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春天有个约会4◎

开学的头两个半月, 青豆去到工厂实习。她、金津还有两个男同学白日坐办公室,随老师去到无尘车间学习,晚上住工厂宿舍。

宿舍楼男女混住、素质参差不说,还颇为拥挤。小房内塞五张铁架床, 转身都费劲。那阵子金津状态不好, 和工厂女工闹了点不愉快。先是为少了件羊毛衫争执, 后来口不择言,变成了身份之战——大学生和女工之间的战火一触即发。

女工和男工熟悉, 肯定是要排挤他们的。青豆这个和事佬被迫与金津站一边, 努力找解决方法。他们势单力薄,秀才打不过兵, 只得败退,保留能力。

金津还扬言,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以后做了工程师第一个开了你们。

青豆咂舌, 这丫头真是敢说。怎么自己遇到的姑娘都这么横呢。

这狠话就连做梦, 都没从她嘴里冒出来过。

实习第三周, 他们搬到废旧厂区的旧楼。

厂里很负责, 替工人道歉, 专门找来两张铁架床,让他们单独住一处。

众目睽睽收拾东西, 挺狼狈的。尤其废楼偏僻, 搬运行李这一路很像发配边疆。

金津和李教官分开了。这学期金津一丝笑都没露出。经过此事,她心里更加难受, 觉得是自己的冲动拖累了他们。

青豆和李民不敢表现出抱怨, 假装开心:“有宽敞的新地方住了!”

他们在院心中拉了一根长长的铁丝, 晾衣服用, 屋内稍微拾掇,清掉墙灰与蛛网,竟也有模有样。

楼前有棵高大老树,枝干萧条灰败,枯条开阔伸展,像是死的,又像是活的。管事儿的说这是棵雌槐树,十年前他刚进厂还开花呢,这几年春天会抽芽,出新叶,但没再开过花。

他们每天规律,结伴上下班。傍晚在食堂打完饭,端张凳,一起围在刺槐下看夕阳。他们会去看厂里组织的露天电影,坐在最角落,会去看厂里的文艺汇演,坐在最角落。

青豆带了几本书来,他们轮流阅读,书读完了,实在没事干,找来副扑克,搭四张凳子每日打牌。

睡前洗漱,青豆会往刺槐根上泼一脚盆洗脚水。一泼俩月,临走前,刺槐树上苞出嫩绿的花骨朵儿。

那是青豆人生第一次,听见了季节的声音。

春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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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豆这趟实习,喜欢上了厂区安静美好的生活。她甚至有些感谢金津那通脾气。

每次去无尘车间,更换工作服,穿戴鞋套,青豆的心情都像朝圣。

亲眼看着流水线加工,完成柒陆照相机制作,她就像旁观了一场分娩一样激动。她感觉,那些金属是有生命的零件。

报告会上,她把自己的感受写成总结汇报,感动得老厂长热泪盈眶。他郑重地记下青豆的名字,问她要不要来厂里上班,他们本来今年不招人,可以为她试着去申请一个名额。

青豆不知如何接话,只会用笑应对。

实习结束的最后一周,青豆有幸跟老师一起出差,到上海松江的海鸥总厂学习三天。老师说,进口市场打开,稀土材料失去地方保护政策,这几年国产照相机不太行了。海鸥这种知名国产相机品牌效益逐年走低。不过到底是过硬的品牌,技术是国内品牌的第一流,他们每年还是会派人来学习。

金津问青豆,毕业后去海鸥吗?

青豆不知。

金津落寞,“我跟他们厂里工人闹得那么不愉快,我估计是没法去七六厂了。”

“哈哈哈哈,你不是说等你做了工程师,把他们全开了吗?”

“我胡说八道的。你赶紧忘了。”金津挽着青豆胳膊,问她留不留那儿啊,“老厂长都说为了你破例收女大学生呢。”

“我就算去了,肯定也是文职。”到实习,青豆才发现,厂里的工程师全是男的。一问才知道,过去招的女大学生都做了办公岗。

如果是文职,那青豆更想去文化馆。

青豆思前想后,拨了通电话给大树。他留的是办公室的电话。接听的男人听到陌生姑娘找张数,颇为惊奇,“居然有女孩子找他!”

张数比那同事还激动,翘了班往青豆那里赶。他无比真诚,表示青豆要是想来海鸥,他可以帮忙。说完似乎感觉不够真诚,他又说:“我一定会帮忙的!”

青豆只是问他待遇如何,哪好意思通过他的关系。

他知无不言:“我们厂待遇不错的。我不知道办公岗位,估计低一些,我们部门刚来估计□□百一个月?”

