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芳话已至此,沈轻稚自无异议,她只道:“若是小秋不介怀,奴婢自是欣喜。”

沐芳闻言便笑:“她自也是欣喜的,好了,你早些安置,明日还有得忙。”

如此说着,她便离开了这间逼仄的角房,而沈轻稚送了她走,则插好房门直接就寝。

她只粗略思忖一番沐芳的话,便安然入睡。

次日清晨,沈轻稚早早醒来,依旧去殊音阁点卯上差。

殊音阁这几日确实繁忙,小宫人们也无暇旁顾,跟着侍书和沈轻稚把昨日的晒书一一收回书架上,这才得了空闲用午食。

下午自是没有午歇时候,沈轻稚年轻康健,也不觉疲累,依旧在书库中忙碌。

只不过待到金乌偏西,晚霞悄至时,皇后娘娘迎着漫天云蒸霞蔚的晚霞,脚步轻盈地进了殊音阁。

这会儿侍书正领着小宫人们在外面收书,只沈轻稚一人留在书库内,听到门外声响,便忙迎了出来。

只一眼,沈轻稚立即定在原地,屈膝福礼:“给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苏瑶华看着她手上的书本,神色淡淡,直上了二楼书房。

采薇自是伺候她直接上楼,采薇身后跟着的大宫女倒是提点沈轻稚:“轻稚,还不快上去伺候娘娘。”

沈轻稚这才仿佛恍然大悟,匆匆跟了上去。

沈轻稚轻手轻脚,飞快来到二楼书房门前,站在牡丹雕花门扉之外,她再度行礼:“娘娘万安。”

苏瑶华已经在圈椅上落座,她手里把玩着一串莹润的蜜蜡佛珠,淡眉轻扫,抬眸看向沈轻稚。

似是一路走得急了,沈轻稚难得显得有些局促,她轻轻喘了几口气,在她那一贯沉稳的面容上,此刻多了几分紧张之色,那双深邃的桃花眸此刻轻轻闪着细碎的流光,欲语还休。

这丫头,面对这般大事,还是有些慌张了。

到底还年轻。

苏瑶华如此想着,觉得她如此倒也还算好事,若是当真完美无缺,才叫人无法放心。

她对沈轻稚道:“进来说话吧。”

沈轻稚便悄无声息进了书房,在采薇搬来的圆凳上浅浅落座。

苏瑶华未急着开口,她只端详沈轻稚年轻娟丽的面容,看着她桃花目上的卷翘睫毛轻轻翕动,好似蝴蝶落在湖面,在心湖上留下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美人无双,无风自香。

苏瑶华就这么安静瞧着,眉宇之间似无任何情绪,直到把沈轻稚的鼻头都瞧出点点汗珠,这才作罢。

“轻稚,”苏瑶华声音温和,“你是否知晓我心事?”

这话好似亲人之间的安慰呢喃,却亦是冬日里锋利的冰刀,狠狠刺入沈轻稚心中。

沈轻稚心中微颤,她双手不自觉在膝上紧握,攥成牢不可破的营垒。

苏瑶华眼眸微垂,立即看到了沈轻稚的动作。

她微微叹了口气:“轻稚,你莫要害怕。”

沈轻稚平日里皆是成熟稳重模样,行为做派丝毫不乱,即便在前殿侍奉时偶遇陛下和太子,她都未曾如此慌乱过。

此刻,她却显得过于紧张。

但这紧张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却恰到好处。

只有瞧见她身上这份紧张,苏瑶华心中才是安然的。

苏瑶华知她为何如此,也正因此,她才终于放下心来。

贵人们问话,宫人必要回答。

沈轻稚似乎盘桓许久,才细声开口:“回禀皇后娘娘,奴婢隐约……猜到一些大概,但奴婢浅薄,处世不深,不敢妄议娘娘,总觉僭越不端,这是奴婢的罪过了。”

沈轻稚说到这里,小心翼翼看了一眼苏瑶华,见她鼓励地对自己抿唇浅笑,这才尝尝舒了口气,眉目之间的紧张也略微舒展。

“依奴婢之见,娘娘选中奴婢,是想让奴婢替娘娘做眼睛,看着春景苑的那些人。”

她小心翼翼问:“对吗?”

