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萧成煜早早就醒来了。

他习惯在卯时正起身,提前让自己清醒起来,然后再去上早朝。

昨夜里睡得好,他醒来时一点也不觉得烦躁,反而有种休息充足后的闲适和满足。

萧成煜看了一眼枕边的沈轻稚,见她正睡得香甜,便没有唤她。

即使吵醒她,抬不起胳膊的沈昭仪怕也伺候不了陛下更衣。

萧成煜躺了一会儿,他轻轻翻了个身,就听到身后沈轻稚嘟囔一声:“葡萄好吃。”

萧成煜:“……”

萧成煜强忍着才没笑出声。

沈轻稚除了要荣华富贵,最看重的就是吃了,她把自己爱吃明明白白刻在脸上,丝毫不以此为耻,反而一次为荣。

一日三餐多么重要,喜欢美食哪里需要羞赧的?

因着她这份喜爱,萧成煜每次跟她一起用反都觉得香,还能多吃半碗饭。

萧成煜这么胡思乱想着,竟是又有些困顿了。

他深吸口气,还是缓缓坐起身,自己掀开了帐幔。

寝殿里没有留人守夜,萧成煜和沈轻稚都不太喜欢寝殿有人,故而银铃和年九福都守在外面的雅室里,年九福这会儿已经起身,跟银铃一左一右守在门边。

听到里面的脚步声,年九福就轻手轻脚打开雕花门,萧成煜出了寝殿,径直去了对面的东侧殿。

萧成煜不用吩咐,银铃也知道陛下不叫打扰娘娘好梦,故而没有特别去请沈轻稚。

萧成煜在对面洗漱更衣,换了上朝要穿的礼服,然后便出了殿门,在院子里赏景。

这会儿天光熹微,金乌未出,阳光还未抚照大地。

层层云朵挂在天际,朦朦胧胧得好似梦境,天地之间一片混沌,在景玉宫的小院落里,只有那棵黄栌依旧赤红。

这数落在这里,真是选得极好。

萧成煜看了会儿天色,然后便坐在沈轻稚经常坐的摇椅上,让年九福上早食。

大朝会的早食萧成煜一般都吃得简单,用两三块点心压压空胃便好,待到早朝结束,他才会正经用早饭。

今日准备的点心是松子五仁苏,玫瑰酥饼和茯苓糕,还有一小碗银耳莲子羹。

年九福道:“这银耳莲子羹是昨日娘娘吩咐的,说听着陛下有些上火,千叮咛万嘱咐,让陛下早上吃一碗,汤水不多,不占肚子。”

萧成煜点点头,点心一样用了一块,这一碗银耳莲子羹倒是喝得干净,一点都没省。

待皇帝陛下吃饱喝足,步辇也早就等在景玉宫门口,萧成煜才大踏步往外行去。

他刚一踏出垂花门,就问身边的年九福:“沈昭仪的生辰就是后日吧?”

年九福忙道:“正是后日,陛下有何吩咐?”

萧成煜想了想,道:“到了那日就给她特地摆一桌御茶小膳房的御膳吧,让她爱吃什么尽管点。”

这倒是送到沈昭仪心坎里去了。

年九福眯着眼睛笑:“诺,臣会办好此事。”

萧成煜没在此事上多盘桓,直出景玉宫,径自上早朝去了。

景玉宫中,沈轻稚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她这几日确实是累着了,早上醒来依旧觉得身上酸痛,不过今日比昨日要好许多,最起码她可以靠自己坐起身来。

银铃听到里面的动静,忙领着小宫人进了寝殿,伺候她洗漱。

“娘娘,陛下早早便走了,没让吵您,您昨日叮嘱的银耳莲子羹陛下也一点都没剩。”

