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冷面阎罗

刺探完鸿鸣的老底,翌日恰是休沐之日。但沈渊是不得休息的,在这两日中亦要负责京畿卫的调度指挥以及每日的警戒巡逻。

好在沈渊年轻,面冷,势大,无亲,兼之性格冷淡,便没什么为难的做了这鬼面阎罗的差使——不过在京城少女的眼中,是“玉面阎罗”。

沈渊闭目听着瓜果砸在到车棚四壁的噔噔之声,香脂味堆在鼻尖之上,只觉得郁躁又多了几分,这般拖延下去也算不上正经办法。

马车方停在大理寺门口,少卿尘柏舟迎上来,“沈大人快请。”沈渊解下腰上红鞭,对他微微颔首,“许久不见了,尘大人。”

能劳动他来大理寺走一趟的人,多是些出身勋贵的纨绔子弟,打不得动不得,只好先扣在大理寺旁的寒鸾寺中好生看管。

寒鸾寺,沈渊并不陌生,无需带路也走到了禁室处。他侧耳听了一会儿,便知道那些气短或气足的呼痛声多半是装出来的。

听到有人来,几个身份贵重的小郎君都纷纷从垫子上坐起来,对着领着两个杂役走过来的尘柏舟喊了一声:“尘世叔———”

尘柏舟板着脸道:“不敢当。”他虽出身一门双侯的尘家,却并不打算靠祖上蒙恩泽被,否则便不会在这辛苦又无油水的大理寺了。

郎君中有一个穿了蓝羽裘的少年还欲开口说些什么,冷不丁便见了之后跟上来的沈渊,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见过舅舅。”

沈渊虽非侯爷亲子,却是那一代唯一的男丁,上面有数个姐姐,按礼数应叫他舅舅的人不知凡几。

他打量了几眼开屏锦鸡般的少年,终于想起了这个便宜外甥的名字,“董轩。”

少年羞惭地掩住了面容,他的同伴却都无暇嘲笑他见了长辈胆小似鼠,有些紧张又有些期许的盯着沈渊腰侧的云面虎纹佩:只要这人能够首肯,放了他们走,自然是万事大吉。

“尘少卿,他们是因何被京畿卫拿下的?”

“闹市纵马,踏伤了百姓。”

“伤者如何了?”

“已经送诊,没什么大碍。”

“哦?董轩,这事你父亲母亲知道吗?可是他们允许的?”沈渊坐在禁室围栏前的椅子上,似是闲聊一般“审”着自己的外甥。

董小郎君的脸都青了,他早先便从表兄那儿听过,这小舅舅性子古怪孤鬼,若是他父亲得知此事,定是要揭下他一层皮!

虽然心中不忿,董轩不得不觍着脸道,“舅舅,我们知错了,造成的损失和医资也一定会尽价赔付……”

沈渊挑了挑眉,爱惜地抚了抚自己的长鞭,“既然你叫我一声舅舅,而郎君们称呼我一声世叔,我今日便教导你们三则口令,该如何使唤烈马——”

这件事的起因便是这群小郎君中的头首苏小郎君新得了一匹踏云驹。“踏云”虽然不若“流云”“飞云”般世间罕有,却也格外难得。

因存了几分炫耀的心思,几个少年竟按捺不住,直接在闹市中跑起马来,鲜衣怒马,好不快活。但踏云受驯日短,突然失控,直接冲向了街市旁的蔬果摊,踩伤数人。

听他并未发怒,反而开始说到驯马之道,几个少年心中稍定,心中还惦记着自己新到手的爱马的苏玉珏更是行了晚辈礼:“多谢世叔赐教。”

唯有董轩脸色煞白,讨饶道:“舅舅,我们知错了。”

“第一则,劝训。”

这是要让畜生听训?闻所未闻。少年们心中不屑,口中却奉承道:“秒极,只是畜生不通灵智,本性桀骜,如何能训得?”

只有马主人苏玉珏听出了些弦外之意,青了脸:“世叔何至如此。”不过是踩伤了人,踩烂了几个摊子,多给些银钱便打发了。

这般做,大家都没脸面。

“第二则,责罚。”

“本该如此。”

“世叔此法甚好。”虽然甚好,但也平平无奇,凡是个弼马温都知道要用水食鞭罚二法来驯马,这也算不上什么独出心裁的法子。

沈渊虽然生的貌若好女,但曾在北漠磨砺数年,是个武行高手。其他几个没有定性只有玩心的小郎君们还以为万事大吉,便都期待着他最后一则石破天惊。

“第三则,”沈渊顿了顿,灯火灼灼跳动,映的他的黑瞳如无底深渊,诡魅异常,“……虽然是名驹良马,但实在顽劣不堪,与其反噬自身,苦耗精力,倒不如——杀。”细长的辫梢在他手心中微转,噌然弹出一把一掌有余的细刃,迎着禁室内黯淡的灯火显得光寒如水。

