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女装大佬

两人上了船,船轻轻颤了颤,船尾便传来一个小子的欢欣声:“阿爹!吃水了!——吃水了!”一个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的青年跑将过来,正是船家的长子。而他的弟弟守在船头也很是振奋:他们知道,一旦船吃了水深,便是运上了书,回霞州便能赚了钱,装了书后他们也能家去了。

青年踢踢踏踏而来,同船舱中的生客狭路相逢,他如同被捏了脖子的鸡一般僵住了,他爹迎头呵斥他:“还不滚去开船!”他才如蒙大赦般溜走了。

鸿鸣眼观鼻鼻观心,虽说心中对家主的古怪鱼符也是有几分惊异,但也想到了此时家主是不便说话的。

鸿鸣轻咳了一声,主动道:“船家,这船上的舱房可足够?”本来船家见他打扮举止似是那女商身旁的奴仆,并不起眼,此时他开口才仔细见到他的容貌几何,当下觉得他生的有十分精神,真算得上是难得的漂亮人物。

他看了一眼蒙得严严实实的沈渊,心中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此时鸿鸣还不知,自己在佟姓船家心中已经从“商女的奴仆”变作了“商女的情郎”亦或“商女的娈宠”,全副精神还在注意着家主的微妙情绪。

不用揣测,鸿鸣觉得沈渊必定不太快活。

沈渊的手指不着痕迹的在鸿鸣的手腕上点了点,力道不重,应该是满意他的发问的意思。

“济沧号”的舱房只有两间,若按以往,本是父子三人一间大,监工独占一间小。

此刻多了一个“娇客”,便要匀出一间来:“钱夫人”一间小,其余人再行分配。

鸿鸣揣摩着沈渊的力道,听了这安排摇头道:“我与……夫人一道。”两人便一道进了小一些的舱室中。

船家的小儿子佟银环不过十五六岁,还是个半大孩子,这次是第一次跟船。

他踩了一阵水便被阿爹换下来吃果喝水。可佟银环觉得平日里最爱吃的果子也没了什么滋味,眼下只顾看着没有什么声响的小舱,好奇巴巴的红着脸问:“他们是夫妻啊?”无论是他母亲还是他丑巴巴的刚生下来的小妹妹,或是整个村子里的大小女子们,都不及那个商户女精致好看。

虽然他只见了对方一双手罢了,却是一双从未见过的好看的手。

监工也不明所以,那个商女一直不声不响,只有那个不知是仆从还是幸宠的青年前后张罗。只是竹先生吩咐下来的人他也不便过问,他又给了这虎头虎脑的孩子一枚“天心果”,对方立马便被这十分少见的鲜嫩果子勾走了。“哇,这颗是甜的!”佟银环将这小小的果子塞到嘴里品尝,一时也忘了身在几何了。

“家主还得忍耐一会儿。”码头上人多眼杂,总得等到入了霞州才成。沈渊如何不知他的劝慰,微微颔首。

虽然两间舱房大小不同,但相差并不大,只有一张窄床,一张地席。监工用的小舱自然要比佟家自家用的整齐洁净许多,甚至床脚还有一只不知在哪里淘换来的一只工艺粗劣的兽首小香壶,里面是一点刚盖住壶底的白草香。

沈渊看了那灰白色、香得腻鼻子的香料粉末,将香壶扫的更远些。

鸿鸣连着几次相处,知道他虽然面上看不出什么,内心却是骄傲喜洁的脾性。他自发将床铺收整了一番,又将自己备上的鱼皮睡囊放在**。他的睡囊许久不用了,但上一次收起时便用皂豆之物狠狠地刷了一遍,断然不会有什么异味。

沈渊不由看了他一眼,褐瞳的青年小心的跪在床铺上,将一件软软的棉服鞣软拍松,塞进了睡囊之中,表情十分认真。

“请睡吧,属下在此守夜。”沈渊墨黑的眼睛看他,这个同样一夜未睡的可怜人,大概还不知道此行到底要做什么,又将面临怎样的危险。沈渊在睡囊中翻了个身,将自己的细鞭也收进囊中握好。

夜色渐重,船随水摇摇,舱外的父子三人都喝了一点点烧酒,正在合力踩过这方极为湍急的河段,轻船划破飘着一两星灯火的水面,正在平稳的逆流而上。

船底的机括匝匝作响,千万道白浪拥出了江中一点小舟,监工在地铺上呼呼大睡,沈渊在睡囊中手足冰冷不得入寐,鸿鸣持刀而立,实则已经发出了细小的鼾声,脖子支着头颅,一点又一点,就是不肯倒下。

“…………”这狗儿。沈渊翻了个身,听了一会半点都不动听的鼾声,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水路上饮食粗俭,早饭是捞起的新鲜江鱼加上米饼。沈渊向来便不喜这些鱼腥,鸿鸣放在包中的粗点心便立了大功。鸿鸣早起时发现自己倚在门框上睡了一夜,心中自然十分窘迫。

