装傻,“啊?程青豆?你说什么啊?”

青豆破罐破摔:“不是我有问题,那就是你有问题!”她伸出手指,弹他家伙。

他扶了扶,贴往她深处。顾弈埋在她肩头哑声附和:“对,就当我有问题吧。”

放屁。

青豆去找了傅安洲。她差不多一到两个月会去找他一次,送几本书,聊一下外面的情况,问问他监狱最近组织看了什么电影。反正会见的半个小时从来不难熬。但那天,就说了五分钟,时间就十分难熬了。

当年就是因为他把医生的话转达,所以才挨了顾弈发疯的那顿揍。

傅安洲说,医生说出血有点多,后面可能比较难受孕。

从二监出来,青豆一路都挺平静的,她回到单位,认真干完自己的工作,下班等大家都走了,她伏在桌上哭了。

她忽然想到,自己毕业的时候,顾弈让她过自己想过的生活。青豆还傻乎乎问,那你怎么办?顾弈说,别管我。

顾弈不想让青豆觉得问题出在她自己身上,不想给她压力。他对吴会萍保证,不会因为孩子和她分开,也恳请吴会萍不要逼青豆,不要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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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里的人和青春外的人,对青春的感受是错位的。

青豆站在青春里,洋洋得意,没觉得自己正处于多好的年华。等到二十五六岁,好像不青春了,又忽然开始惋惜青春。怎么当时没有好好珍惜。

余辉之邀请她做《南风》世情人心专栏的专栏作者,每两周交一篇千字稿,写南城人的故事。

青豆答应了。他们坐在熟悉的编辑部聊了一下午专栏的事。

青豆端起自己的专用茶杯,怡然地斜靠窗边晒太阳。

老师问她,还想不想做编剧了?以前提到做编剧,你眼睛可是会冒光的。

青豆佯作不悦:“现在没有光了吗?”

余辉之大笑:“有啊!怎么没有!”

青豆又开始走街串巷,拾起她的写作。

她的第一个剧本完成在98年年底。

写剧本是在夏末初秋,她想收养东子,顾弈不同意,放弃一切表面功夫,也不骗她了。

但不许她自暴自弃。收养在他看来,是青豆难过的表现。

他们一天会做两次。中午下班回去做一次,晚上回家吃完饭,散会步,写会剧本,还会再做一次。她的故事就是在这样疯狂的颠簸里震出来的。

因为心情压抑,又过着“畜生”一样的野生日子,她的灵感爆发。有时候顾弈特别疯,撞得她脑子里的精彩碎片清零哐啷响。太刺激了,这种时候,青豆会抽离身体,往书桌跑。她肯定是跑不过顾弈的,便拿张纸,坐在他身上摇晃的同时还在努力记录一些点子。

事后别人看,全是鬼画符,一个汉字都没有,但青豆都看得懂。

每次结束,她都要认真整理这些稀有的灵感。

半年没日没夜,这对夫妻用事实证明,确实不太行。而且大概率是她不行。

青豆焦虑,偷偷跑去看中医,喝了一个月药被顾弈骂了,灰溜溜还是放弃了。

几百页剧本,她修改三次,敲打一个月,终于满意,通过余辉之的关系投至上影厂。

投出三个月,收到回复,上海那边请她去一趟,谈谈合作。去之前,余辉之让她不要抱太大希望,电影初期阶段很容易黄的,这可比文学投稿变数大多了。

青豆心脏强大,就是去见见世面:“没事的,我经得起打击。”

那边报销路费住宿,但是青豆和顾弈是开车去的,也没要那点报销的钱。

顾弈夸她,到底工作了,这点小钱都不放心上了。

青豆做作地捋捋碎发:“那是,当然不一样了。”