少年们骤然噤声,无一人不觉受到了莫大屈辱,但更多的,是隐隐一分胆怯。

毕竟眼前之人,是真正做过收割人命营生的恶鬼,钟鸣鼎食之家养出的矜贵公子,也绝无沈渊那般疯癫,以及肆无忌惮。

他们更小时便听说过,按沈渊的功绩和与今上的交情,当封爵位。

今上虽然没有赐出一个王爵,却将京畿的安全交予他管制,此中信任之深,不言而喻。

“你———”身份最金贵的苏玉珏开口,却很快住口不言。只是用一双犹带稚气和戾气的眼睛看他的好皮囊,最终沉声冷笑道:“果然万般周全,沉澈多谢世叔指点。”

“世侄无须多礼,只望不会到那般境地。”

其他少年也纷纷醒悟过来他的含沙射影,但首领已服,只好憋着一股郁气:“自然不会,世叔多虑了。”

隔壁的小房中突的传来一声轻笑,嘲弄之意甚重:“见识了真的佳公子,青瓜蛋子便全部成狗熊了。”

“小妹!”

怏怏的少年中一个眉目秀气,穿猩红披风的少年有些面善,沈渊思索了一番,想起此人正是承恩侯第三子,陛下的亲表弟。

承恩侯本人行事低调,子女却十分招摇,实属家门的幸与不幸。而听了少年这般斥责,沈渊马上得知另一面小房中是何方神圣了。

小房里的娇客正是安和乡君。她一身红衣招摇,俊眼眉飞,薄施粉黛,手中捏着一段红色细鞭,正抱臂看向沈渊,眼神热烈而放肆。

沈渊顿时便想旋身而走。

“渊哥哥。”少女轻唤了一声,声音婉转,带着少女的情意。

安和乡君乃陛下亲表妹,因皇室“封”字一代没有公主,陛下对她总有些对姊妹的爱护的移情。又因为自身资质不凡,创了一套体操术,故而这位容家娘子被破例封做异姓乡君。

如果说京中权少当属苏相的嫡孙苏玉珏,那闺秀中的头筹自然是颇得盛宠的安和乡君容姝。

“渊哥哥,你不同我比试一下吗?我可是帮着制服了踏云驹。”少女的语气娇娇软软,和她飞扬的眉眼又不太相合,另一旁的少年更是对这个女霸王投以诡异的注视。

沈渊骤然想到昨日也这般诡异的软绵绵的的鸿鸣,但即便是鸿鸣,至少皮糙肉厚不是这娇养又被吹捧的少女可比的。

对容姝,倘若他真的使出一分力气,恐怕就能酿成命案。

“今日之事多谢乡君,本官会悉数向陛下言明始末。”

容姝有些失落地撇撇嘴,对他的冷淡很是不满。

听闻此事许是会上达天听,少年们脸色猛然一沉,但本身的傲气却不允许他们求饶,苏玉珏围观了一场“奸.夫.***”,更是怒火攻心:“沈明玄!容姝!”

承恩侯府同苏府有婚约在前,不出意外便会落在乡君和苏玉珏头上,。但此时看来两人可没有什么欢喜,只是一对冤家。

但以苏小郎君的傲气,即便对婚约不满,也绝不允许自己的东西被抢夺。

何况安和乡君心属的,是他惯来不顺眼却奈何不得的沈渊。又这般不知廉耻,公然勾搭“奸.夫”。

安和乡君不理会未婚夫和哥哥的神色如何难看,目光还在追逐着沈渊迅速离开的背影。

董轩坐在软垫上,思索着之后如何向父亲母亲交代。

“少卿大人辛苦。”沈渊一入一出也有半个时辰,却不见另一位少卿牧逸的身影,未免有些纳罕。这位新提上来的少卿可不是个喜好躲清闲的人,“牧大人竟不在?”

“这些贵人家的子女,处理起来最为难做,还是我来好些。”尘柏舟倒是爽直,直接将理由和盘托出。

牧逸出身平民,以科举入仕,在京中无根无基,为人又耿直,如何斗得过这张巨大的关系网?这京中的勋贵俱是盘根错节,互为姻亲,守望相助。

闻言沈渊不由得多看了这老好人几眼,“尘大人倒是和同僚相处不错。”甚至颇有爱护之心。

“理应如此。”尘柏舟不明所以,拱手回道。

“尘大人无须客气,大理寺对京畿卫之事襄助良多。”

“分内之事。”

沈渊拜别了尘柏舟,便向宫内而去。马车辘辘驶过甜酒胡同,正是他的府邸所在。

他叫停了马车,招手吩咐身边的耳苍:“让姚管家送些补品给鸿鸣,好生调养,他三日后便要当值,不得出纰漏。”

耳苍应了声是,又为他殷勤地取出暖裘,举止间很是磨蹭了几下,并不想离开。

沈渊抓紧了暖丸,觉得这些内宅之事丝丝缕缕、实在令人心烦意乱。他虽然父母早亡,但姻缘之事还轮不上姐姐插手,姚千山同他背后的人心也太大了。

倘若不是还得些用处,呵。

他今日的要紧事可不是姚千山,只是不知鸿鸣之事,陛下能够如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