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天子密令

鸿鸣被“揍”了一顿之后,也捉摸不透沈渊到底是何等用意。

但姚千山那处次次都送来了好药,他便忐忑的抱着腿又装了几日病,拿了些色粉调了虚弱的病容来。

夜中星子清冷,皎月如盘,在月下独自练刀的鸿鸣恍然回头,只见一个黑衣人在树影下悠然而立,戴着一副暗色的斗笠,正倚着树枝看他动作。

鸿鸣一惊,口鼻中便吸进一口凉薄的空气:“家主!”

他虽然有些失态,声音也算不得高,何况这里地处偏僻,引不来什么人。

“跟我走。”熟悉的音色果然从斗笠下传来,鸿鸣收刀入鞘,不言不语地跟他的背影疾行。

鸿鸣心中并非没有涟漪。

这宅子被赐下来,修葺到而今不过七年,秘密却如最深沉的泥沼,同紫宸城中最尊贵的那座四方城遥遥相望。

辟如说管家的异心,皇恩的持重,未见端倪的侯夫人以及……似乎没有什么弄够动摇的家主本人。

鸿鸣擦了一把额上因气力不足而涌出的冷汗,努力再次提气紧跟身前的玄色身影。为了练功而特意换上的短衫都被他湿透,正当他第一次懊悔自己对这保命功夫的荒废之时,沈渊已然放慢了速度。

鸿鸣深吸了一口气,觉得眼前跳动着星星点点,好不璀璨。

“!!”平复下呼吸的鸿鸣眼瞳微微一缩,发现二人竟停驻在最为热闹的朱雀街……沿途房屋的屋顶之上。

这等时节,朱雀街还未宵禁,寒夜也无损游逛街市之人的热情。

更有受了新思潮影响的妙龄少女,披风下只着一件绮罗薄纱,还要露出两条白嫩玉藕,行走间光彩熠熠。幸而她们多戴着面具,窥不见真实的面容。

鸿鸣那曾见过这等繁华光景,窘迫的垂下头,将街上的各种不端庄抛掷到脑后,开始思虑现下处境。

他倒是十分知机,飞快的猫身躲到飞檐的阴影处,还自以为分忧的招呼沈渊:“大人。这边。”

想来是偷鸡摸狗的勾当行多了,躲藏的十分熟练。沈渊怎么也料不到他竟如此自信,又因这蠢货多受了几道凉风,浑身都不痛快起来。

“蠢材。”沈渊脱了最外看起来十分低调的黑袍,露出之下的玄色竹叶锦衣。衣料上的叶片全是隐绣,只有风摇广袖之间才有片片竹叶映着月辉飞入飞出,暗色衬的沈渊格外的眉目清冷;他又腰有青玉、白玉的配环,纹饰俱是一套,更有银香囊一丸,葡萄花鸟缠枝纹样。

沈渊常日绝不会这般繁琐打扮,叮当作响很是不便,而鸿鸣对此更是全然不懂。

只是痴看着,有些傻眼。

整个紫宸城,无人不知沈明玄是京都才俊榜的榜首,少女恨嫁第一人。

沈渊打开流云折扇,用扇面掩住自身太过锋锐的表情,他从一个冷面杀材,摇身一变便成了同这街上也无大差的贵公子——清贵冷峻,不苟言笑的那种。

鸿鸣低头看了看自己新领用的短衫,只觉得羞耻的堪比穿上亵衣游街的大家闺秀。

沈渊将黑袍注了内劲,糊了痴痴傻傻的鸿鸣一脸。鸿鸣揉了揉发痛的脸皮,展开被香料熏制香暖的外袍穿好:虽然短了一截,但不妨事。

鸿鸣将两只手爪子向内缩了缩,带着必修的“家丁式”忠厚冷面跟了上去。沈渊在房顶上逡巡一圈,又眯起眼睛静立了几息,径直揭开了几块瓦片。

室内正忙乱不已。

“快,这边!”青衣人拿了砚台铿锵击桌,呼和着来往者,“明日便要出的东西,拖到亥时!便是不要吃饭了!大家一道去城东的贫者窟讨粥喝也不妨——李兄!还是不得?!不得便无钱财结算!——阿蛮!投字池在这边,你便是眼睛打了脚后跟,净拿墨汁祸祸我的稿子!%&*……*&”

鸿鸣目力极好,一眼便打见青衣人亦佩着双玉环,乌发束的一丝不苟,此刻他行动如风、横刀立马的坐下,用优雅的仪态用了一口茶,又不知从哪变出一把折扇来为自己打风,扇面上还绘着细致的水墨竹影——这人举手投足间,端的是风仪谦谦,温润如玉。

几个壮年男子俯身在墨池中挑拣字块,另有几个书生打扮的正在对着几张纸研究。而几个婆子在另一架屏风之后绣着荷包衣裳:场景可谓极其怪异。

沈渊摸到了后墙上倒悬的软梯,入手只觉得触感奇怪,借着月光一看,手心里尽是蛛网与污渍。

“!!”他将手指在鸿鸣的袍角上蹭干净,直接借力从墙上翻了下去。

鸿鸣瞧了瞧被万分嫌弃、不知是否堪用的简易绳梯,定定神也直接翻了下去。他身强体壮,落地做不到沈渊那般轻盈,便使一招笨拙的“狮子滚绣球”,辘辘滚到了墙上,震得檐下的灯笼都颤动了几下。