沈轻稚说到这里,就连声音都轻了,说到最后,几乎要说不下去。

但苏瑶华却并未训斥她,听完她自己的“浅见”之后,竟还轻笑一声。

“你这丫头,倒是会猜,不过……”苏瑶华预期一顿,“你的眼睛看得太浅了。”

作为一个孤儿,沈轻稚能有如今这般德行,全赖她一路勤学,又天生沉稳所致,即便她在殊音阁多年侍奉,也不可能通读史书,不过粗粗晓礼罢了。

如此一来,她的眼光必不可能长远。

能看到春景苑,已是她能力所及,大胆细心了。

苏瑶华看着紧张的沈轻稚,轻声一笑,声音里都透着舒朗:“轻稚,你觉得你此生也就只能困于春景苑吗?”

“这长信宫这样大,前殿后宫,东西宫闱,都属于长信宫,而已属于未来的皇帝。”

“他日……他日皇儿荣光加身,你们这些潜邸旧人,怎么不能跟着鸡犬升天?”苏瑶华一字一顿,“届时你也会绫罗绸缎,荣华富贵,坐着舒适的步辇,被人抬着重回长信宫。”

苏瑶华不给沈轻稚任何反应机会,她直接道:“到那时,你的眼睛看的就是东西六宫了,你的耳朵,听的是整个长信宫的晚风。”

沈轻稚其实早就知道苏瑶华为何要栽培她,但此刻清晰听到苏瑶华的话,还是令她心头一震。

这种震颤,让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掩饰。

苏瑶华看着沈轻稚眼眸中的震惊,终是长长叹了口气:“轻稚,苏家不会再有女儿入宫为妃,所以我必须要有一双眼睛,一双手,替我盯着皇儿的后宫,替我陪着皇儿,一路稳稳走下去。”

“你敢不敢?”

她话音落在这里,书房安静如同寂寥星夜,沈轻稚几乎都要喘不过气来,漫天的黑暗压在她眼前,有那么一刻,她几乎有些头晕目眩。

沈轻稚难得失态地闭上眼眸,她声音颤抖:“娘娘,奴婢……奴婢何德何能,能让娘娘如此看重。”

苏瑶华看了看采薇,采薇便上前,轻轻拍了拍沈轻稚的后背,让她好歹喘过气来。

苏瑶华轻声细语道:“轻稚,你入宫有四载了吧?入宫之后,便因识字被选入殊音阁,一直在本宫身边伺候,因你聪明机灵,本宫一直很喜欢你,时常叫你伺候笔墨。”

“本宫虽不说一眼便看能看透人心,四载时光,却也能看清七八成,你是什么样的人,本宫大约心中有数。”

苏瑶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松林白茶,她幽幽道:“我不是现在便选中你,早在两载之前,我就已经选定了你。”

“而你,未曾叫我失望。”

苏瑶华这话,若是对寻常宫女来说,不啻于定心丸。

但沈轻稚却很清楚,苏瑶华不想破坏她同萧成煜之间用十几载光阴养成的母子亲情,她断然不会让苏家的女儿入宫为妃,但她又不能放任萧成煜的后宫,任其肆意而生。

那么,最简单的方式便是,找一个代替品。

而她,就是那个被选中的,几乎完美无缺的替代品。

她秀外慧中,美丽无双,更重要的是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家中亲眷都已经死绝,刚入宫便被皇后赏识,一路顺利地升至大宫女。

她是皇后早就选中的最佳人选。

若皇后不寻她说这些“掏心挖肺”的肺腑之言,那沈轻稚还不会如何,但如今,她很肯定她已经成了皇后手里最好看的那一枚棋子。

何其有幸。

苏瑶华从来大方,她若想用一个人,必定给对方最好的东西。

坤和宫上下,尚宫局内外,谁人不爱皇后娘娘?