98年开始,可能是生活条件好了,可能是工资涨了,青豆的拍照量骤增,据顾弈统计,一年会洗出千张照片。

青豆很少回看这个阶段的照片,更别提一张照片藏在枕头下来回看几百遍。

拍的太容易了,反倒没了过去来之不易的珍惜。

青豆对相机依然热爱,婚后她又买了一台理光和一台傻瓜胶片机。但她喜欢的还是海鸥,约莫已经淘汰了,随手拿起来拍一点也不心疼。

她说,随民生水平提高,相机需求变大,市面越来越多全塑镀膜镜头的相机,因为塑料制品生产速度快。

但从光学角度来说,随时间推移,塑料片镜头高分子合成状态的非球面镜会发生微形变,致使光学精度下降。

青豆还是喜欢传统的玻璃镜头,经得起时间考验。

99年,发生了三件大事。

第一,在卖出剧本后,青豆和上影厂签署合同。

这剧本很受领导欢迎,说是响应了“扔掉戏剧拐棍”的号召,书写了一代农村人田间的诗意温柔,所以通过两次会议,马上收到生产令。

要是成功上映,她就有代表作了。但要她辞去文化馆工作,去上影厂做编剧,她还是犹豫的。

她嘴上说,因为要交3000的培养费,心疼。

顾弈懒得理她,骂她口是心非。

青豆是国家培养的大学生,学费几近于无。南城分配单位要求在专业系统内找工作,系统外是要交培养费的。当时文化馆很看中青豆,替她申请了培养费。现在她辞职,肯定是要交还培养费的。这很正常。

青豆在吴会萍的病房思考了三天,不是为钱,而是怀疑自己是否有持续创作的能力。

万一去了,后面写不出故事了呢?

终于,她狠狠心,决定去跟领导说这个事。她进单位三年,事情太多了,又是陪妹妹考学,又是跑上海一次次开会,现在母亲又生病,这样屡次麻烦同事领导,青豆过意不去。

而她世界上最好的朋友顾弈,已经帮她做了决定,把事情办妥了。

三千块,他没让她动卖剧本的钱,默默帮她交了。还跟文化馆的老师道歉,请他们原谅。最近家里事多,家人生病,青豆没法亲自来办离职手续。

青豆捏着那张三千的票据,心脏剧烈跳动。她爱顾弈,永永远远。

第二,他们收养了东子。

青豆再一次提起这件事,是她准备去上海的前一个月。她那时候已经放弃了,只是提了一嘴,有些遗憾,不知道那孩子怎么样了,她还说要给他送新华字典呢。

顾弈说,既然答应人家,那就去送,一百多里路,又没多远。

然后他们就去了。青豆路上就很开心,路过商店想给他买衣服,但考虑他在长个子,不知道一年过去现在多高了,所以没买。

这趟去时两人,回来时车上便是三个人了。顾弈跑了三个地方办完领养登记手续,青豆人已经在上影厂宿舍了。

等她再回来,东子和顾弈从互相瞪眼已经处成了凑活过日子的兄弟。

第三,大哥下山了。

他下山那天,村里丧乐奏鸣。程家再次挂上丧幡。

吴会萍没走前,躺在病**,对孩子说,自己本来是贤惠的惠,但她不喜欢这个字,太复杂了,她死活写不来。去公社结婚的时候,程有才给她换了个字。他说简单,好记。这事儿成了她心头一桩憾事。尤其在知道惠是一个如此美好的字之后,总想着要改过来。她恨自己笨。有时候看到青栀学不进,她总联想到自己的不争气,对她便更凶。

写逝者名字的时候,青豆犹豫是用正确的“惠”还是户口本上的“会”。二哥说,还是按照本来名字写吧。青豆想了想,没有感性地纠正,让顾弈按照“吴会萍”三个字写挽联。

她头戴白花,一身孝服,怔然地站在村口,等着接二姨。五月末尾,麦子黄了。远远飘来一身海青服。

她先看到了一颗反光的光头,等他走近些,青豆的烫泪掉了下来。

吴会萍错别字的人生最终没有被纠正。她命里的错别字来找她了。

99年5月,和吴会萍相处最久的青栀在剧组。

南城大学要开艺术学院,请了一票人参观学校,青栀的照片就在宣传栏的橱窗内。就是这样,去年年底,十九岁,如花似玉的年纪,她通过三次试镜一次集训,莫名其妙又理所当然地被选做了一部乡村题材爱情电影的女二号。

