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览这句轻声慢语的问询, 仿佛将穆无霜从惶然当中提溜了出来。

她木然地看着归览低眸的模样,缓缓将手抽回来,道:“没事。”

穆无霜敛下眉, 目光扫过地上那个气息奄奄的男魔。

格格的喘气声**在耳边, 穆无霜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极其浓郁的憎意。

她鬼使神差地蹲下身,伸出一只手,指尖微曲, 蓦然攥住地上男魔的咽喉。

手指蜷缩的那一刻, 穆无霜脑子所盘桓的只有一个念头。

——杀了他。

以儆效尤。

从前那些墨守成规的底则在这一刻摇摇欲坠,萦绕在鼻端的淡淡血腥气和背脊处漫起的寒凉犹如一道森森的诫告。

少女脸上的僵硬和身上的动作都尽数落在归览眼里。

归览半敛着眸,眼神暗沉地看着穆无霜的手指一点一点陷入男魔喉咙处的皮肉里。

少年红眸缓缓眯起, 眼底露出一点玩味。

穆无霜从前是最看不惯滥杀的, 如今她自己却率先对人起了杀心。

旧时的归览会对穆无霜这样的表现嗤之以鼻。但而今, 归览唇角几乎是难以自已地上扬起来。

他由衷地感到舒畅,甚至于连肌肤都蹿起些战栗的酥麻。

归览瞳眸里倒映着一只白皙纤长的手。指骨微抖, 蜷缩后又展开,最后弯曲入肉, 于空中溅血三尺。

有东西骨碌碌滚落在地, 而少女的手犹然悬在半空,仍然维持着那个捏断喉骨的姿势, 像是余韵未尽。

她脸上沾了斑驳的血。艳色与肌肤相映, 如冰雪寒梅一般触目。

归览极低地轻笑一声。

忌杀之人杀戮。

而且是为他而杀。

这个念想一瞬间贯彻了四肢百骸, 归览低着眼, 眼睑下流转的目色浓郁得有如实质。

他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也并非薄禄之人。

天下明月三分, 两分散入尘俗, 却还能够余下半分落在他眼前。

实乃幸事。

*

而穆无霜并不知道, 在这短短时间、一亩三寸当中, 已有人妄念丛生。

她只觉得自己思绪混乱,神思不属。

匆匆忙忙迈出门槛时,门外陡生大风。

穆无霜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颤巍巍地抬手抹了一把脸,然后怔怔然顿步,看着自己那只捏断男魔颈子的手掌。

腥气逸散在空气中,钻入口鼻,一股浓郁的呕吐感自胃里升腾,直冲天灵。

她杀人了,并且是无用之杀。

这个人一定要死吗?其实也并不是。

穆无霜感觉喉咙干巴巴的。她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试图想要给刚才的自己找一个非杀人不可的理由。

她抿住唇,匆匆朝自己的殿宇赶去,手背却忽然有什么东西发起烫来。

穆无霜低头看去。袖边压着的淡色金纹下夹着片玉色花瓣,此时正发出微弱的莹莹白光。

是东寻找她。

穆无霜吩咐给东寻的重要事情只有一桩,那便是她心心念念已久的入魔真相。

少女捏着那片花瓣,却没动作,神色仍是有些怔怔的恍惚。

换了从前,这事情有了头绪,她定是迫不及待地赶去商议。

今日却不知怎么了,玉色花瓣已经灼灼闪烁好几次,穆无霜心中浮沉的却始终是方才男魔血溅三尺的画面,以及……归览。

她眼前似乎总浮着一幅画面。

少年眼睑半阖,低垂着头,一只手捂着肩胛,而其上黑血汩汩,墨汁一样浸润了层层白玉阶。

好半晌,穆无霜闭了闭眼,抬手按掉玉色花瓣的光,朝东寻的方向捏了个斗转星移的法诀。

走在法诀铺陈加持的大道上,少女步履生风,行路速度快得过分。

东寻已在她书房里头等候许久。见到穆无霜的时候,东寻抬起头来,一贯风流轻佻的桃花眼里浮了些沉重,脸上也没了笑,罕有的正下神色。

穆无霜只看了东寻一眼,就不作声地坐下。

她偏一偏头,示意东寻讲。

东寻显然酝酿准备了很久,在穆无霜偏头的一瞬间就开口道:“尊上您当真英明神武,残垣竟然真的有头绪。”

他滔滔不绝道:“我此行去往残垣,瞧见了不少新东西!那边有许多新营生,有一间名叫‘荒肉铺子’的很有意思,里面卖的东西都是碎肉做的,凭外观看不出是什么,但是如若吃出了里头的所有肉,铺子就管你一个月的肉菜……”

穆无霜倚在榻旁,闭着目,不动声色地听。

东寻犹然还在说残垣的新鲜事:“……还有不少人为了这里的姑娘打起来。但我仔细瞧了,发现这事极古怪,这里的所谓‘姑娘’几乎都不是活人,而是装满了各种毒虫的木偶壳子,壳子内里的不同位置盛了各种流毒,毒虫爬向毒物的时候恰如其分地带动肢体运转,在外面看来就是一副美人捧心的娇美样子,真是——”

他啧啧地说到这里,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起来。

东寻此人虽然缺心眼,但并不是傻子。

他滔滔地说这些有的没的全部是出于个人兴趣爱好,而且还有一个更让他理直气壮的原因是——穆无霜召见他时,每次都会预留出时间让他先说一阵子,一边听一边叩着指节一下下的计时,等到差不多了就立时打断他的话,让他赶紧麻溜地说正经事。

但今天,东寻自己都觉得说得过于久了,穆无霜却仍然没有打断他的意思,只是撑头听。

东寻略带惊恐地看着穆无霜。少女仍旧撑着头,眼目垂得极低,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又伸脖子去看,终于看清了自家尊上眼色涣散,明显是连他的半个屁都没听进去。

东寻沉默了片刻,斗胆去拍了拍穆无霜:“尊……尊上?”