只要忠心于她,尽心尽力为她办事,那么荣华富贵,权利尊荣皆唾手可得。

沈轻稚心中微喜,这个局面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

她不怕被人利用,相反,只有毫无价值的人,才不会被人利用。

她们甚至都不会出现在旁人的眼中,旁人的心上。

她面上却诚惶诚恐,她颤抖着声音道:“奴婢承蒙皇后娘娘垂爱,然资质不足,年轻莽撞,若是以后……出了差错,奴婢万死不辞。”

苏瑶华知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如今谨慎告饶,不过是想讨要一个承诺,不由心中又是一松。

“你这丫头,在我身边伺候四载,岂能不知我是什么样的脾气?只要你一心忠于皇儿,忠于我,那么即便有什么无伤大雅的错处,也不过都是过眼云烟,哪里能当事呢?”

沈轻稚也跟着心中一松,她这一次终于起身,在桌案之前规规矩矩跪下,给苏瑶华磕了三个头:“奴婢谨遵娘娘懿旨。”

她不需要说什么表忠心的话,有些事不需要旁人多言,苏瑶华自能看清。

苏瑶华长舒口气,笑道:“好孩子,起来吧。”

沈轻稚这才起身,却并未落座,只恭谨立在桌前,回眸听苏瑶华训导。

苏瑶华看着她绮丽春容,道:“只要你忠心,孤儿如何?侍寝宫女又如何?我在一日,你就会有你该有的尊荣。”

她这是给了又一个承诺。

沈轻稚忙要再跪,却被采薇一把握住胳膊,笑着说:“轻稚,以后做了宫妃,膝盖可不能太软。”

沈轻稚心中一跳,她便只得立在原地,继续听苏瑶华训导。

苏瑶华却并未多言,她沉吟片刻,道:“我提前同你说这些,不过是因看中你为人,也着实关心皇儿,说到底,其实也并不需要你做什么事。”

“你只要在你的身份上,踏踏实实过好日子,好好伺候皇儿,让皇儿日子过得舒心惬意,便已经很好。”

沈轻稚眨了眨眼睛,面上这才漫上薄红:“娘娘……”

年轻姑娘,听到这些,自要害羞的。

苏瑶华轻声笑笑,道:“去吧去吧,明日你便要搬走,今日同姐妹们说说话,往后可没得那么多机会了。”

沈轻稚知道,今日的苏瑶华不会有更多吩咐了,她规规矩矩行礼,然后迅速退了下去。

待她走了,苏瑶华还在摆弄手中的蜜蜡佛珠。

采薇给她续上茶,眉目含笑:“这丫头可真精明。”

苏瑶华却道:“人啊,都自私,她若是什么都不要,我才要害怕。”

“如今,我给她她想要的荣华富贵,不需要我多言,她就知道要如何做。”

“皇儿的身后,需要一个一心为他的真心人,无论这份真心为何,总归不会害了他。”

“这就足够了。”

————

沈轻稚又在殊音阁忙了一整日,待到傍晚时分,几人从膳堂用过晚膳回来,侍书才去取了茶,叫一起坐下歇息片刻。

同沈轻稚关系好的两个小宫人,一个是聪慧可爱的坠儿,另一个则是绒花。

两个人年纪都还小,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此时得知沈轻稚要离开殊音阁,都很是不舍。

坠儿直接便哭了起来:“姐姐,我舍不得你。”

沈轻稚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细语:“傻孩子,即便我去了春景苑,也到底还在宫中,以后总能得见。”

坠儿挽住她的胳膊,把头埋在她肩膀处,轻声抽泣。

沈轻稚抬头看向侍书,微微叹了口气:“姐姐,之前四载,全赖姐姐抚照,轻稚铭记于心,莫不敢忘。”

