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赴往霞州

正在两人隐晦谈话之间,还泛着油墨特有的香气的《时谈》与《杂志》便已然制好,数千册堆起来整齐的码在后门处。

待到天明,从紫州向各州贩书的船只便会起航,正是随着护送书刊之人,混入霞州的时机……

拜别竹横江,沈渊握紧了手中折扇扇骨,霜降带来的冷意让他的手足俱冰,他在月光下前行了几步,才沉声道:“回府。”

回府。自然不是寻常样子回府。

眼下已经宵禁,近侍他的青松与翠柏二人也已然歇下。兹事体大,虽说姚千山还干涉不到他的公务之事,但既然陛下派遣他暗查,知晓他详细动向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沈渊瞟了一眼尾巴一般默默跟上的青年,既然是鸿鸣,那便是鸿鸣罢了,只要不拖后腿就行。

沈渊虽然心中为这种慌促的决定多有不满,却也知道自己需尽快动身了。他并没有什么心腹之人,只有一个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肩负重任的鸿鸣在他身后战战兢兢,亦步亦趋。

“去收你的行李,勿要惊动他人。”

沈渊说完向书房去了。年少时那些艰难的时节与往事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刻痕,就连他曾信任过的姚千山也不知道,自家主子在卧房、书房乃至祠堂中都留有一个封好的铁箱。

沈渊拨动木楔,已经静置了许多时日的箱中发出一阵机括运作声,在短暂的静默后“嗒”的一声弹开。箱子虽然不小,但内里显得空空****,只有垫了月华绒的箱底躺着一枚铁质护腕,一柄软剑,几块小巧木牌,还有一枚光华生晕的珍珠。角落里还倚着一只小袋,袋面上落了些许灰尘。

沈渊取了护腕和剑,想了想又拿起了带着配线的珍珠,那珍珠当真是光彩莹然,颜色更是独特的红粉色,只是个头不足大、形状也不够圆润,否则定然是女娘眼中的绝世之宝。

沈渊将珍珠佩戴好,之后是更像是装饰品的护腕,本就冰冷的手腕接触到冷铁,激起了一片冷粟。他手中持了软剑把玩,难得的犹豫了一会儿。

偌大的箱子,唯有木牌和绣袋还静静的躺在箱底。

沈渊冷了脸,将两者一捞再粗略一看,最终还是都取了出来,才踢了箱盖又将这已经空掉的铁皮箱推回暗门后,飞身到了院墙之上。

鸿鸣的房内依旧晃着昏暗的灯火,未收拾停当的样子。

这狗儿,怎么这般轻慢?!

沈渊心中暗暗恼火,脑中竟然一划而过鸿鸣的本名,忽然又想起了他不是“沈渊”的那些日子,这一下便不得了,他觉得怀中的木牌都开始烫起来,还有曾经在箱中,后来被他恼火下烧成飞灰的一些衣裳……

作为府中“小主子”钦定的头号铲屎仆,又是院中唯一住下的年青男性,鸿鸣的房间自然不与侍女们相连。他的归来也没有惊动任何人。

鸿鸣打开立柜取了自己的数套制服,都是按季发下来的,有些还很是簇新,有些已经浆洗缝补的十分陈旧;之后是(总想给他介绍女娘认识的)大厨房马大娘给他的,虽然不够精致但分量十足的粗制点心;伤药,近期任何来处得的全拿上了;压在上面的是身份牌和一些碎银子以及拿线穿好的几贯铜钱,一点子碎银子,最贵重的便是家主随手赏下来的金瓜子数枚——虽然名目繁多,但都被压成一只小小包裹,并不显得臃肿。

所谓穷家富路,鸿鸣盯着金银二色好一阵心痛,又将这些钱分出些贴着胸膛放起来。

他将自己洗刷得干净芳香的木匣子捧过来,转身便见到了披了一件暗色斗篷倚在窗棂上的沈渊。

“家主!”鸿鸣将手中的匣子放下,眼见着家主翻看他遗在包裹里的一些银子和铜钱。

“……”沈渊没见过这样零碎的银钱,但大概知道一锭足银的价值几何,而碎银子,他现在没有,恰恰又少不得用。

鸿鸣僵硬着捧着自己的宝贝盒子,听到沈渊清泠的声音像是天边飘下来般:“这个。多带些。”