所幸室内兵荒马乱,无人察觉到这只险些坏了事儿的笨狮。

“竹大人。”沈渊站在紧闭的门前,拿扇面遮了面上神色,一句便引得室内青衣人脸皮一抽,惶惶站了起来。

“沈郎君!请入……”他挥挥手,几个护院打扮的汉子合力抬了屏风,快速将线团般杂乱的阔室隔断出一个小室,之后有伶俐书僮上前洒水焚香,奉茶送果。

青竹香燃起来,混着墨池中淡墨的独有气味,丝丝袅袅,十分风雅。

却不知这一切的前幕都早已落在二人眼中,鸿鸣瞧着他温文尔雅的笑都觉得掺了各种心虚。

“沈郎君今日这般打扮,甚好甚好,啊,这位郎君也是青年才俊,敢问是哪里人士……”沈渊此般费事,本就是为了堵他惯来东拉西扯,卖弄斯文的嘴,此时更不欲与他废话,直截了当:“明日的《人物》,《杂志》和《时谈》——”

竹横江每听得一个,脊背便低一分,额上也沁出几滴冷汗。他摇了摇折扇,瞥见桌上更漏已尽,不由得愤愤爆喝一声:“李兄!”

“得了得了,先生,这下是真的得了。”一个儒生打扮的粗壮郎君高呼一声,执了一沓字迹斑驳的纸张进来献宝,右手上衔着的鹅毛笔还在滴着墨汁。

见两位打扮不俗(披了沈渊外袍的鸿鸣也颇为有模有样)的生人,这手忙脚乱的儒生更是拘谨。

鸿鸣的眼神飞快的掠过他手中的稿子,便见顶端写着“京都才俊榜总106期评定”,下面是一排诸如“尘飞白雪,品重红绫”(何氏糕点铺。蜜水巷39号)以及“乌金墨玉,石光火恒”(都丰煤铺。元盛大道东侧)的小幅广告,虽然是商人铜臭之事,做出来竟有诗歌韵味。

内里内容不必说,单是第一位的沈渊,竟有十之三四的篇幅写他,遣词几乎酸胃。

负责敲板的竹横江细看一遍,提笔补了一则朱批:“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圞意。红豆不堪看,满目相思泪。终日劈桃穰,仁儿在心里。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便让那“李兄”带出去,交与后面的秀才校验去了。

实则看到这首满是意**之意的诗的正主沈渊:“………”

竹横江卖弄了一手玲珑秀致的簪花小楷,笑眯眯饮了一口清茶:“我对女娘们的心思揣摩的如何?只是因着礼教,不能太露骨。”他看着山水屏风,怅然道,“能来这里抛头露面的识字女娘还是不见。”

莫非我还要感谢你没写出那原本“早晚连理”之类的话吗?沈渊不动声色,推了屏风见又开始忙碌起来的各拨人马。

稿子校对完,当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需用的字要被翻捡出来排版,印制,新印出的纸张再送与案架上微火烘烤留色。婆子们停了手中的绣活,手脚麻利的将按次下架的纸张整理成册,每册便有半指之厚,前后封了油纸,拿了粗麻线和大针“嗤嗤”几声穿好——这便是明日的《人物》一刊了。外封上印了两个大字,后列编号,最后是一枚小小的繁丽花印——五十五文一册,官家印制,风靡京城的新潮读物。

沈渊抱臂而立,直到竹横江亲自阖上屏风,探究的目光直直落到鸿鸣身上。

“说吧,不必避他。”

竹横江便依言从袖袋中拿出一只竹筒来,拆开,从中取出一只香囊来,拆开,又从囊中取出一只玲珑百宝机关盒来,调了机关榫头,盒子轻巧的弹开。

最终躺在盒内丝绒之上的是一叠封了火漆的纸,颜色洁白略带青意,和市面上通行的纸张有些微不同。

“这是霞州来的稿件,是投给专门载录奇闻异事风土人情的《杂志》一刊的。”沈渊看见那火漆已毁,想来已经被审阅过。

京内发行的三种月刊征收整个沧澜的投稿,因几乎每一州都有水道相间,紫宸城正坐在水道交汇的紫州,西依各江、东临沧海,往来运输便利。

这些轻小物件倘若选择快船,几日便可到紫宸城的杂志署,故而三样月刊上有不少京外的来稿。

沈渊戴了冰丝手套,接过那份被竹横江重视非常的稿件,一目三行的读下去。末了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这…竟有这种事?”竹横江面露不忍,“同来的封纸上有霞州大儒贤士的合印,这些俱做不得伪,还有……近百个血指印,都已经交由宋仵作验看……”他顿了顿,两人神情微妙,“系是人血。”

“天府之国,风调雨顺,四时相合,州中却有人造谣生事,哄抬米价,迫害米农……辖地如此,霞州郡守何在?为何欺上罔下,不肯令此事上达天听?!”沈渊目光冰寒,左手握紧了桌角,桌角险些被他捏碎。

竹横江叹了一口气,“沈郎君,戚公子,应有所托。”

沈渊坐下来,斟酌而答:“毕竟是故土所在,难免更为牵系。”他刚说完便在心中猛然一凛,突然想到那日围棋座谈时皇帝提及的只言片语。

竹横江又抬眼看了一眼肃立一旁的鸿鸣,后者依旧直直板板矗立此间,令他不得不将些话语隐去:“此事诡谲,公子希望明玄能查明始末。”

沈渊哑然,良久才道:“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