侍书倒是未多言,只是端起茶杯,冲她遥遥一举:“祝你前程似锦。”

沈轻稚冲着她展颜一笑。

大约只说了一会儿话,侍书她们便要继续忙碌,沈轻稚从殊音阁出来,同后门处的小黄门寒暄几句,便从坤和宫行出来,快步来到储秀宫。

往常这时候,付思悦都在自己的角房歇息,沈轻稚刚一到储秀宫侧门处,那小黄门便立即迎上来,满脸堆笑地道:“沈姐姐,付姐姐这会儿在,您赶紧里面请。”

沈轻稚冲他点头道谢,进了储秀宫却并未先去寻付思悦,而是转向东厢房,去同红芹道别。

红芹算是她的引路人,有她最初的栽培,才有沈轻稚如今的体面,沈轻稚自是要感谢。

此番深谈暂且不提,待从红芹那出来,沈轻稚便才去寻付思悦。

付思悦这会儿正窝在床榻上,她手中捧着一本很薄的册子,正在上面用手指写写画画。

她见沈轻稚过来,脸上一片惊喜,忙道:“快进来坐,我还想说明日再去送你,你却得了空来。”

坤和宫同储秀宫自是不同,以沈轻稚如今身份,她可以进出储秀宫,但付思悦若无差事,是进不得坤和宫的。

这会儿见她来,付思悦自是万分喜悦,也来不及穿好鞋,从**下来便拉住她的手,上下瞧她:“瞧你这般模样,我就放心了。”

坤和宫的事虽说密不透风,但沈轻稚这般被选为侍寝宫女,算是天大的喜事,因此,付思悦多少耳闻几句。

当然,有人也会在她面前阴阳怪气,说她以后跟着贵人娘娘可吃香喝辣,这些付思悦自不会拿到沈轻稚面前来谈。

她只关心沈轻稚是否愿意做侍寝宫女。

现在不用沈轻稚多言,只看她面上的笑意,付思悦立即便安了心神。

是了,沈轻稚从来便知自己要什么,她的脚步一直都是那么坚定,不仅踏踏实实走好自己的路,也领着她往光明大道上行。

这几年,付思悦费尽心思,只为同红芹学识字,如今已经能粗略认识许多字了。

沈轻稚握住她的手,也只在她面前,露出一个真心畅快的笑容。

“是啊,放心吧,我觉得很好。”

付思悦跟她一起笑:“我也觉得很好。”

两个人高兴了一会儿,沈轻稚才道:“皇后娘娘同我讲,道苏家以后都不会再有宫妃,我看她的意思,往后若苏家真有什么事,是要安排给我的。”

付思悦笑容略有些淡去,但反复思忖片刻,却又觉得这是好事一桩:“这倒是好事,一个是皇后娘娘人品贵重,并非表里不一之人,她定不会让你做坏事,再一个,娘娘想要用你,就要抬举你。”

作为侍寝宫女,能抬举的地方太多了。

付思悦这几年一直被沈轻稚隐晦教着,倒是也练就出一副玲珑心肠,只她没沈轻稚反应那么快,万事都要多思多想,却也并不算坏事。

沈轻稚颔首道:“是呢,娘娘也应允我了。”

两个人细碎说了会儿话,付思悦便道:“其实之前你被选为候选时,我就打听过,大约知道了些春景苑的事。”

春景苑是纯卉嬷嬷掌管,她一贯严厉,如此这般也叫付思悦打听出些许,足见付思悦的厉害。

付思悦凑上前来,在她耳边小声道:“除了之前从储秀宫去的那几个跟咱们同年的宫人,还有几个陆续选进去的,年纪自比咱们大上两三岁,但容貌确实不俗。”

沈轻稚认真听付思悦说。

付思悦继续道:“当年皇后娘娘要给太子殿下选人,其实是想先选出来让纯卉嬷嬷教导,教导这三四年光景,都养成了得意人。”