银铃声音温柔,三言两语把早晨的事讲完,伺候沈轻稚洗漱更衣,沈轻稚便挑了一身轻便的青萝衫裙换上,慢条斯理去明间用早膳。

今日的早膳依旧是沈轻稚爱吃的。

有灌汤包、油果儿、豆浆、虾皮小混沌还有她常吃的百合绿豆粥。

自从她越发得了恩宠之后,御膳房伺候她膳食的御厨也换了几人,如今她唱着口味,给她上白案的应该是御膳房数一数二的大厨

端看那灌汤包,皮薄如纸,轻轻一吸便满是浓厚的肉汁,鲜美异常。

这白案工夫要日积月累,没个十几年当不了御膳房的大厨,对景玉宫的差事,御膳房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他们谨慎仔细了,沈轻稚吃用也舒心,她慢条斯理吃完了早食,然后才扶着银铃的手缓缓起身。

“还是得走两圈,不走身上得更迟缓。”

银铃便叫了她手下的小宫人,一起陪着沈轻稚在院子里缓缓走起来。

“娘娘,秋姐姐去看娘娘生辰的膳单了,娘娘这次生辰,宫里的娘娘们都得请,几位小主也要来。”

宫里一年到头没什么乐趣,各宫娘娘们过生辰,自然要热闹一番。

娘娘们过生辰,但凡身上有点恩宠的,怎么也要摆上两桌,关系亲近的都会来捧场贺寿。

如今宫里人少,都来了还凑不齐一桌人,沈轻稚便也没厚此薄彼,除了蒋莲清被禁足不能出宫、张妙歆病重也不能出宫,其他人沈轻稚都请了。

至于她们来不来,那就是她们的事了。

戚小秋亲自上门送的请帖,如今已经回帖,章婼汐和冯盈是一定会来的。

反正也没几个人,还不如热闹热闹。

沈轻稚思忖片刻,道:“这时节,去御花园摆席似乎也不错,不如就同尚宫局知会一声,后日中午我在御花园听雅轩摆席,宴请各宫娘娘们。”

“另外再请了乐司,上两折最近流行的戏,也好热闹。”

银铃一听,也觉得这样最好,便笑着说:“好,等秋姐姐忙完了,我跟秋姐姐说。”

沈轻稚点头,又在景玉宫走了两圈,待身上出了汗,人也松快许多,她才感叹:“哎呀,老了老了,过了生辰就十九啦。”

银铃忍不住笑起来,她很是温柔地说:“娘娘说什么呢,娘娘可是正青春,是最好的时候。”

银铃比戚小秋年纪都大一些,她一贯温柔体贴,说话也总是巧笑倩兮的样子,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沈轻稚很喜欢同她说话,说两句心就能静下来。

她伸出手,在银铃脸上捏了一下:“好银铃,就你最会夸我。”

银铃的脸腾地红了,她抿了抿嘴唇,却轻声笑了。

“娘娘就是最好的,”银铃声音很轻,只说给沈轻稚听,“您看陛下,就最喜欢娘娘。”

沈轻稚听到这话,也跟着笑了。

她的笑声如同银铃的名字,飘在景玉宫里。

沈轻稚笑了一会儿,才对银铃说:“你啊,果然是我的开心果。”

银铃被她笑得整个人都红了,她又不能跑开,把行走不便的娘娘丢在回廊里,只得低声道:“娘娘就会拿我寻开心。”

沈轻稚笑着看她,却道:“不是,是看到你就开心,因为心里喜欢你。”

银铃抬起头,飞快看了沈轻稚一眼,然后便红着脸低下头去。

“娘娘……”银铃难得娇嗔,“娘娘再同我玩笑,奴婢要生气了。”

沈轻稚又笑了起来,不过她身上还是酸疼的,不敢笑得太起劲,只能笑一会儿停一会儿,实在有些煎熬。

银铃很无奈,也不知道娘娘高兴什么,只得陪着她回到明间里坐下,端了一碗桂花蜂蜜水来给她润嗓子。

“娘娘定是因要生辰才高兴的。”银铃道。

沈轻稚点头:“银铃真聪明,你说得对。”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戚小秋就从外面进来,对沈轻稚道:“娘娘,方才碧云宫又来了人,四位小主也要参加娘娘的生辰宴。”

