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旗卷影间,一匹快马奔入了燕州大营的营门。守卫的兵士正待上前,来人手一扬,挥出一块令牌来。兵士认出这个胡人正是承铎的手下阿思海,往边一让,那快马便一路奔入,直到中军前五十步方停住。

承铎刚到中军坐下,辕门外旗影间,一匹快马奔来。守卫的兵士正待上前,来人手一扬,挥出一块令牌来。兵士认出这个胡人正是承铎的手下阿思海,往边一让,那马便一路奔到中军前五十步方停住。

阿思海虽是个胡人,从小却随父经商,天南地北四处闯**,通各处方言。因他机警利落,又遇到天下不太平,便在这边陲之地做起了祖上不传的另一种生意——买卖情报。四年前,他为胡人刺探军情被承铎捉住,承铎见他爽朗磊落,泯不畏死,便把他放了。阿思海偏不信邪,临去扬言要盗他的兵符。一来二去,三来四去,兵符没偷到,反而把自己赔进去了。

阿思海把身上的腰刀一顺,大步迈进了中军帐。因为风吹日晒,他一张脸黝黑,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直叫道:“大将军,有没有水,渴死了。”哲义给他倒了一碗白水,阿思海接过来便“咕咚咕咚”喝下去了。

承铎一挥手,示意哲义下去,便问:“怎么样?”

“胡狄已经逃回锗夜城了。古离王的三万人马分成三寨,驻扎在西北二十里外。他自己带了两千人驻在燕州大营外两里,午后亲自来投降。据我所知,古离与胡狄本身有些不和。这些年在胡狄手下,虽然位高,却也不太受重用。现在胡狄大败,古离一部人马被落在前线,他知道自己扛不住,所以投降也说得过去。其余没有看见别的兵马,倒是大将军有两支人马抄到了两侧,大营人马也分兵调出,把他们围得十分好看。”

阿思海到底是胡人,词穷的时候也一词百用,比如这个“好看”,就是他常常说的。

承铎笑笑,问:“那件事呢?”

阿思海神色一苦,道:“那个女人啊,可跑死我了。”

阿思海苦了脸道:“这两月我从锗夜城一路跑到高昌去了。休屠王庭的一个老仆妇说,她是两年前休屠王作胡狄前锋时,西征索落尔汗掠回来的。休屠王的大巫师说她是不祥之物,谁得了谁倒霉。我一路往西跑到过去索落尔汗的地方,混了一个月,才找到一个以前内宫的侍卫。一提她,他就知道了。”阿思海忽地停住嘴不说。

承铎道:“你只管说,知道什么?”

“那我可说了。这女人过去十分……十分”阿思海想来想去,觉得这里肯定不能用“好看”,半天憋出个“不好”来。“十分不好啊。她具体什么来历谁也不知道,但她确实是个哑巴,十一二岁就在索落尔的王宫了。索落尔非常恨她,变尽法子折磨她,也没人听她出过一声。要是装哑巴,不会那么小的年纪就装得这么好。”阿思海说完竟有些愤然道:“索落尔可是个出了名的疯子!”

承铎皱了眉道:“这个倒是有所耳闻。那是怎么个疯法?”

茶茶坐在大帐里,凭空一阵心悸。她站起来往帐外看了看,觉得手臂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索性站到帐外,便有阳光照到身上。她远远看见杨酉林在巡营,一个士官跟在他身后,两人不时交谈。茶茶便一动不动,凝神望着他们俩。望了一会,她起步往帐侧走。今年早春,一过时令,便常常有阳光,照在身上,十分和煦。她早已经换下单薄的衣服,而穿着白棉布的薄棉袍子,腰间束了一条红色的带子。头发简单编成两条辫子,发梢垂到腰间,随着她步伐摇曳。

承铎远远望见的时候,不由得站住了。因为她抱着手臂走得十分悠闲,仿佛她不是一个奴隶,而是某个春日游赏的大家闺秀。她的神色虽然冷淡,却很难看到一丝愁苦,以至于承铎有些不相信方才阿思海对他说的那些事。她分明是想活着,却又似乎不怕死。承铎见过不少拼命一死的人,死有时候远比活容易。