军艺专业抓得很严,青栀和剧组打了四次申请才通过。这机会来之不易,中间学校阻拦,她一度就想退学。练舞蹈太苦了,她想做明星。

要不是吴会萍病了,她估计能做得出退学的事。

算她有良心,没有放弃练功。

知道妈妈病了,青栀每个礼拜都要打来电话。其实有三四个礼拜,吴会萍的声音都没有出现,但青栀听到青豆说一切都好,她就信了。吴会萍走后一周,青栀在一场哭戏里演技爆发。导演带领全组鼓掌,夸青栀,那是她演的最好一次。是个好苗子。

第一次,在众人目光聚焦、赞美包裹中,青栀一点都不开心。

青栀杀青回来,看到吴会萍的遗像,一滴眼泪都没流。在北京的时候,她感觉妈妈走了,接受妈妈走了,但是一回来,站在熟悉的土地,看到青豆青松青柏坐在院前平静闲谈喝茶,她又觉得妈妈没走。

仿佛,吴会萍等会就会从那扇门里走出来,凶巴巴大骂她,“死栀子,又捣蛋了!人呢!出来!”

而门口墙上那面雕花铜镜里,会映出她那张张皇失措的脸。

青豆坐在条凳上,面对麦田,说要念诗。

“哥,你看这是我小学写的诗。”青豆举起那张泛黄的一市斤粮票,对着背面尚还青涩的字体读到:“面朝枯刺槐,等一个大春天。怎么样?”

青松听不懂,“刺槐?哪里有刺槐?”

青豆急他怎么记性不好了:“我们以前住东门桥的时候,门口不就有棵刺槐树嘛!每天五六七八月份都要开花的!”

青松想不起来了。他那会忙碌奔波,刀口混饭,哪有空看这。

青柏含笑,拨了拨念珠,“我记得,你第一次给我的信里写过。”

青豆惊得立起身:“真的吗!天哪!大哥你记性真好!”

他慈眉善目,温柔如水,淡淡说:“当然,我都记得。”

青豆这才拉过青栀,问你姐夫呢?不是去接你了吗?怎么你来了,他没来?

“他和一个小孩去东边了,说要挖蚯蚓。”青栀不知道东子是谁,还以为是程家村一个小孩。

青豆:“幼稚。”她问青栀,剧组开心吗?学到东西了吗?

青豆总觉得青栀会狠狠吹一通牛。毕竟她每次打电话联系副导演,拜托他多担待青栀的娇气,对方都是夸的。

从来都是别人夸一句,青栀自己得自夸十句。青豆都准备好听青栀大发宏论了,青栀却眉眼一耷:“还行吧。”

青豆心里难受,正要说话,青栀又马上精神振作,站到井盖上,也要吟诗一首:“哥,你听我念台词。”

青松热烈鼓掌,欢迎女明星,青柏好奇地看向她,等她发挥。

青栀起了个范儿,长臂一展:“我们这一代,‘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她提起气,吊那儿了。

青豆青栀青柏都等着,却不知道她忘了词。

哎。她实在背不下来课文。

时间一秒秒拉长,青栀眼波流转,骄横道:“啊?不比程青豆那个破诗好吗?”

青松反正也听不懂,管他有没有吊半道儿,配合地“嚯”了一声,大力鼓掌:“好!好词!”

青豆:“……”

青栀回头看向金黄的麦子,心里有些遗憾。她对妈妈说,妈,下次我真的会好好背书。

-

1999年8月4日,傅安洲刑满出狱。

出狱前一周,他又开始睡不着觉。好像要离开母体的婴孩,不安地辗转。

那天下午两点,他手指锁在一起,一步步走入阳光下。他刮了胡子,理了头发,还申请了一副300度的眼镜。和他相熟管教都说,年轻了10岁,现在像个十八岁的小伙子了。

下午两点是他提的要求。他不想在午夜走,太寂寞了。

这一点却把虎子和顾弈难倒了。他们就是三点来的。幸好是夏天的夜,不算冷。他们蹲在监狱门口先藏起来,后来开始张望,就跟要劫狱似的。

到早上九点他们上班,才问到傅安洲下午走。

“缺不缺德!”傅安洲一出来,还没抬起头,虎子的骂声就在头顶炸开了。“人家都是凌晨走,就你搞特殊,你想过来接你的人什么感觉?”