穆无霜眼睫微动,挪头看他一眼,点头“嗯”了一声。

东寻:“……”

尊上怎么了这是,被夺舍了?

东寻又试探性抛出了正题的橄榄枝:“尊上,你还记不记得一个叫做季云的人?”

听见“季云”二字,穆无霜终于回过一点神来。

那个模样苍白,曾经被归览袭击过的小男孩。

她蹙起眉问:“季云?季云怎么了?”

东寻声音微微沉了几分:“我在残垣看见了季云,而且是在残垣的中心区域看见的。”

穆无霜眼皮一跳,一种不详的预感陡然自心底生起。

中心区域,一般泛指区域里建筑和人流最密集的地方,同时也是最为排外的地方。

玉马城就是整个荒川泽的中心,尽管人人都想挤进来,但如若实力不足或者没有依附别的魔,也没几个敢长久停留在城中。

但仅仅一瞬,穆无霜便定下心神,道:“很正常,季云修为很高,有合体巅峰。”

合体巅峰,在玉马城里都能够有一席之地,何况区区残垣中心。

季云出没在那种地方,虽然有些可疑,但也说得过去。

以他的修为,足以纵横残垣那样的边缘地带。

东寻摇头:“不,季云他在残垣有人,而且有一大批人。”

东寻说完,很小心翼翼地抬眼去观察穆无霜的状态。

这个消息有点不妙,他不知道尊上会怎样想。

却见穆无霜倦怠地揉揉眉心:“季云是不太简单。之前他身上那枚玉佩成色那么漂亮,基本不可能会是这边的东西。”

东寻下意识接话道:“尊上既然知道,那……”就不觉得季云混在难民当中显得十分可疑吗。

穆无霜却挥挥手,恹恹道:“算了,改日再说。”

她没有兴趣再听下去,而东寻也感受到了穆无霜的心不在焉,遂闭上嘴,很有些郁闷地自发退下了。

穆无霜神色不明地望着东寻推门离去的背影。

方才东寻与她说话时,那种稀奇和纳罕的意味都明晃晃挂在脸上了。

说实话,穆无霜自己都觉得纳罕。

东寻提到季云身上疑点的时候,季云身上会生出的那些可能性在她脑子里走马观花似的过了一转,就骤然被撇到了一旁。

眼前首先浮现的,是季云苍白如纸的面色。

小少年的五官变幻又模糊,许久之后,与某张同样苍白的脸孔重叠了起来。

……是归览唇瓣苍白,眼瞳透红,沉静不语的模样。

穆无霜抓起手边的茶杯,没滋没味地灌下肚子,目光有些迷蒙。

看见归览那样任受折辱,她原本应该欢欣,但不知为何,穆无霜偏偏高兴不起

来。

穆无霜想到她刚来魔域的时候,也被人冷眼轻视,但总体来说并没有受太多磋磨。

因为她身负通天魔力,没人有胆子当面激惹她。

唯一的威胁和磨难,全都来源于归览那个阴晴不定的小魔头。

那个时候,穆无霜真的很想立刻弄死归览,最好是死在她眼前才算安心。

后来她如愿执掌大权。

掌权后,穆无霜几乎是报复性地开始享乐,日日睡到晌午,没个正形。

但最令穆无霜愉悦的不是这些,而是在茶余饭后,婢女侍卫谈起大护法宫里又如何荒凉了,身边又叛出了多少号人,院里侍候的人又走了几位。

每当这时,穆无霜便觉得一身轻松。

不得不说,昔日大敌的落魄让她十分开心。

开心到要亲自到归览宫里,来看他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

然后,她看见男魔形容狰狞,恶意满盈地扬鞭去抽归览。

当时,穆无霜目光盯着男魔的脸,心念百转千回。

男魔其实和她怀揣的是一样的心思。

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确保归览真的已经低贱如泥,已经不能对人造成任何威胁。

这个认知乍然浮现时,穆无霜忽然通体发麻。

她初入魔界时,如果没有魔力,也会这样,也会受尽折辱,受比这残酷千百倍的折辱,直到她死。

她其实很幸运,重伤后却修为无虞,甚至拔高了一大截境界。

可是归览入荒川泽的时候,没有这样的幸运。

他是怎样入魔的?

修为尽废,经脉断裂,像条死狗一样被扔在荒川泽边界。

穆无霜发现自己竟然不太敢想象归览是如何爬到这个位置上的,他在魔界的这百年来,又究竟历经了些什么。

她觉得自己卑劣极了。

于是,穆无霜第一次抑制不住地,杀了那个男魔。

即使这是无用功,即使这是魔界最嗤之以鼻的仁慈。

腥臭的气味溅在脸上,穆无霜指尖发软,只觉短短数月,在魔界历经的事情就如同一场梦。

她失了气力,失了一切和旁人计较争锋的气力。

又何必与小魔头争那一口气?都是流落在此,身不由己罢了。

她不由己,归览亦是。

人事磋磨不可免,但今日,穆无霜只想少一事。

歇一分气力,来垂怜归览,更垂怜她自己。

作者有话说:

穆穆累了,我也累了(瘫)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