“□□百,不错了。”蓉蓉小学老师,加交通补、书报补、家属补、工龄补等一系列补贴后也就九百一个月。顾燮之这种教授一个月也就一千四。

张数想请她吃东西,找个地方慢慢聊,青豆谢过张数,拒绝了:“您不是在上班儿吗?赶紧回去吧,别耽误事儿。”

告别时,他欲言又止,青豆假装没看到,快步离开。天光收尽,青豆和金津从海鸥食堂吃完饭回招待所。一楼登记的人叫住了她们。

“你们谁叫程青豆吗?”

青豆本能举起手:“我!”

前台姑娘从绿漆柜子里拎出一个透明塑料递给她:“有个男的给你的。”

那是一块奶油小方。一颗鲜红的樱桃沾着半透明糖浆,点缀在乳白色的硬奶油之上。

青豆愣在那里,忽然有些呼吸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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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年五月初,毕业生蜂拥至人才市场找工作。据说,人头攒动,比肩接踵,画面堪比春运。

系里老师说,回原籍的话可以分配单位,但是如果要留在非户籍地工作,那没有分配名额。

青豆户口在本省,有双选的分配机会。其他非本省的同学跃跃欲试,纷纷往人才市场跑,想留在城市工作。

九十年代,尤其南xun之后,机遇遍地,报纸风云人物一个接一个。

这两年的大学生和洋洋哥哥那会不同了。

他们不再想着回老家求安稳,大家都想在商品经济的浪潮里学游泳。区别就是有些人放不下大学生的架子,想发财又看不起下海,而有些人一早就吃到了学游泳的好处。

青豆这一届有几个土木专业的同学,一早用在校期间倒买倒卖的收入,开了一家贸易公司,果断放弃铁饭碗。他们去人才市场,是招聘专科生去的。

金津直叹,“同样的学校,不同的命。”

青豆本来也想去凑热闹的,后来听说学校会再办一次事业单位招聘会,她又没去。

据人才市场回来的人说,各单位看到大学生,眼睛还是会亮的。

人才市场遍地专科生,他们大学生很吃香,工资都不低,700-1200区间的单位挺多,只是对口工作很少。

金津急得团团转,又问青豆,“你去海鸥吗?还是留七六厂?”

青豆不知道。

准备糊弄毕业考试的那周,余辉之联系她了。一是通知她最新的散文过稿了,估计七月见刊,二是问她工作怎么说?今年找工作情势是不是不太好。

青豆又是一句不知道。

余辉之主动说:“要是有兴趣,可以来南风做编辑......或者......上次不是提到喜欢文化馆吗?我过年吃饭遇到文化馆老同学,夸你人灵光呢。要不要帮你去问问?”

青豆连声应好:“那麻烦余老师了。”

这边电话搁下,那边邹榆心笑盈盈站在一舍楼下,拎了袋苹果。她来问青豆要不要去上影厂?上回她的老同学说倒是可以加个文学编辑,只是没有编制。

最后四个字,她别有用心,说得一字一顿。

果然,青豆犹豫了。邹榆心没管顾弈的交待,替青豆做主:“是吧,我也觉得没有编制没意思。你们大学生去哪儿还没编制啊。这种单位有编制没编制是两类人,没编制真就低人一等,你去了心里也难受。你要是想写东西,我朋友开了一家广告公司,做影视投资的,他们专门签小说的首选权,然后改剧本。据说缺编剧,你要是感兴趣,我帮你问问。”

得,路又多出一条。

青豆过去的人生路每一步都有一个必达站点——小学、中学、大学。从草棚小学、南城市一小、南城市一中、南城师大附中,一路念到南城大学,过程坎坷。但站在1996年春天,往回看,每一步都如此恰好,且幸运。

那刻的程青豆,站在毕业节点,迷茫又幸福。没有方向,但也不急着寻找方向。

同学们最为焦虑、彻夜难眠的五月,她一枕黑甜,大梦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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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南城迎来一个大春天。

继寄来一张照片之后,顾弈终于来了一通电话。他打到东门桥,问青豆找工作的情况。

打来时,青豆正好在楼下踢毽子。

青栀能踢上百个,青豆技术不好,踢不过十个。

蓉蓉喊的时候,她刚好踢到第九个。那一刻她正在闯关,一颗心吊起,着急之下,抬脚飞快。

结果怎么着!她一踢踢了四十六个!史上最高!

连青栀都咂舌:“程青豆!你厉害了!”