沈轻稚点头,笑着说:“好,人多热闹。”

待戚小秋知道银铃要在御花园摆宴席的消息,倒是没觉得如何不妥,反而觉得这么办才是对的。

“娘娘选的地方好,听雅轩这会儿景色正好,往远能看到火红的黄栌和嫩黄的银杏,近有游心池里的锦鲤,宫里的娘娘们做寿都是在此处。”

沈轻稚点头:“好,那就定这里,你再去下贴,待的后日正午时分,我在听雅轩摆膳,还请她们务必要到。”

戚小秋点头称是,把刚列好的膳食单子交给她,笑道:“娘娘,乐司新出来一个名角,专唱青衣的,声音很是漂亮,不如就请她来?”

沈轻稚道:“你们安排去吧,我也不太听戏,不懂乐司的那些门道,小秋你觉得好就好。”

戚小秋难得笑起来:“娘娘今日果然心情好。”

几个人叽叽喳喳说了半天,便把后日的生辰宴定了下来。

一夜无话,待到次日,沈轻稚身上的酸痛才大好了,虽还不能跑跑跳跳,却能如常人行走,倒是已无大碍。

正巧到了这日,尚宫局送来了冬衣。

现在沈轻稚的衣裳已经多到喘不过来,尚宫局送来的冬衣比以往每一年都要精细,原是大宫女送来,今日倒是换成了丝柳姑姑亲自来了。

她一来就同沈轻稚见礼,然后笑着说:“娘娘这般的好颜色,让咱们织造所的衣裳更上一层楼,就连陛下也赏过一回,还要多谢娘娘替咱们美言几句。”

沈轻稚倒是不知这事,估摸着是萧成煜随口一说,年九福机灵就给办了,但她也没问,只道:“姑姑一贯用心,原在春景苑时,就觉得姑姑的手艺最好,如今倒是穿不惯别人做的了。”

丝柳姑姑的脸都要笑成一条缝,她道:“娘娘以后有什么吩咐,只管下口令,咱们只要得空,一定会给娘娘办稳妥。”

丝柳想了想,还是说:“原本按娘娘的份例,冬日的大氅只有灰鼠毛和银兔毛两种,不过昨日陛下特地有令,让尚宫局给娘娘挑了两件好颜色的,臣就挑了两身貂绒的过来,娘娘看是否喜欢。”

丝柳这话说得讨巧,沈轻稚一听便知道,这是萧成煜特别赏赐的生辰礼。

她闻言便笑了。

“陛下真是贴心。”

丝柳看着座上笑颜如花,美若谪仙的昭仪娘娘,心里不由感叹。

谁见了这样的美人会不贴心呢?

