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无霜一贯是想到便做到的性子。她去了魔宫偏殿,铺陈开宣纸提笔写家书。

即使是在物质最丰饶的玉马城中,宣纸的数量也并不多。

穆无霜写了整整四页纸,再望向书案时,空白的信纸只剩了寥寥几张。

她吹干墨迹,想了想,去后院抓了只传讯的机关木鸽,以此将信寄出去。

少女魔尊压下案上的纸张,启开门。

宫院中的魔众尸体已经被新的婢女清扫出去,青石砖缝隙间残余着斑斑血痕,腥气仍然弥漫在鼻端。

不再看天上振翅飞离的木鸽,穆无霜探头四顾了片刻,果断轻身跃出宫墙。

她这次学聪明了。

身为一个魔尊,一言一行都会被额外关注,光明出行恐招祸端。还不如自己偷偷摸出去,独自见识一番魔域风情。

她轻身功夫学得漂亮,没有惊扰任何人就顺利出了宫墙。

走在路上,穆无霜频频蹙眉。

玉马城并不如她所想的那般繁华。行道空****的,冷清寂寥,压根就没有几个人。

偶尔有几个魔修经过,打扮也全都遮遮掩掩的。

不是带着斗笠,就是蒙着面纱,还有穿着兜帽大氅的,全都力求隐蔽。不说露面,能露张嘴的,都可以说是凤毛麟角了。

穆无霜除魔那会儿,遇到的魔修都是衣不蔽体的。

不过她以前除的都是小魔。而她现在能在玉马城看见的,可都是厮杀进来的大魔头了。

和这些穿着极其保守的大魔头们一对比,穆无霜这副模样便显得格外另类,也异常惹眼。

或敌视或揣摩的目光渐次落在穆无霜身上,穆无霜脚步顿了顿,不堪重负地走进道旁的一间成衣店。

入乡随俗,她把自己也遮起来算了,省得这些人看怪物似的看她。

一踏入门槛,穆无霜就觉得眼前一黑。

无他,里面的光线实在是太暗了,眼睛方才还接触着明亮日光,一时间有些没适应过来。

穆无霜心里有些打突。这铺子的光线实在暗得离谱,哪间成衣铺会连盏灯都不点,是想让顾客抓瞎买东西吗?

想到这儿,穆无霜发现事情不对劲起来。

既然成衣铺子不可能暗灯,那这间鬼店铺不会是什么伪装成寻常店铺的黑暗据点吧?

念头甫一闪过,穆无霜当机立断,抬起腿往外走。

她虽然修为高,但也实在是没兴趣惹祸上身。荒川泽的势力错综复杂,还是不要牵涉进去为好。

哪知已经迟了。

一根纤长弩.箭径自从黑暗中破空而出,去势凌厉,意欲直取穆无霜眉心。

穆无霜出指拈住,低眉看了一眼这弩.箭。

精铁锻造,尖端微弯带倒钩,钩上还淬了青黑色的不知名毒液。一旦刺入皮肉,对修为低微的修士能够做到见血封喉之效。

极狠极阴毒的暗器,玩这东西的人指定心黑。

还未等她细细端详完,又有绵密的弩.箭破空而来。

穆无霜随手捏了个屏障就全挡住了。

这弩.箭来势虽然汹汹,但从发出的弹道能够看出,发箭人的气息和气劲明显都不稳,应该是受了伤或者是在强弩之末。

躲在暗处不肯露面,说明他正面对敌没有优势,只能以阴私物事搏胜。

穆无霜在眼睛上抹了个用以夜视的符咒,不费吹灰之力地看清了周遭的布置。

确实是间成衣铺子,衣服挺多,只是店内摆设极其杂乱,桌椅柜台都被蛮力震碎,不少家具碎块散落,看上去像刚刚被砸完场子。

穆无霜不出所料地闻见了血腥气。想必暗处那人就是受了伤,躲在这处避难却被她无意闯入了。

她循着气味一步步走去。

少女踏着地面上散落的桌椅板凳残片,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一处逼仄的墙角后,半掩着铺子里用于给顾客试衣的布帘。