虽然“三六九烂”,踢了四十六个全数“烂掉”,但青豆兴奋得像打通了任督二脉。

只是跑到楼上,顾弈已经挂掉了。

蓉蓉在电话里都跟他讲了:豆子估计是去文化馆,那边老师挺喜欢她的,说有个调研部的编辑岗,有编制,主要负责市民文化刊物。下半年地方志编纂工作部署下来,可能有些短差,到市区周边乡镇做田野调查,不跑远,豆子对这个事儿挺感兴趣的。

蓉蓉复述完,青豆脸色非常不好。她心中笃定,顾弈肯定又瞧不上她了。他一定认为她不够勇敢,瞻前顾后,最后还是没出息,选了个稳当的本地工作。

蓉蓉笑她:“这有什么瞧不上的。”文化馆的老师亲自联系她,为她争取名额,多光荣的事儿啊。

“哼。”他这学期都没联系她。她要气死了。

就四月寄来一张照片,那算个屁。谁要过那狗屁生日。谁看得懂背面那句“二三事”是指她的二十三岁。他若是自己是不说,谁懂他的用词设计。她才不要自己明白。

“那你难道后面不告诉他去哪儿工作?”

“我......我会铺垫一段儿。”

“铺垫一段什么?”

青豆低下头,忸怩道:“心理活动......”

蓉蓉捧腹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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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她就是不够勇敢,确实瞻前顾后。

青栀回来练舞依旧马虎,不过老师反应上课认真不少,看来真想读舞蹈中专。

见妹子对舞蹈上心,青豆特别感动,更不想在她最关键的一年离开她。她真怕她一走,青栀会学坏。

吴会萍教育不得要领,蓉蓉作为嫂子很多话不好说不好骂,青豆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姐姐,应该要担起这份责任。

做出决定,青豆释然。挣扎了好久的事,说放下也就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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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中,南城大学九六级毕业生拍毕业照。青豆出门被东东泼了半身果珍,仓促之下换了身素白的衬衫。

因为是最后一个到的礼堂,她脚步慌乱,庆幸赶上了,没在意耳边的起哄声是为了什么。

金津拉过她,把她拽到第二排:“工作找哪儿?”

青豆犹豫,没说文化馆。她怕没落定的事儿,说了会黄。也不好透露人家文化馆老师帮她争取名额,怕影响不好。

因为这份瞻前顾后,她差点失去了一个朋友。

毕业照上,青豆笑眼明媚,酒窝**漾,一旁的金津则苦大仇深,翻起三白眼。

直来直往的金津那天没理青豆,一直在隔壁宿舍玩。

青豆隐隐觉得不对劲,但因为着急复习明天的考试,便没细想。到傍晚,胡雪梅问她,文化馆几月份上班,青豆这才琢磨出味来,心头惴惴,赶紧去找金津。

刚拉上人手腕,金津的眼泪便奔涌而出。

青豆从来不知道,自己在一个姑娘心里埋了那么多委屈。

下午“修长城”,金津一直输。寝室姑娘说,她的风水不对,得换个位置。而金津知道,输是因为自己心思不在这些麻将牌上。

她心里暗暗决定,毕业后分道扬镳,不再理程青豆。她是那样一个温柔周到又薄情寡义的人。金津喜欢青豆淡定又慌张,婆妈又爽快,善良又腹黑,喜欢她一双酒窝明媚动人,喜欢她时刻照顾旁人感受,还喜欢她随机冒出的天赋般的鬼灵精。她好到金津都不忍心用虚伪两个字。

但今天青豆的隐瞒让金津明白,程青豆就是虚伪!她是个假好人!

她恨恨剐了青豆千百刀,厌恶她藏着掖着,把她想成一个十足的小人,可当青豆着急找她,用力抓上她手腕的瞬间,金津就原谅了她。

她呜呜咽咽控诉程青豆:“你根本没把我当朋友......”

她一哭,青豆慌了,揽住金津的肩:“没有啊!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想着没确定,所以没跟你讲。我怕黄了之后还得解释。”

豆大泪珠滚滚落下,烫在两人交握的虎口。

“你就是这种人!你每次有事都不说。我什么都跟你说,你却什么都不跟我说!你就跟那个素素说!跟那个虎子说!跟你的顾弈说!你根本就没把我当朋友!我关心你的一切,你不让我说的我都不往外说。可我却是最后一个知道你跟顾弈在一起的。但我也没有生气!我理解你!”

“你写东西忘记吃饭都是我帮你打的,那些女的说你不好,我冲上去就跟她们骂,把她们骂得提到你名字就自动生畏!还有......还有......还有上学期那事儿......我真的没告诉别人,她们问你怎么在吐,我都帮你打掩护了......我......我......”金津嚎得脑袋空白,完全无法组织语言,“我对你够好了!”