陛下也是人啊。

————

丝柳送来的不仅仅有沈轻稚的冬衣,还有这满宫宫人的冬衣。

大楚宫规,一年四季宫人都有四身外衣,两身里衣作为新衣,一般春夏时节的衣裳因为勤洗勤换,故而破损较快,时间久了就不能穿了。

毕竟即便不在贵人们身边伺候的宫人,也都都得称得上是体面人,大抵只有浣衣局的宫人才能随意一些,不用讲究那许多。

可人一旦不讲究,那日子就会越来越糟,越来越看不到光明。

沈轻稚宫里的宫人自然都是穿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

昭仪娘娘手里头有钱,每日封赏不断,故而她也有钱让自己宫里人过好日子,从来不用如何俭省。

宫规是规定一年四季都只有四套外衫,但这外衫用什么布料,做什么绣工,都是不一样的。

就比如戚小秋身上穿的衣裳,自来同旁的司职宫女不同,若非沈轻稚尚且只是沈昭仪,她再往上走半步,那戚小秋就会更体面。

她的体面不是为她自己,为的自然还是景玉宫。

这是宫里人人都知道的道理,也是为何人人都捧高踩低,人人都想来好去处的根由。

没有人不想过好日子的。

丝柳姑姑自然也明白,沈轻稚提前就让戚小秋去尚宫局知会过,也提前使了银子,故而景玉宫这一次送来的冬衣,件件都很厚实,里面的丝绵用得料足,送日里穿就不冷了。

拿到新衣,宫里的小宫人们一个比一个欢喜,景玉宫里自是欢天喜地的,人人都喜笑颜开。

上午闹了一上午,沈轻稚也跟着她们闹,心情越发好起来。

待得午歇起来,倒是来了个意外之客。

赵媛儿先让宫人提前过来通传,待得了口信,这才赶来了景玉宫,一进来就给沈轻稚行了礼。

“给昭仪姐姐请安。”

赵媛儿大病一场,整个人瘦了一圈,她面色苍白,以前若说她还算得上清秀可人,现在看倒是有些形销骨立的病弱了。

她似乎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好看,一直侧着身子低着头,不叫沈轻稚看到她这般落魄。

沈轻稚不叫她行大礼,忙拉着她进了雅室落座。

赵媛儿之前跟着李巧儿她们来过一次,那一次碍着人多,赵媛儿没怎么吭声,大抵是为了这个,赵媛儿才特地过来一趟。

沈轻稚笑着让戚小秋上了红枣姜茶给她,让她暖暖肚子。

赵媛儿对身边的杏花道:“把东西拿上来吧。”

沈轻稚好奇看着她,就看赵媛儿脸上兀自红了红,才小声说:“姐姐,这是我特地给你做的生辰礼,不是什么名贵东西,还请姐姐莫要嫌弃。”

沈轻稚接过来一看,发现竟是一幅字。

她徐徐展开,发现这幅字一共只有四个字,却写的福寿安康四个字。

这字虽不出色,却是中规中矩,求了个端正平和。

沈轻稚很是惊喜:“这是你写的?”

要知道之前在春景苑的时候,赵媛儿还不识字,若非跟着春景苑的先生学了几日课,又被她特别叮嘱要好好听讲,从那个时候起,赵媛儿就很努力读书识字,每日留在最后问先生问题的也是她。

沈轻稚知道她很努力,还一直在鼓励她,只是没想到入宫这几个月来,她自己默默练了这么久的字,倒是当真难得。

听到沈轻稚如此问,赵媛儿脸上更红,她低声道:“是我写的,姐姐莫要嫌弃。”

沈轻稚正要夸她,就听她纤细的嗓音说:“姐姐,我没什么本事,人微言轻,帮不了姐姐忙,还容易给姐姐捣乱,若非因为我的事,姐姐也不会特地去碧云宫一趟,给姐姐添了麻烦。”

赵媛儿微微抬起头,小心看了沈轻稚一眼,见她正认真聆听自己的话,心中不由越发温暖。

“姐姐,若非端嫔娘娘是个好脾气的人,否则姐姐这般贸然行事,定要得罪人,说来说去,还是我没有用。”

赵媛儿这么说着,却没跟以前一样哭起来。

这么久了,她似乎已经不会哭了。

沈轻稚没有主动打断赵媛儿的话,就安静聆听着,让她把心里话都说出来。

赵媛儿对沈轻稚道:“这些我心里都几着,念着,永远也不会忘记,我也记着以前姐姐说过的话。”

“姐姐当时说,让我好好听讲,好好读书,机会难得,不能错失良机,我也一直记得,虽然入了后宫也没了教习课,但我依旧在自学三字经百家姓等,平日里只要得空就会练字。”

“我这是照着唯一的一本碑帖写的,只练了三个月,也只会写这四个字,还望姐姐莫要嫌弃。”

赵媛儿说到这里,脸上渐渐浮现出笑容。

那笑容如同冬日里从僵冷土壤里钻出的嫩芽,耐住严寒,茁壮生长。

沈轻稚在她瘦瘦小小的身躯里,看到莫大的勇气和力量。

她握住赵媛儿冰冷的手,问她:“媛儿,你觉得写字,读书,有用吗?”