穆无霜掀起的那一刻,地面倏然震**起来。

帘中残影掠过,有冰冷的尖牙一瞬间抵上少女白皙细嫩的脖颈。

即使修为强大如穆无霜,在这一刻也不禁屏息了片刻。

惯常看生死的人,最容易看见的便是人在临死前的卑怯和懦弱。

最难缠的敌人,往往不是那些修为深的,而是那些视死如归的。

那些喷薄而出的血气、同归于尽的狠厉,在濒死那刻,淋漓尽致地尽显。

杀意毕露。

穆无霜用力地掰开那人几欲刺破她脖子皮肤的牙。

她轻易地挥开他,眼睛看向倒地那人半侧的脸。

然后穆无霜瞳孔骤然一缩。

地上那个人,半张脸都沾上了鲜血,气息奄奄,身上伤口遍布,一副濒死的模样。

可就算是糊了一脸的血,她也能认出来那就是归览。

穆无霜很清楚归览的修为有多高。

归览境界仅次于她,在心魔发作修为暴涨的情况下,甚至能够按着境界高达天魔的她在地上摩擦。

要知道,天魔就相当于修士里的大乘,是离天道最近的一个境界。修为及大乘者,都能被众修士称一句“道界半仙”。

归览这么个离天魔仅仅临门一脚的修士,能被谁伤成这样?

穆无霜光是想想就觉得恐怖。

地上的归览眼睫沾满了血污。

少年缓缓转动眼珠,看见穆无霜后,眼睛里漫起恍惚的光:“是你?”

他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很快自顾自地沙哑笑起来。

归览边笑边咳,脸上看不见半点绝望之意:“你的运气居然那么好。”

他眼睑下半露的瞳仁赤红,观之可怖。

“要我死的人那么多,凭什么是你杀我?”

归览明明气息微弱,但眼神中流出的不甘和怨恨将他身上的戾气催化到了极致。

他一身的血,看上去真如地狱修罗一般。

“凭什么啊……凭什么那些东西从来都不属于我,凭什么我要烂在这个角落啊,凭什么啊。”

归览似疯魔又似冷笑地喃喃,“什么都不归我,什么人都盼我死,所有人都糟践我,要杀我,我合该不活的。”

少年眼睛里盈满不甘,声线却极稳:“杀掉这么恶心卑贱的东西,会不会有成就感?”

不等穆无霜答,归览很快接上自己的话:“应该不会,捏死一只恶心的蟑螂,会觉得很脏。”

穆无霜站在原处,静默地看他。

归览说完一通话,嗓子都哑透彻了。他状态本来就不好,此刻更是力竭地在原地喘气。

他没有力气,胸口也像一个被刺破的气球一样,在炸开之后虚无得无处安放。

归览伏在地上,余光里看见少女居高临下的眼。

他心头浮起浓烈的恶心。

她居高临下得像是在看一条贱狗。

归览不知道自己在厌恶什么,他只觉得很恶心。

他厌恶很多东西,一个稍凝实些的目光就会让他暴虐杀人,何况这样高高在上的眼神。

他生来就卑贱,没有人喜欢他。

他应该理所当然也应该习惯。但很多年过去,归览仍然无法平静和释然。

于是他只能靠杀人纾解。

所有人都只是怕他而不是敬他。归览明白这一点,却不打算作任何改变。凡触怒他的,都杀掉了事。

人人诛他,他诛人人。

合理且公平。

不,一点儿也不公平。

归览赤红的眼死死盯着穆无霜微垂的下颔。

那样光洁干净,那样白皙。

她出身在穆家,那个世代法修的高贵世家,从小倍受宠爱,从小衣食无忧,踏足正道,声名高洁,什么都好,什么都能够得到。

她那么好,她生来就有这些东西。

而他一无所有。

所以他阴郁,他嫉恨,他拥有一切卑劣与低微。有人生来伟岸,而他生来便是烂泥。

归览看见少女缓缓低下身,眼神莫测。

他讽刺地想:穆无霜真像一个审判正义的天神,举手投足间都是正气凛然,连堕魔后的第一件事都是除去魔头。

除吧,除吧。

天道早该回收掉他这样的垃圾了。

视线里,少女指尖一点点下落,渐渐按在他血痕交错的胸口上。

那是心脉的位置。

归览忽然觉得身上有些松快。

也许真的要被杀死,他才能真真正正的长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