金津说到第三句,青豆也哭得不成人形。她们站在走廊尽头,哭得两团红面团。青豆嘟囔对不起,又认为这道歉很无力,抱着金津泣不成声。

她不知道自己在别人心里种下那么多委屈。

金津说,素素一来,青豆的亲昵就高下立判。她真的感觉自己只是个学校的玩伴。青豆三宫六院,好朋友好老师那么多,她根本就不重要。

每次都这样。她真的生气了。

要不是喜欢她,谁受那委屈啊。

一舍楼里听见哭声,渐渐往她们这里探头,以为吵架了,想劝架。两人摆摆手,牵着手往校园去了。

五月的夜温柔得就像程青豆的声音,不冷不热,刚刚好。

对她又爱又恨的人,就像渴夏的冬旅者,或者嗜冷的夏眠人。可她就是春天呀,不冷不热的春天,瞻前顾后的春天……

发火的金津和暴躁的顾弈很相似。青豆拉她坐到树下,安抚她,轻声道歉,将自己的心理活动倾数交待。

金津懂她,只是无奈。怒极之下,也是昏官判案,想惊堂木一拍,一走了之。

她本想:算了!

被青豆一拉,心头冒出另一种语气:算了......

青豆是这天才知道,金津在李教官单方面分手后,去找了他一次。

上次在厂区宿舍,青豆看了李教官寄的分手信,简单明了,说不合适,让她另寻新好。金津打电话,他拒绝接听,金津寄信,他也不再回复。刺槐树下,青豆安慰她,“你看,这树枯木逢春,每日叶子都会抽新芽,多好看啊。”金津与他们闲谈嬉闹,在日复一日的夕阳里逐渐心死。

但心头总有一簇火没灭。她想着跟他见一面,当面说清楚,问他为什么分开,可去到军营外,他连一面都不肯施舍。

青豆遗憾,又深有体会:“男人死心的时候,真的像变了一个人。”

金津又哭了,“真的吗?”

青豆抱抱她,“异地就是这样的,没办法的。风云变幻一瞬间,你都不知道发生什么,那边就心灰意冷恩断义绝了。”

金津掀起湿漉漉的睫毛:“你跟顾弈也是吗?”

“哎......”青豆叹气,没再保留,“我们现在就在闹别扭呢。”

金津破涕为笑:“真的在闹别扭啊,我说他上学期就不打电话来了。”

青豆娇哼地翻了个白眼:“不理他了!”

金津:“哎呀,我们顾公子其实还是挺好的。他对你的喜欢就写在眼里,挂在嘴角。是不是你的问题?”

“啊?”青豆震惊,金津竟会猜到是她的问题。

津津笃定:“我觉得肯定是你的问题。你每次接电话那不情不愿的样儿,胡雪梅还说你搁那儿装呢。我觉得你是真不耐烦。”说着,又出主意,“还是赶紧哄哄吧,省一个礼拜饭钱,主动打个电话给他。我觉得,顾公子真还挺好的,我特喜欢他爸,温文儒雅的。”

青豆:“......”有关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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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

老树枝叶茂密,樾暗数层,碾碎星月光辉。

青豆和金津找个地儿坐下,穿过枝叶看了会星星,说说话,又乱步逛了半圈校园。

这番交流尤为鼓噪人心。青豆忽然好想自己的朋友。很想很想。心头的小锥子使劲凿心房,逼迫她说些肉麻话。

她迫不及待,排了二十分钟队伍打到了电话。

别人接的,说:“顾弈去广州玩儿了,你不知道吗?”

青豆握着听筒,怔怔对上金津期待的烂漫眼神,“啊?”

青豆知道,眼下就两种可能:

一,他有女人了,要么和他去了广州,要么人就在广州;

二,他去找虎子玩儿了。

其实现在打电话给虎子,就能排除第二种可能,直接给他定罪。

但青豆犹豫了。

她花掉两块钱的长途钱,要是再打一个,就是四块......好浪费啊。

走到宿舍楼底下,青豆还是认了命。

虽然知道第一种可能微乎其微,但若不打这个电话,她估计是睡不着了。明天的试也别想考了。

虎子搬到了新的厂区宿舍。

今年,他跟人一起开了家汽车零配件加工厂。青豆听闻此事,采访他的办厂理念——实际就是问他,怎么想到开这个厂的?

虎子糊里糊涂,说他也不知道,朋友说人家不干了,全家移民,问他们要不要接这个厂子,说能挣钱。虎子信任那个朋友。在他心里,这人和顾弈一样靠谱,胆子大眼光狠。于是借钱,说干就干了。

青豆打过去,虎子声音很慌忙,接电话前清零哐啷一阵乱响。

她担忧:“怎么了?”

虎子窸窸窣窣拉裤子:“什么怎么了?不是你打电话过来的吗?”

“你声音慌慌张张的!”青豆吓了一跳。

“我这不急着出去接顾弈嘛。他十二点到,我这里离火车站有两三小时的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