“你记不记得李巧儿?就是当年那个不太爱说话的漂亮宫人,如今她可是春景苑头一人,听闻最得太子殿下喜爱。”

沈轻稚点头:“我记得,她确实长得很美。”

付思悦又道:“纯卉嬷嬷这几年给太子殿下安排了三人,除了李巧儿,还有两个尚宫局调过去宫人,一个叫纪黎黎,听闻很是娇小可人,还有一个叫王夏音的,听闻声如黄鹂,婉转动听。”

沈轻稚整日在坤和宫,自忖消息通达,却也不知太子殿下身边的侍寝宫人都是什么模样,但付思悦就是有办法把这些都打听清楚。

沈轻稚微微一叹:“思悦,还是你厉害,这些我即便打听过,也没打听出来多少。”

付思悦浅浅一笑,露出一颗小虎牙:“我储秀宫包打听可不是浪得虚名。”

如此闹了两句,付思悦才正色道:“我知你总会有办法应付各种事,也总能给自己找到最好的出路,但春景苑不同,人人所求都是以后的飞黄腾达,贵人同女官又是两样人生。”

“纯卉姑姑此人性格古板,人也有些傲慢,但她对自己欣赏之人却会努力抬举,李巧儿就是被她看中,才最终脱颖而出,成了春景苑的第一人。”

“轻稚,若是想在春景苑好过,怕要先过纯卉姑姑这一关。”

沈轻稚认真听着付思悦的话,把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然后才到:“我知道了,你放心,我身边还有人,纯卉再古板,也不会不给皇后娘娘脸面。”

付思悦道:“这就好,皇后娘娘这样的,才算是个好上峰。”

最起码,替她做事的时候心里不会打边鼓。

沈轻稚同付思悦又絮絮叨叨说了会儿话,眼看外面天色将晚,即将宫禁,沈轻稚才起身,道:“思悦,明儿我便要走了,往后恐怕很难多见,你若是有事寻我,可传信给坤和宫的侍书姐姐,她能知会我。”

付思悦点头,忙跟了上来:“轻稚,保重。”

她没说什么飞黄腾达,不说前途似锦,只保重二字,才是真心实意替她着想。

沈轻稚握住她的手,郑重道:“思悦,他日若我能重回后宫,我再来接你。”

付思悦眨眨眼睛,努力把离别的泪意都吞回去,给她展露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好,我等着给你做管事姑姑。”

沈轻稚回了坤和宫,倒是心无杂念,很快便睡了下去。

次日清晨,她在朦胧的晨光中清醒过来时,就听到外面似有动静。

沈轻稚迷迷糊糊起身,问:“外面可有人?”

一道熟悉的低沉嗓音响起:“姑娘,是我。”

清早而来的,居然是被分给她的戚小秋。

沈轻稚忙起身开门,晨光之中,戚小秋那张清秀的面容出现在眼前。

她依旧没什么笑脸,整个人冷冷清清,声音却是温和的:“姑娘早,今日要去春景苑,我怕姑娘身边无人,便赶早过来。”

沈轻稚退了一步,把她迎进角房。

“你来得的倒是早,快坐,我更衣。”

戚小秋并未坐下,她只是把自己的包袱放到桌上,然后便麻利地端起水盆,去水房给她打温水。

沈轻稚换好衣裳,她水也打回来,却很有分寸地没有上手伺候,只等沈轻稚洗漱结束,这才轻声细语开口:“之前沐芳姑姑同我说,采薇姑姑很是看中我,让我过来跟着姑娘一起去春景苑,以后我就跟着姑娘了。”

沈轻稚的腰牌名录还没更换,得去了春景苑再换,因此旁人都还是叫她轻稚或者轻稚姐,但戚小秋是分给她要伺候她的人,因此这一声姑娘倒是可以早早喊出来。

沈轻稚并不觉得姑娘和姐姐有什么不同,不过都是称呼罢了,她硬拉着戚小秋坐下,亲自给她倒了杯茶。

“小秋,原我是大宫女,你是一等宫女,在尚宫局也很有脸面,你还年轻,若是留在尚宫局,往后定能成为姑姑。”