他的世界一帧一帧,慢速推进,直至将顾弈的皮鞋尖和眉眼都纳入视野。虎子在身侧,跳来跳去,一点也没个做爸爸的样子。

“啊?故意的?舍不得?那你怎么不在里面再呆两年?”他骂骂咧咧,从兜里掏出烟,隔了一步远递给他:“抽一根吧,我和顾弈都在戒烟,不能陪你抽了。听说出来抽烟能顺点,你看,我现在就不错。”说着,拍拍自己腰间的大哥大,“怎么样,跟哥混?”

傅安洲看看他,又看看顾弈,牵起嘴角,客套道:“好久不见。”

虎子敛起笑,“以后不会这么久不见了。”

顾弈上前一步,从他手中接过打火机,往虎子、傅安洲以及自己嘴里各塞了根烟。

虎子哎呀一声:“说了不抽!”

“你这才戒了一个礼拜,装什么装。”他没理虎子,挨个点上火,“抽吧,一起抽根烟。”说着又低下声,“好久没一起抽根烟了。”

随一口烟雾,傅安洲释出笑意。“上次一起抽烟还是在南弁镇。”

“嗯。”顾弈点点头。

青豆婚礼前夕,虎子知晓其中龃龉。此刻自然听出言外之意,他赶紧打岔:“今时不同往日!这都过去四年了!还有啊!”他朝顾弈响舌,示意这么重要的好事得要他说。

顾弈避开眼,掸了掸烟灰,嘴角笑意明显有害羞成分。

虎子更嘚瑟,舒心快活地偷了口老烟,拉着傅安洲往街上大摇大摆,吹散一口白雾:“过去的过去了,往事都他妈如烟散!”

原来只要认识的够久,就有一点就明的往事。

傅安洲吸上一口好烟,跟虎子说,还是外面的烟好抽。

虎子啐了一口:“你这下知道了吧!牢里那烟难抽得老子当时都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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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路往西走。

傅安洲问,没开车来吗?

虎子说,没开。

傅安洲问:“那我们去哪里啊?”

顾弈说,“小南园,南城大学后面的新房。”

傅安洲对顾弈说:“恭喜乔迁啊!”

虎子嘶了一声,把他的脸往自己这儿掰:“不好意思,那是我家!”

傅安洲隐隐想起青豆提过这事,夸他道:“虎子哥混得不错。”

虎子叼着烟,挑眉道:“带你一个。”

傅安洲笑笑,说了声谢谢。

他又问:“好事是我想的那种好事吗?”想想青豆确实两三个月没来看他了。

顾弈讳莫如深。

虎子附到他耳边,阴阳怪气:“神神秘秘的,大学生还信这个,说不满三个月不让说。”

顾弈白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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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三个大男人勾肩搭背,叼着烟,并排走出二监长巷。拐弯是一排新开的街铺,一家音像店正白日放歌,吸引青年。

虎子说:“《笨小孩》,去年特红!广州那边听这歌都听疯了。”

“......发现呀 城市里朋友们不用去灌溉

花自然会开

哦 转眼间那么快

这一个笨小孩......”

三人不约而同,停在音像店一米外,听了会歌,相互看看笑笑,又继续往前走了。

顾弈:“今年年底知道是什么日子吗?”

傅安洲问:“什么?”

音乐狂响,虎子的音量不自觉抬高,虎声虎气地叫道:“我们要跨世纪了!这次终于齐了!一起啊!”

顾弈一愣:“我说的不是......”

虎子和傅安洲明白过来,相视大笑。他们异口同声:“那也一起啊!一起听新世纪的第一声啼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