赵媛儿眨眨眼睛,她抬起头,用那双淡色的眸子迎向沈轻稚的目光。

她冲她灿然一笑。

“当然有用了,姐姐,碧云宫后殿住了我们四个人,他们三个心都不静,只有我,只有我是心静的。”

“位份不高,没有宠爱,这都不要紧,我也从来不求这个,当年阴差阳错成了侍寝宫女,我自己选了路,我就得走下去,我已经不能后悔了。”

“我改变不了别人,我可以改变我自己。”

“通过读书,我能知道许多不知道的事,看到许多以前看不到的景儿,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赵媛儿看着沈轻稚笑,暖暖的午后阳光落在她脸上,照耀得平凡的她光彩照人。

沈轻稚突然发现,自己以前看错她了,她并不是一个卑微怯懦的人,她只是生错了地方,来错了人间。

她一点都不软弱。

沈轻稚心里是真的很高兴,她紧紧握住赵媛儿的手,眼睛里都是欢喜的光彩。

她曾经是高门贵女,曾经是盛宠贵妃,也曾经是叛国罪人,冷宫庶人。

她也曾是三等宫女,是侍读宫女,后来她又成了侍寝宫女,成了太子奉仪。

没有一个人的人生是一成不变的。

没有哪个女子,一辈子就要相夫教子,被别人左右命运。

在赵媛儿身上,沈轻稚看到了从尘埃里开出来的花。

沈轻稚看着赵媛儿,特别认真地道:“媛儿,你很好,你说我见过的最认真的姑娘,你以后也会更好的。”

赵媛儿冲沈轻稚羞涩笑笑,却说:“姐姐,我现在过得就挺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以前我都不敢想,我份例是不多,但我宫里人也不多,笔墨纸砚我也买得起,若是不去争抢,日子就很好过。”

赵媛儿说着说着,还笑了起来。

“就是以后吃东西要先品一品,御膳房的伙食偶尔也会吃坏肚子。”

她倒是知足常乐。

沈轻稚伸出手,在她头上摸了摸,摸得赵媛儿下意识歪过头,让她能摸得更容易。

她这一动,沈轻稚手上一顿,两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笑做了一团。

等她们笑够了,沈轻稚才道:“媛儿,谢谢你的生辰礼,我很喜欢,我会好好收着这份礼物,收着你这一份真心。”

赵媛儿高兴得脸都红了。

她道:“姐姐喜欢便好,待我回去了,再练些别的字,争取明年给姐姐写一幅小字。”

沈轻稚想了想,道:“你自己去读书,到底不好理解,回头我给你挑些好读的启蒙书,再给你选几本字帖,你拿回去好好练,自己学到手里的东西,才属于自己,其他都是身外之物。”

赵媛儿听得认真,她使劲点头:“是,媛儿都记住了,谢谢姐姐提点。”

话说道这里,赵媛儿才缓缓开口:“姐姐,我如今正病着,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给吃的,身上还有病气,明日若是去了听雅轩,到底给姐姐添了晦气,实在不妥,所以我左思右想,明日还是不去给姐姐添乱了。”

赵媛儿看了看沈轻稚,见她没生气,才道:“故而我今日前来,想着提前能给姐姐贺寿,给姐姐送上我准备的生辰礼,姐姐看这般是否可行?”