鸿鸣讷讷,麻木的从床底下取出了另外一小袋铜钱和碎银,抖着手放在了行李包裹之上。

沈渊尤有些嫌弃数目不足,不过考虑到重量问题,不再纠结此事。

他捡起身份令牌,瞧见上面是“沈鸿鸣”三个字,户籍是“翠州边柳县安和镇,此后不详”,左下角是标示身份的“游工”二字。无甚表情。

这狗儿配了他的姓氏,听起来居然十分人模狗样。

“家、家主?”难道有什么不妥?将全部身家性命都交代出去的鸿·适婚男青年·此时一贫如洗·鸣骇然失色。

“这个。可还有多的?”鸿鸣见他手中的身份牌,慌忙道,“这鱼符,属下每一季都会上交,绝不敢藏私。”

鱼符,指的是经过验证,发放给需要在州间频繁往来通行的商客,使吏,僧侣,优伎,或是辗转各地劳作的游工等的一种特殊牌证。鱼符正面载身份籍贯,背面是体态形容。

持鱼符者虽然往来如鱼,鱼符却必须要每年都要在现居地的官署更新一次。只是除了这些备案的鱼符,还有一部分的鱼符,正是发放给鸿鸣这种“身份不明”,又需要身份行事之人。

沈渊动身匆忙,眼下另制一块怕是来不及。

沈渊将鸿鸣的鱼符放回原处,挑了挑眉。

就算是有多余的,他也同背后记述的“形容俊朗,身长六尺二寸”出入颇大,徒增别人怀疑罢了。

鸿鸣见他犹自郁郁,神色不虞,根本不敢试其锋芒,将包裹一系,便随他跳墙而出。

次时正是月朗风清,万籁俱寂之时,沈渊立在他三五步外,“你的武器在何处?”鸿鸣怔愣,许久从包裹中最底下的布团中掏出一把短刀来,说是短刀,实则是半截长刀,断口锋寒。也不知他是从何处见到这种破铜烂铁。

鸿鸣又在袖袋中摸索了一阵,悉悉索索,摊开手是几枚蝴蝶镖之类的暗器。

霞州密行的第一项支出,便是在最早开张的张氏铁匠铺那淘换了一柄带鞘的刀。

价格,一两。

“嘿,郎君当真有眼光,这鸿鸣刀,端的是‘吹发立断,削铁如泥’的神兵,还用了天心夫人的秘法防锈——您回去开过刃后试试,绝对物美价廉杀人越……物美价廉,行走防身的好东西。”

鸿鸣摸了摸那篆刻的“鸿鸣”二字,“鸿”因为字形复杂,遇上不识字的铁匠便缺胳膊少腿成了“氵鸟”,他心疼地直哆嗦,只得提了新得的刀跟上了已经行远的家主。他在心头安慰自己,总之一个鸟是鸟两个鸟是鸟——鸿鹄也是鸟嘛,好大一只白鸟。

沈渊在成衣铺里挑了一顶最寻常的帷帽戴在头上,将一张鱼符挂在腰间,鸿鸣便追上去掏出银子付了钱,正要迅速离开,却发现成衣铺角落里的某样东西。

“店家,包那个给我。”

紫州。

码头。

杂志署的工人将协议批售的书码上了数艘轻船,不多时又每艘船都上了一个监督护送的青壮男子。

沈渊略微扫了一眼泊在码头上大大小小的船只,觉得唯有“济沧号”还算顺眼,便抬手指了指发愁的船家,选定是他了。

“济沧号”是私人船只,船家姓佟,带着二个儿子自霞州行船而来,来时运贩了好些赤辣椒以及辛香料。

只是他们远道而来,却未料到行情并不走俏。

佟船家人微言轻,在酒楼中又没有太广的门道,上好的辣椒香料只得在菜市低价抛售才勉强赚了些路费。他也同杂志署也打了一段时日的交道,但因为船的规制所限,始终都走不了大单子——要知道去霞州各县顺道贩书的大船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他家根本争不过。

此时佟船家脸上愁云密布,隶属杂志署、随船做督工的男子见沈渊从远处走来,路经了许多停在渡口的商船,最终隐晦的指了指这艘小船,马上对即将开船离岸的佟船家道:“稍等。竹先生的远亲可否与我们同去霞州?”

沈渊伸出手,鸿鸣愣了一下,马上上手扶他走上被江水渐湿的码头。

“这……”船家知道这戴黑色帷帽、始终不肯开口的人不一定是竹先生真的远亲,但督工向来对他不假颜色,如今这般热络,心下知道对方不可轻视。

他犹豫了一下,手心里被塞了一块银子——足足二两有余。

“这位钱夫人不慎误了船,我们先生又打了包票送她平安回去,希望船家能行个便利。”

钱家?商女?

虚扶着沈大老爷的鸿鸣僵了僵,将头深深的埋下去,生怕自己破功坏了家主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