这是实话。

戚小秋看似是她们几人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容貌上只是清秀而已,她沉默寡言,似根本不存在那般,却能在沉默中把所有事都看清。

那一日她听她安慰张春溪,沈轻稚便知道她是个明白人。

同明白人说话,自不必藏着掖着,反而显得很不尊重。

戚小秋听她如此一问,那张清秀的面容上,倒是展露出些许笑意。

她脸上的笑如同昙花一现,风过便无痕,但这抹笑容,却点亮了她身上所有的春意。

那是个明媚的发自内心的喜悦笑意。

戚小秋认真看向沈轻稚,不卑不亢,恭谨规矩:“姑娘,这些话我之前同春溪讲过,如今再同姑娘说一回。”

“我入宫那日,便很坚定要做什么,我就想过好日子。姑姑选了我做备选,那我就来坤和宫好好听讲,后来没选中,那我就继续做我的一等宫女,沐芳姑姑又选我来给姑娘做宫人,我就来给姑娘做宫人。”

“当然,姑娘也莫怕,沐芳姑姑并未逼迫我,是我自己觉得,来给姑娘做宫人,或许以后可以站得更高,日子可以更好。”

戚小秋说到这里,再度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

“姑娘,我有这个自信,我看人从不会错。”

“不知姑娘觉得我如何?”

————

这话说得敞亮又体面。

沈轻稚都不需要回答,她只是坦诚地看向戚小秋,两个人便不自觉相视一笑。

沈轻稚轻叹一声:“谢你信任我,旁的承诺不讲,我以为,我们都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戚小秋那张略显平凡的清秀容颜,依旧绽放出灿烂笑容。

即便角房中逼仄又昏暗,但两个人年轻明媚的容颜,还是点亮了整个春日。

能有戚小秋跟在身边,沈轻稚心中踏实不少,也更能体会出皇后娘娘的犀利眼光来。

她看人是真的很准。

沈轻稚同戚小秋两人简单说了几句自家情景,然后便一起去膳堂用早食。

这是她在坤和宫用的最后一餐,因为去得比较早,倒是没碰到其他宫女,两个人安静用完早饭,便去寻了沐芳姑姑。

意料之中的,赵媛儿已经等在了沐芳姑姑门外。

她看到沈轻稚和戚小秋,先是羞涩地含蓄一笑,倒是没多嘴询问戚小秋为何跟着沈轻稚。

沐芳很快就从厢房中出来,跟她一起出来的,还有个脸面微长,吊眼细眉的中年嬷嬷。

即便在同沐芳说话,她也是板着脸,瞧着很是凶悍。

“娘娘既已有口谕,那我们做臣属的自当领命,哪里敢有微词。”

她声音透着冷意,目光一瞬不瞬落在沐芳身上,似乎根本不把这个皇后娘娘身边的红人看在眼中。

沈轻稚只粗粗一眼,便能知道这位是纯卉嬷嬷。

她一头花白长发梳得一丝不苟,头上只戴两支腊梅银钗,耳上挂宝葫芦白玉耳铛,周身上下不过素净二字。

因着面上消瘦,她的面色看起来倒是没有实际年岁那般沧桑,却依旧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冷气。

光看脸,就能感受得到她为人是多么刻薄。

这位纯卉嬷嬷,其实已过半百,早就应当归乡荣养。

她比如今正当差的沐芳大了十来岁的样子,难怪敢同沐芳如此说话,且她这么说了,沐芳非但未有生气,反而客客气气笑着说:“老姐姐还是这般直率,难怪娘娘最放心您,把春景苑也交给您。”

“老姐姐也知道,太子殿下是娘娘的心头肉,太子殿下后宅不出事,全赖老姐姐一人。”

这话说得妥帖,纯卉难看的面色略有缓和,道:“我自当一心为娘娘,一心为殿下,好了,咱们都忙,我这就领人走了。”

她说到这里,突然用余光扫了在场三个年轻的小宫女,然后道:“人我带走,就我说了算,可行?”

