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七章 李训的过往

李训满面愁容,竟自己带了一坛子酒,在后院喝闷酒。

道鸾稀罕道:“这是怎么了?”

本以为他不是个乐于分享心事的人,但是李训砸吧砸吧嘴,开口了,说:“女郎,你可有心情听我讲一个故事?”

也不管道鸾愿不愿意,他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曾经有一个年轻人,他年轻,高傲,自恃一身武艺,梦想就是当一个名扬天下的游侠。他的父母确实喜好安逸的人,他们百般地不让,就希望能够把年轻人拴住。所以,他们给年轻人订了一门亲事。”

李训的话顿了顿,喝了一口酒,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个时候的年轻人根本没有意识到,娶妻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娶了那个女子,也没有想过日后放她离开,他只想着快点成亲,快点生子,快点满足父母的愿望,然后离开家,去云游四方,去等他那名扬天下的游侠。”

他自嘲地笑了笑,“名扬天下”四个字听起来讽刺意味十足。

道鸾默默地听着,无言。

他在说他自己的故事吗?

“一年之后,那女子有孕了。年轻人高兴的不行,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当父亲,但是他更高兴的,是自己终于尽了自己身为儿子的责任,他可以离开家了。所以得知女子怀孕的那天夜里,他就收拾行囊,只留下一封信,就走了。”

突然间,李训的语气变得激昂起来:“他走了!他根本没有考虑到,自己不仅仅是一个儿子,还是一个丈夫!什么狗屁名扬天下!他根本不懂,不懂自己到底是谁!”

“那他后来懂了吗?”道鸾轻声问道。

李训好像噎了一下,良久,他勾唇自嘲一笑,说:“懂了,可是代价很大。”

道鸾看着他。

李训感觉那眼睛太亮,里面的意味也太复杂,他低下头,一种羞愧从脚底蔓延上来。

他咽了口口水,喉结滑动,说话有点艰难。

“他四处走,去实现他的梦想。就这样,一年又一年,他终于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年轻人,成了江夏小有名气的游侠,那时候,已经过去十年了。年轻人觉得,自己应该回家看看了。顺便,他想去看看他的孩子,和那个替他生了孩子的女子。因为他走过的山川越多,看过的人越多,就更加明白,家的重要性。”

他的话语干涩,说:“他想回家了。”

道鸾问:“后来呢?他回家之后呢?”

“他回去了……可是他发现,他的父母已经不住在原来的地方了。他去询问邻居,邻居见了他很是惊讶,问他‘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你为什么要走?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吗?’他被问懵住了,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突然,他换了一个话题,问道:“你听过《古琴吟》么?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的时候,是在江南。”

李训去过江南?

“那个时候,我还不懂这首曲的意味,其中的复杂,我一直都没懂。”李训说,“我不会唱,所以就念给你听吧。”

他的声音粗犷,本不适合念这样的词,但是大概是人世沧桑,竟然有一种别样的意味。

“音音音,尔负心,尔负心,你真负心,辜负我到如今,记得当年,低低唱,浅浅斟,一曲直千金,如今寂寞古墙阴,秋风荒草白云深,断桥流水何处寻,凄凄切切,冷冷清清,教奴怎禁,凄凄切切,冷冷清清。”

他说完,有一段时间的沉寂,之后又开始讲年轻人的故事。

“原来年轻人走后,那个女子又是悲愤又是难过,本来开朗的性情大变,变得郁郁寡欢,终日愁眉苦脸。八个月之后,孩子落地了,那女子却看也不想看孩子一眼,说一看到那孩子,就会想起那个负心郎。”

李训捂住了自己的脸,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不想让道鸾看到自己的哭相。

他的声音从指间漏出来,说:“孩子一天天长大,女子却没有等到他长大,孩子周岁那天,女子去了河畔,她投了河。”

“年轻人找到了已经搬到别处去的父母家,并没有亲人重逢的场面,那两个老人家一看到门外站着自己十年未归的孩子,二话不说,将他关在门外。年轻人苦苦哀求,向父母认错,老人家终于忍不住开了门,却是告诉他——”

他的声音颤抖着,好像在压抑着巨大的痛苦。

“说……‘我们没有你的儿子,你滚,再也不要回来!’年轻人大受打击,他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孩子,因此他哀求父母让他见他。可是老人家无论如何都不肯,年轻人只好离开。”

“那年轻人见到他的孩子了么?”道鸾问。

“见到了……”李训淡淡说道,“只有一面。因为第二天,年轻人再去他父母的住处时,发现他们已经搬走,出城了。年轻人行色匆匆地赶去,却只远远地看到一个孩子好奇地将头探出马车的窗户。大概是骨肉相连,年轻人一下子就认出了那是他的孩子。”

“他找了很多年……很多年……终于,他找到了。”

默默无言,半晌,道鸾说道:“你这次离开,就是因为找到了你的孩子?他……他今年多大了?”

“十九了。”李训说道。

他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透露着一种沧桑。

“他得知了当年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原谅当初那个年轻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曾经那么什么都不懂得,冲动的年轻人已经变了。‘可是过去能够说不存在吗?过去能够抹杀吗?一个人的错,能够就此烟消云散吗?’他的孩子用这些话指责他,他无言以对,因为孩子说的是对的。”

他在得知那女子投河自尽之后的一年里,总是反反复复地做噩梦。梦到她身穿当初他娶她时候穿着的嫁衣,站在河畔边,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味,和那唯一翻云覆雨的一夜,像走马灯一样重现。最后又回到了她投河的那一幕,他已经淡忘、难以想起的模糊面容好似朝他笑了笑,然后那人就往河中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