她会如此说,确实是不想去宴会。

赵媛儿本身也是个沉默的人,她不喜欢热闹,也加入不进去热闹,这宴会她若是去了,反而还会觉得不适。

一来她病还没好,看起来是在不好看,二来因为她的事,沈轻稚毕竟跟章婼汐有过一场交锋,不管最后结局如何,总归因她而起。

她不出现其实是最好的。

沈轻稚见她如此认真,想了想,倒是点了头:“好,你若是不想去,便不去,我会摆宴不过是随了宫里的传统罢了。”

赵媛儿好生松了口气。

沈轻稚拍了拍她的手:“你不用想这些有的没的,你就好好养病,好好读书,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我,若是谁敢怠慢你,你就去寻端嫔,端嫔是个直脾气,你们也不用整日里藏着掖着,有话就直说。”

赵媛儿心中大定,脸上笑意也多了起来。

“好,我都听姐姐的。”

赵媛儿这么说着,想了想,还是道:“姐姐,我平日里都在碧云宫后殿,每日见的也都是另外三名小主,之前我病了那一回,许多事我都不知,后来我才让杏花慢慢打听……”

赵媛儿声音很轻,她道:“当时是王淑女说,这点小事就不用惊动端嫔娘娘了,她开了口,纪淑女便也立即点头答应,最后还是李选侍犹豫了一下,也认同了网淑女的话。”

沈轻稚眯起眼睛:“也就是说,绕过端嫔去找御膳房是王夏音的主意?”

赵媛儿点头:“是她。”

沈轻稚若有所思道:“她跟端嫔之间,可有什么龃龉?”

————

王夏音一个普通的侍寝宫女,能跟勋贵出身的端嫔有什么龃龉?这个当真是看不出来的。

赵媛儿听到这话,也若有所思地道:“姐姐,此事她们这么办,于端嫔娘娘有碍?”

沈轻稚笑了。

她手中捏着一粒瓜子,慢条斯理把白嫩的果仁剥出来,放在口中慢慢咀嚼。

“若是她们当时真的绕过端嫔去找御膳房或太医院,你能治好还好说,你若是治不好,有什么不测,这样端嫔成了什么人?”

赵媛儿并不笨,自从去了春景苑,她就听了沈轻稚的话认真读书识字,待到此刻,沈轻稚三言两语,她就已经听明白了。

沈轻稚见她眼中并未有迷茫不解,便继续道:“这当然是往重里说,往轻里说,即便你无事,但她作为一宫主位,她宫里的小主被御膳房刁难她不知,病了她也不知,她是不是没有起到主位一宫的责任?”

宫里的女人们,她们的位份并非只意味着荣华富贵,在得到了利益的背后,她们也要尽到责任。

这跟公候勋爵世家的人们没什么区别,他们生来便享有荣华,可国家危难时,他们也要披挂上阵,以一己之躯保家卫国。

端嫔是一宫主位,她就肩负了碧云宫大小事务,包括住在碧云宫的小主们。

赵媛儿虽然知道这事,但她想不到那么长远,看不到这件事背后究竟有多波涛汹涌。

她以为自己吃坏了肚子闹了病,不过是小事一桩,是她自己倒霉而已。

沈轻稚笑了笑,继续道:“这事其实没那么简单的,你觉得自己不重要,但你是碧云宫的人,你身上出现的差错,因为吃食害了病,究竟是御膳房怠慢,还有有人恶意下毒?若是下毒,下毒之人是在碧云宫内,还是碧云宫外?”

“若是此事一开始便禀明端嫔,端嫔顺着线索查一查,大概就能弄清楚始末,但是她并不知这件事,这就显得有些麻烦了。”

沈轻稚这么掰开来揉碎了一讲,赵媛儿才终于明白过来,她叹了口气:“姐姐,后宫真复杂。”

沈轻稚抿了抿嘴唇,还是轻声笑了。

她挑眉道:“后宫呀,说起来是为了争夺恩宠,可归根结底是为了权利,我们只有一步一步往上爬,才能得到更多的权利,几位嫔娘娘可管一宫事,等到成了妃位,便能协理六宫事,那么贵妃呢,皇后呢?乃至太后呢?”