沐芳姑姑笑说:“那是自然。”

纯卉这才轻哼一声,同她摆摆手,然后便道:“走。”

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向沈轻稚三人,但三个人却也只得匆匆同沐芳行礼,快步跟上了纯卉。

今日天色晴好,春日悄然而至。

此时节里,盛京自是一片百草权舆、韶光淑气,唯有长信宫中,高耸宫墙遮挡了墙外的柳叶新绿,却也无法阻挡和煦的春风温暖大地。

沈轻稚跟在纯卉嬷嬷身后,快步往前走。

这小老太太别看年纪大了,脚步却异常利落,三个年轻小宫人甚至都要跟不上,只得咬牙紧追不舍。

春景苑位于尚宫局东南角,紧邻分割前朝后宫的鱼跃门,同皇子们所住的外五所只隔一条宫巷。

从坤和宫东侧门而出,一路穿过无数小巷,大约两刻上便能来到春景苑前门。

站在春景苑崭新的门楣之下,纯卉嬷嬷突然回过头来,那双如鹰犬一般的眼眸死死盯住眼前三个年轻宫女。

沈轻稚是大宫女,自是走在最前面,她左手边是赵媛儿,右手边是戚小秋,两人都退后她半步。

纯卉的目光毫无阻拦地落在了沈轻稚面上。

待到此时,她似乎才正儿八经瞧见了沈轻稚的极美容颜。

沈轻稚并不畏惧纯卉嬷嬷的目光,她只是微微垂眸,姿态端庄,任由她审视。

好在纯卉嬷嬷的目光并未落在她身上太久,似只是一阵风儿拂面,便错开去往下一个路口。

她看人极快。

只喘息间,纯卉那把阴冷的嗓音再度响起:“姑娘们,进了我这春景苑,就要听我的,若是不敢进,现在就可打道回府,沐芳也能给你们安排个好去处。”

“进了春景苑,就不能回头了。”

这阴阴冷冷的声音入宫寒风刮在每个人的面上。

沈轻稚三人自然都不会反悔,纯卉等了两息这才冷哼一声:“算你们识相,进来吧。”

她领着三人大踏步进了春景苑,守在门口的杂役宫女瞧见她,一脸紧张道:“嬷嬷安好。”

纯卉瞧都不瞧她一眼,快步领着三人进了前面的明间。

沈轻稚余光瞧见那杂役宫女松了口气,便知道这纯卉嬷嬷在春景苑可是个说一不二的主。

一看就不好相处。

春景苑是两进两侧的格局,中间一进门便是前堂明间,左右各有两处廊门,通往侧厢房。

因所有皇子的侍寝宫女都住此处,往年皇子多时,春景苑也曾住得挤挤挨挨,甚是艰难,许多侍寝宫女甚至只能一起睡在大通铺上,每日都磕磕绊绊的过日子,很不像样子。

若是这般,沈轻稚定不会来。

好在如今束发的皇子只太子一人,春景苑便尤为冷清,算上新来的两个侍寝宫女,一共只五个姑娘。

五个人,就很好住了。

纯卉是个特别不讲究礼仪的人,她一进明间便利落而坐,开口便问:“左侧厢房的屋舍都新,之前三个姑娘来得早,自要去那边住,你们来得晚,便只能住右侧厢房。”

她不是在商量,只是在很笃定地告知。

住哪里沈轻稚倒是不太在乎,便也不去同她呛声,三人一起福了福:“是。”

纯卉的面色并未因为她们的恭谨而好转,反而越发阴沉:“不要以为你们是皇后娘娘特地选出来的,便高人一等,我这春景苑,谁能伺候好贵人,谁便是这个。”

