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兵分两路

朗月清风,暗香浮动。莲花宝鼎中的焰火终于熄灭,最后一坛香灰也布了出去,高阔厚重的寺门由机括拉动,正缓缓阖起。

“戒嗔和戒痴师叔今日回来真晚。”扫地的小沙弥朝他的同伴抱怨,“连带着收香的时辰也往后边儿延了半个时辰。”

“嘘。噤声。”另一个小僧轻声提醒他,对于他们这些还未有法号的小僧人,寺内几个性格迥异的师叔是万万开罪不得的。两人一同扫完了地,便挨在香鼎下面,仰望着这足有三丈高的巨大烧器,觉得它方方阔阔好似房子般。

“香炉不用扫吧?”他们还是习惯称呼这莲花鼎作“香炉”,虽说是个极大的物件。

“不用。每日燃下的灰全被那些香客掏出来了,干净得很。”

“那我们交了今日的份例便走吧。”小僧们将东西仔细包起来装好,便拄着扫帚站着,等到寺门只剩下中间一道手指宽的缝隙,才齐齐松了一口气,“关上了,走吧。”

咚咚咚!咚咚咚!一阵毫无章法的砸门声在夜色中显得惊心动魄。

“谁?!”小僧们勃然色变,却又禁不住拿一双眼睛向缝隙中看。一张脸毫无遮挡的显露在月光之下,带着焦灼和畏惧,是他们熟悉的香客们的表情。

门外生的十分俊朗温和的青年急道:“实在得罪,在下的幼弟在这附近走失了,不知两位大师可曾见得?”

“是一个十岁上下的小郎君!”他补充道。

“我们寺内也有规矩,菩提寺辰时才……”其中一个小僧冷冷道。

“等等。你说是一个十多岁的小郎?”另一个却有些不赞同的扯了扯同伴的袖子,忍不住开口问。

“五尺上下,葱绿袍子,戴红色牙冠,腰黄腰带。”鸿鸣忍着辣眼睛的痛苦回忆了一番瑶光的衣着,这描述果然打动了那陷入沉思的小僧,他想起今日两位师叔去麦积山伐檀木,却风风火火带回来的一团人,就是绿袍子黄腰带,脸倒是没能看清,只是打扮的直扎人眼睛,别具一格,令他印象极深。

“小郎君是在寺中,被带回来疗伤。”他有些同情的看着脸色从释然到煞白的青年。

“他受伤了?!几时受的?严重吗?”青年一副天都要崩塌下来的样子,急急发问。

“这……”那古道热肠的小僧犯了难。他们也有规矩,寺中清严,只要入了禁,外人是不能进的。但师叔今日将一个昏迷不醒的小郎带回来,现下人家兄长连夜找来……

他没有戒嗔师叔的身世缘法,也是俗世出身,有兄弟姐妹,通晓人情世故,理解这青年的心焦。

“请等我们去请示一二,这位施主先等上一等可好?”

那小僧是个热心肠,果真向寺内去了,另一个却扶着扫帚望着星斗,许久无言。

不多时,那好心的小僧回来了,将表现的自始至终都十分冷漠的另一个拉到一边。

沈渊和鸿鸣是何等耳力,自然将他们的低语听的一清二楚。

“师叔们如何说的?”

“还能如何说。住持师祖和师父许久都不理事,还在禅房之中修行。戒嗔师叔正在忙那小郎的事,戒痴师叔倒是不同意,其他师叔要么不在,要么只忙自己的事爱搭不理的……”他们自然更信服戒嗔师叔,但此刻他忙着救人,他们哪里敢叨扰他。

“这寺院虽然富丽堂皇,但都是些土木重物。香火供奉早就被师叔们收了库,连我们都不知道放在哪里。我们跟他一道去,能出什么事儿?要我说,这寺中也没什么可图谋的,方才我观戒痴师叔神色不对,想来里面有些曲折呢!”至于是什么曲折,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便对了。

指不定那小郎君的伤是同他有干系,他瞧着,戒嗔师叔的脸色可是铁青铁青的!

“那。豆子,你说该怎么办?”

寡言的小僧哼了一声,并不回他。

两人这般一个说着一个听着,慢慢又折回了依旧开着一道缝隙的大门那边,钥匙仍挂在那冷漠小僧腰间,他神色也依旧冷冷淡淡。鸿鸣向手心之中呵了一口气,心道人心果然不好谋算,又多哀求了几句就作势要走,便听见身后机括匝匝运作声。

沈渊不动声色地将手指收了回去,鸿鸣看看他两指间的间距大小,推测了一下这份“打赏”的价值几何,只觉得天昏地暗。

他这几年的积蓄只在几日便如流水般花去,也不知家主能否回去后想起他这鞠躬尽瘁,有求必应的职业操守一二分,稍微体恤体恤他的贫穷。

热心的小僧未曾看见这速度极快的“交易”,只是为鸿鸣这个半夜寻人的“好哥哥”,以及尚有悲悯之心的同伴十分高兴,忙热情地迎那青年进来,冷不丁发现这青年后面还有一个纤瘦人影。