沈轻稚道:“大楚女子,虽也能读书识字,能鼎力门户成为女户,也能开设商铺,购买耕地,靠一己之力养家糊口,终归还是没办法真正获得权力。”

沈轻稚眸子里闪着微光,她的声音很轻,却氤氲着无穷的力气。“后宫却不同,你看几位太妃娘娘,再看太后娘娘,你大概就能明白,成王败寇四个字的意义。”

“端嫔是个直爽人,也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但她没有,旁人却不一定也没有,”沈轻稚道,“宫里的娘娘们各自都有各自的家族,各自都有各自的利益,也就我们这些侍寝宫女,才是一无所有的人。”

赵媛儿眨眨眼睛,在这一刻,她突然茅塞顿开。

“所以……所以陛下才会如此宠爱姐姐?”

沈轻稚又笑了一声:“差不多就是这个道理了。”

她道:“所以碧云宫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但似乎也没有那么复杂,看端嫔的态度,事情已经了结了,到这里结束就好。”

赵媛儿似懂非懂点点头,这话她听不太懂,但她却很信任沈轻稚,姐姐说什么都是对的,她听话就行。

沈轻稚道:“你就乖乖养病,以后少跟那三个人掺和。”

赵媛儿羞涩笑笑:“她们本来就不喜欢找我玩,我也挺清净的。”

对于那三个人而言,赵媛儿是最没用的,她甚至都当不了帮手,不拖后腿就不错了,故而也没人来找她。

到了赵媛儿这个地步,平凡反而是最好的保护。

沈轻稚又叮嘱她:“你且记得,有事一定要来找我,别自己扛着。”

赵媛儿点头:“我知道的姐姐,姐姐最心善了。”

猛地被人夸心善,一门心思往上爬的沈昭仪咳嗽一声,直接换了个话题:“那日纪黎黎要出门找御膳房,你可知是为何?”

纪黎黎在路上碰到她,简直太过凑巧了,她虽然是特地问过后纪黎黎才说了实话,但在路上偶遇,她不问反而就显得太过冷漠。

她去看望张妙歆,提前一日就下了帖子,尚宫局也安排了暖轿,只要有心,都会知道她那日要去长春宫。

先要安排偶遇并不难。

赵媛儿仔细回忆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那日我一直昏睡,醒来后才知道这许多,许多事都是杏花打听的。”

她扭头看向身边的杏花,杏花胆子也挺小的,但她到底没怯场。

杏花冲沈轻稚行过礼,才道:“娘娘,奴婢之前不敢明着打听,只能旁敲侧击,她们如何决定要去御膳房的事,小主已经同您说过了,奴婢大约记得,她们当时说因为小主一直昏迷,确实等不了了,才让纪小主急匆匆出了门,多的事奴婢也打听不出来了。”

此事跟赵媛儿有直接关系,沈轻稚又牵扯其中,故而赵媛儿醒了之后确实让杏花仔细打听过。

不过事情已经过去,杏花又不能直接问,便也就只能问道这些了。

沈轻稚点头,夸奖道:“不错,你做的很好。”

杏花就跟赵媛儿一般红着脸低下了头。

沈轻稚跟赵媛儿又说了会儿话,见她面露疲惫,便知道她要回去休息,于是便道:“我已吩咐了铜果,让她准备一些温补的糕点和炖盅,你拿回去连续吃上七日,气血就能补回来,跟太医院开的药不相克。”

赵媛儿一呆,眼底立即泛起红云。

沈轻稚捏了一下她的手,扶着她起身,送她慢慢往外走:“我的暖轿不好送你,你回去的时候慢着些,等到你全好了,再来找我玩。”

赵媛儿要走了,酸涩和不舍终于还是涌上心头,她使劲儿眨眨眼睛,不想让自己当着沈轻稚的面哭出来。

她日子过得好好的,不想让姐姐担心她。

沈轻稚笑着送她出了门,等她身影消失在宫巷里,这才回了寝殿。

戚小秋跟着她回了寝殿,伺候她坐下,才说:“看来端嫔娘娘的碧云宫也被人撬动了。”

沈轻稚点头,她轻轻敲着方几的桌面,发出咚咚声响。

她沉思许久,才道:“王夏音是瑞澜姑姑的外甥女,但瑞澜姑姑对她不如对你上心?”