她比了个大拇指,然后便继续道:“尤其是你。”

她带着阴霾的目光落在沈轻稚身上:“不过一个侍寝宫女,身边便让一等宫女伺候,想必在皇后娘娘跟前很有体面。”

“但那体面是在坤和宫,可不是在我这春景苑。”

沈轻稚心中并不惧怕,但面上却还是挤出些许紧张之色,她微微涨红了脸,低头小声道:“是,奴婢知道了。”

这般姿态,立即便显出几分年轻不经事。

纯卉眉目间的阴翳似乎因此而消散不少,但转瞬功夫,她又皱起眉头:“你们未经过正经训导,还是莫要直接便去侍奉太子殿下,依我看,先听训一月再说吧。”

“好了,你们也乏了,自去歇息,下午便要去后堂明间听课,不许迟到。”

说罢,她也似乎懒得再多说一句,立即便闭了眼睛。

沈轻稚心中这才觉得有些不妥。

前日她们刚拜见过萧成煜,这种新鲜不会停留太长,但三五日还是有的,若是萧成煜对她们两个有些印象,大约也会指名。

可若是春景苑不挂她们的名签,即便萧成煜想选,也无从下手,一月之后,公务繁忙的太子殿下怎可还记得她们?

纯卉这一手阴奉阳违,可谓是炉火纯青。

人领来,也好好教导,却不叫出现在太子面前,那岂不是白来?

但如今沈轻稚初来乍到,对一切都不熟悉,只能慢慢筹谋了。

思及此,她似乎全无所觉地对纯卉屈膝福礼:“是,谢嬷嬷教导。”

她话音落下,另一道轻柔的嗓音响起:“沈姑娘、赵姑娘,这边请。”

沈轻稚三人规矩冲“闭目养神”的纯卉行礼,然后这才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待到三人脚步声消失在前堂,一个矮矮胖胖的宫人才来到纯卉身后。

她瞧着约莫二十几许未及三十的年纪,一身衣裳也同纯卉一般素雅,同纯卉唯一的不同,便是她唇边挂着笑意,似是个和气人。

“嬷嬷,瞧着两位姑娘都是好面相。”她的声音也带着笑意。

纯卉并未开口,她便自顾自道:“嬷嬷,我瞧着那个沈姑娘尤其出色。”

“哼,”纯卉轻哼一声,闭着眼眸道,“若她不出色,娘娘不会把瑞澜的表侄女给她做宫女。”

那微胖的宫女露出惊讶神色,她确实不知此事,只道:“竟是如此?”

纯卉这才缓缓睁眼,她那张淬着冷意的吊眼瞥向身后的宫女,道:“圆圆,你在尚宫局的人脉还是太浅了,这人情世故皆不知情。这个戚小秋只是清秀长相,为何会被选为侍寝宫女?不过是皇后娘娘想要看一看她是什么心性。”

最终能不能被选上,就连太子殿下自己都说得不算,也可以说,他根本就不在乎。

宫里的年轻宫女来来去去那么多,即便美若天仙,却也并非独一无二。

纯卉声音冰冷冷的,透着无边的寒意:“男人都觉得自己至高无上,都觉得所有女人都会爱慕倾心,都觉得身边之人唾手可得,不喜欢的自可弃如敝履。”

她说的似不是年轻的太子殿下,而是一个不存在的人渣。

纯卉道:“我说的所有话,沈轻稚都听懂了,但她并未反驳也没有直接反抗,反而乖巧听了话。”

“这个心性,就比王夏音强上百倍不止,难怪瑞澜最终选出来的人是戚小秋,把王夏音直接送来了春景苑。”

纯卉正说着话,名叫圆圆的大宫女便送上一碗热茶。

在悠然的茶香里,纯卉缓缓开口:“先让她们知道什么是规矩,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再伺候殿下也不迟。”

“端看她们谁先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