此时他想要将功补过,得了沈渊的授意,到船尾找正在卖力网鱼的佟银环。

少年人的皮肤被江上的日光晒成了蜜色,虽然身量未成,却也有一身流畅漂亮的肌肉。他正将一只被缠住的水鸟从网上解下来,望见鸿鸣便嘿嘿一笑,“沈大哥。给,午饭。”

少年的手一松,鸿鸣却没有接,两人一放一松之间,那可怜的盘中餐呼啦啦的飞远了。

“啊!逃走了……”银环很是可惜这只逃脱的鸟儿,鸿鸣便打开怀中的木匣,取了小半块桂花酥递给他。两个人坐在船头之上,慢悠悠地叙起了话。

银环吃的脸上全是渣子,又捻起掉在衣襟上的油酥皮塞到嘴里。

在这小少年眼中,鸿鸣虽然长得比他见过的汉子都要齐整好看,但并不是“白净”,连做的活计都差不多,也能喝他爹打的粗酒。他在心底觉得鸿鸣是与他们一般的人,自然少了一份拘谨,多了许多自在。

鸿鸣递给他水囊,“佟小郎,我家夫人许久未归乡了。霞州最近可有大事发生吗?”

佟银环噎了噎,他长了十五年,自来是被“二环”“银环”的叫,还未被人称呼为“小郎君”呢!

似乎他都被连带着显得娇贵了不少。

“你来问我便对了,霞州我懂得很——”他住了口,眼巴巴地又看被掰开的酥糕,还有不大不小的一半多,沈大哥怎么举在手中不吃,不吃可就绵软了呀。

但鸿鸣只是笑着看他,他咽了咽口水,缓缓道,“我这次随阿爹贩赤辣椒和香辛料,霞州码头的辣椒多得很……哼,香料也多多的。”

“不过赤椒也不只是霞州种的,京中人都说素州产的更‘热’些,祛湿发汗。还有香料,各州都有自己的特色。”说起京中最盛行的香料,自然是云州来的那几种熏香……

一品的挂绿荔枝,酸甜的天心果,还有产量极高的番薯,玉米。香料,阿拉伯数,鹅毛笔,自行钟……似乎这些惊奇之物,都是从那片最神秘又诡谲的土地而来。只是不知这世上是否还会有第二个自云州而来的天心夫人。

佟银环马上立眉竖目,为自己的故乡受了这等轻慢很是不平:“霞州的赤椒!青麻椒!在曜帝时期是得过圣上嘉奖的,麻而不冲,口留余香,即便是连吃三顿也不会腹痛——”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后半段却急转直下,显得仄仄的,“只是最近的赤辣椒似乎多了许多,卖价比往日低哩。我还见着有人往河中倒。”

虽然数量并不多,但红彤彤的一片顺着江流而去,好不吓人。

若不是赤椒的价格实在贱,阿爹也不会决心整船运这些辣乎乎的东西,今年雨水好,赤椒的成色也特别好,每一颗都红亮饱满,坐在船内便似是进了火锅炉子里一般。

没想到虽是装了船,在皇帝脚下却卖不上什么好价钱,只得贱价抛了出去。佟银环愁苦道,“这次又白出了一趟船,大哥转过年还要娶小翠姐,眼下没挣下钱,阿爹的头发都愁白了。”

鸿鸣将余下的糕饼又掰了一块给他:“是种田得银子还是种赤椒得银子?”银环歪着脑袋想了想,用两条光腿踢了一回水,“我家在江边,地少,就不怎么种东西。但听阿娘说最近米贵了,香料和赤椒又落了价,许是种地得吧。”他乌溜溜的眼睛期盼的看着鸿鸣,露出小兽般讨好又狡黠的神色,“对了!听说霞州来了个神仙姐姐。”

“神仙?”鸿鸣挑了挑眉,完全不信。

“是啊,都说她很美。一举一动也不像是寻常人呢”

鸿鸣看了看四周,无人在左右,便笑眯眯道,“有我家夫人美吗?”银环鼓起嘴:“你家夫人又没有露脸,也没说话,我哪里知道!”何况他也没见过那传闻中极为漂亮的仙子,但他可不想露怯,“不过哥哥说你家夫人看上去便是个大美人。”鸿鸣点了点头

嗯。大美人。

可不是么。

银环抻长了脖子再去看他的匣子,抬头才发现还剩半块的糕饼已经在对方嘴里咬着了。

“…………”

欺负够了半大娃娃又得了些有用无用的情报,鸿鸣觉得心头十分舒爽,忍不住又体贴了自己几块碎掉的糕块。

他自来是绝对不挑吃食的,吃江鱼,吃糙米,吃饼子,吃糕点都是一副像是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的享受样子,还将指间的碎渣子都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