“等……”他眨了眨眼,又揉了揉眼,哪有什么黑影?真是怪哉。鸿鸣十分客气的同二人行礼,视线在那收了贿赂却神色未动的小僧身上胶着了几息,才在二人的陪同,或者说是监视下向僧房而去。

菩提寺面积广阔,莲花宝鼎正在最中央,同样巨大的经筒伫立在黑黢黢的夜中,像是一只蛰伏着的、铁流浇灌的猛兽。巨鼎四周铺设的细碎卵石都被往来不绝的香客们磨得格外圆滑莹亮,月光照射其上,投出些细碎的光斑。

沈渊在鼎前微眯双眼看了几息,便飞身而上,立在巨鼎的一片花瓣上。他扬手向鼎中抛了一片注了内力的柳叶镖,听得一声扎入什么绵密东西的闷响。

这下面有灰?他闻到好大的烟尘味。浓郁的紫色和蓬起的尘埃搅动在一处,令他视线有些模糊。沈渊扶着作飘烟用的、仿莲蓬孔的圆形开口,将自己悬吊了下去,那开口仰面朝上,经年累月从未清扫过,触手便是一掌烟尘。

沈渊按捺着自己,另一只手顺着内壁摸索,突然抓到一条细软的藤索,竟是一具从不远处的另外一只开口上垂下的软梯,因为被人刻意埋在极厚的灰层中,十分隐蔽。他的眼睛顺着软梯延伸的脉络轨迹寻去,发现在尽头有半枚脚印,看那半个脚掌是成年男子的大小,痕迹却极浅。

沈渊侧耳,又微垂了眼睛,并未发现鼎中还有第二人。

但是——

他松开手,任由自己自高处坠落,袖间银光一闪,自护腕上弹出一枚连着透明丝线的镐银钩。莲花巨鼎,这般大的物件自然不是一整模铸成的,那银色弯钩如生了眼睛一般轻轻击在了一只并不显眼的接点之上,如刀入豆腐般深深扎了进去。细细一缕天蚕丝足以担起沈渊的重量,他在遮天蔽日的烟尘中轻盈一**,从最为宽阔的中腔翻入侧边的一个小室——莲花的十二个花瓣之一所在。

沈渊伸手抓住了瑟瑟发抖的白皮小兽的后颈皮,对方已然悚然炸起毛来,一双爪子依旧牢牢的扒着金属内壁上仅有的几处、因烧制而产生的凹凸疤坑,黑亮的眼睛浸着水光。它的耳朵动了动,突然将口中含着的一段东西吐在他的手中。

沾了粘稠口水的温热骨殖,在沈渊的手心中缓缓摊开一团水渍。

“!…………”

另一面。大概是“手足情深”,在僧房里等来“亲哥哥”的小郎君总算从“深深”的昏迷之中醒来。

戒嗔在一旁,打发了惯会惹人生气的戒痴和一团浆糊只知傻笑的戒乱,听这兄弟二人从今日午膳用的饱不饱说到方才喝的药苦不苦,那孩子也不像是摔傻摔坏了的样子,总算是放下心来。

这小郎君当真大幸,伤到的只有手腕和一点点擦痕——连擦伤都不算,为那小孩正好了骨头,他便安排这兄弟二人移到客房中去了。

“前辈需要你去助力吧。”很大一只的瑶光做亲密依赖状窝在鸿鸣的怀中,鬼鬼祟祟地用密音传话,他才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却又在下一瞬断然摇头,“算了,你去估计只是添乱。”

鸿鸣:“………”

“前辈这次助我,算是我们流丹阁欠了人情…”他说着,哆哆嗦嗦地用另一只还保留完好的爪子抠腰带上的暗金色钱袋,那钱袋如今扁扁的,他掏了许久,最终只拿出一支细细的竹签来。

鸿鸣拿着那一指长,画着一只圆壳生物的青签,大为惊奇,“竟然还有人——”拿手画的王八做信物?

“这是玄武!玄武!!见识短浅的仆从!”瑶光抽回自己的签子,飞快的看了一眼自己画的神兽,圆壳四脚,蛇首龟身,当真是既威风、亲和又潇洒,比他大哥的那只奇奇怪怪的白虎好看多了。他扬起头,哼了一声,郁郁道,“反正不是给你的,还给我。”说罢便伸手要将自己的玄武青签夺回来。

鸿鸣啧了一声,将到手的东西又蹭的一下装进自己腰间的木匣子中了,过程飞快。瑶光便去摇那似乎海纳百川的木头匣子,“佛的那个胖指头你让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