“是的娘娘,姑姑不太喜欢她,觉得她太能钻营,心思太多。”

沈轻稚嗯了一声,道:“那么她就不是替瑞澜做事,那会是谁呢?”

主仆两个说着话,钱三喜便匆匆赶了回来。

他整日里不在景玉宫待着,似乎成天都在外面胡混,可外面的事他一件不少打听,沈轻稚知道的消息,大凡都来自于他跟戚小秋。

钱三喜一进来立即哎呦一声,给沈轻稚打了个千。

“娘娘,今日里小的可听到一件事。”

沈轻稚眼眸里闪过笑意,让他吃口茶润润嗓子,才道:“你慢慢说。”

钱三喜一气喝了两碗两茶,才觉得心里透亮了。

他喘了口气,把气息喘匀了,才挤眉弄眼道:“娘娘,做日里陛下不是下午便来了咱们景玉宫吗?小的觉得有点蹊跷,今日正巧有叔叔要打马吊,小的就去跟叔叔们打了几圈。”

沈轻稚睨他一眼:“输了?”

钱三喜嘿嘿一笑:“哪能啊娘娘,小的是景玉宫的人,打马吊就不可能输,除非寻了小的师父去,那小的肯定同娘娘哭穷。”

戚小秋切了他一句:“你就蹦吧。”

钱三喜赚了钱,打听到了事,自是兴高采烈的,他冲戚小秋拱了拱手,才继续对沈轻稚说道。

“昨日陛下会提前离开干元宫,是因为贵太妃娘娘。”

沈轻稚不由坐直了身体。

她道:“难道贵太妃娘娘去了干元宫?”

钱三喜拍了一下手:“要不怎么说咱们娘娘天下第一聪明,一句话就猜到了这些,小的真是拍马都赶不上娘娘。”

他嘴里每个把门,拍起马屁可是张口就来。

沈轻稚道:“莫要胡诌,说正事。”

得了这一句,钱三喜就知道今日玩笑得差不多了,他立即上前两步,收敛起眉宇间的喜气,一下子便成了景玉宫的大总管了。

“娘娘,听叔叔们的意思,大约十日前,贵太妃娘家的侄子,在太仆寺做寺丞的小冯大人递了请见牌子,贵太妃娘家人没什么大本事,也就是这位小冯大人勉强能干一些,故而他请见了,陛下便安排在昨日下午接见他,他入宫觐见的时间大约在申时初刻,陛下前头正在召见几位阁老,他排在第二位。”

“这本来是好事一桩,陛下毕竟愿意接见冯家人,冯家应该开心才是,可问题是,陛下正在御书房召见几位阁老呢,贵太妃就突然去了干元宫。”

沈轻稚:“……”

贵太妃现在可以满宫乱走了?之前太后娘娘在的时候,贵太妃可是那里都不敢去,只能在仁宫待着。

现在是看太后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长信宫,贵太妃这就紧赶慢赶出来走动了?

沈轻稚想起之前贵太妃同她说的话,只觉得萧成煜一定对她很头疼。

贵太妃不是别人,是萧成煜的生母,他不仅不能冷面待之,还得敬着尊着,她即便不是太后,只要她是皇帝生母,皇帝就不能怠慢她。

这宫里大抵也只有太后和德太妃能对付得了她。

沈轻稚眯了眯眼睛,既然她能出承仁宫,也就是说,德太妃撒了手,没有再管了。

难怪萧成煜要从干元宫跑出来,贵太妃总不能追到景玉宫来吧?

沈轻稚想到这里,突然打了个哆嗦。

以贵太妃以前的丰功伟绩……倒也不是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