他出了一回神,茶茶已经绕过帐子,又往回走了。承铎不再去品评茶茶究竟如何,这也不是他想要的。承铎是一个果断的人,不会把有些事搞得太复杂。他走回大帐去,帐帘是垂下来的,还在微微晃动。他掀起来却有些意外,因为里面空无一人。

茶茶即使出帐也绝不会走远,她很明白哪里是她该去的,哪里是不该去的。承铎刚才分明是看她绕过大帐,应该是回来了。承铎转头,拉开帐帘,外面的一切如常。过了片刻,茶茶从大帐另一侧过来了,脚步比平时要急些。她并不知道承铎站在帐内,一转身险些撞到承铎身上。她猛然抬头,吃了一惊,又连忙低下头。承铎一眼便看出她脸色有些发红,不同于往日的苍白。

承铎转身走到大帐中坐下,茶茶寂静无声地从边上走到角落的靠垫上,也侧对着他坐下,仍然低着头。承铎不经意地问:“刚才去哪儿了?”

茶茶没想到他要跟她说话,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不回答又似乎说不过去。她就走到他案边,手按在笔上。承铎便把纸甩到她面前,于是她慢条斯理工工整整写下了“如厕”二字。

承铎曲指叩着大案桌沿,还是漫不经心地问:“那你跑什么?”

她想想,又写道:“内急。”

“方才逛了半天就不急?”

茶茶显然没有料到他会这么问,握着笔踟躇起来。承铎靠到椅背上,脚往案桌上一蹬,说:“慢慢想,想好了再写。”

茶茶看着他靴上刺的金线流纹,愣了半日正要再落笔,哲义忽然进来,禀道:“主子,古离王的人来了。古离王带着人马上就要到大营了。”

承铎不置可否地盯了茶茶一会儿。茶茶被他盯得又是一阵寒战,觉得他今天的眼神很奇怪,怀疑之外还有些别的什么。承铎没再说话,站起来脱下便服,穿了铠甲出去了。茶茶方呼出一口气,回头看看他,又转头看看大帐里面,最后走到帐首把帐帘全都拉开了。

*

承铎出帐,中军帐外都站了人,全是一身铠甲披挂。他走到营门口,远远看到一队人马旌旗逶迤而来,约有数十人,为首一人戴着大大的紫貂帽子,帽顶插着长长的雀翎,是胡人贵族的打扮。承铎一招阿思海,阿思海凝眸远视了一下,便点头道:“是他本人。”

这时一阵风由北刮来,旗角南飘,便吹着那胡骑蹄声远远而来。东方临风起卦,立占一课,却是地火明夷之象,六爻皆动。东方便皱了眉,曲指以算日时,骤然道:“不好。此事凶中有吉,彼来有诈;火在地下,是岩浆暗涌之势,军中恐怕还有内应。”

承铎看他煞有介事地说完,却笑了:“无妨,该来的总要来。我管他火在地下还是地上,这回都有来无回了。杨酉林,带人去接。”承铎说完,转身往中军帐去,风把他铠甲下的衣角牵起一飘。

片刻后,古离王带着二十个随从进了大营。营中顿时一片肃静。杨酉林一直引他到中军大帐。古离王年纪不过四十岁,穿着华贵的狐裘,并不理会两旁军士的侧目,昂首进了大帐。承铎倨傲地坐在长案之后,四目相对,谁也不肯先开口。

对峙了片刻,古离先将右手按在左胸对承铎躬身行礼,唧哩咕噜说了一串话。承铎听懂了只言片语,大约就是问好,说自己是来投降什么的。承铎对阿思海道:“跟他客气两句,就说他的诚意我心领了,让他坐吧。”

阿思海用胡语转述了一遍,承铎与古离的神情都已经换成了十二万分的诚意。古离坐下后,两人就开始谈投降的事,人马怎么布置,怎么传檄通告等等。承铎看上去十分欢快,末了,竟要摆酒,宴请古离。

一时间军乐大响,大家在中军演武场上喝得一派升平,虽然言语不通,却也各得其乐。一席酒从午后喝到日暮。承铎倚在那席首,醺然薄醉,拈了杯子看下面军士作舞,也不管一众胡人在营中走动。

古离手下的两名副将离席解手,逛了一圈,蹲在那演武场一角低声说笑,脸上神情很是高兴。谈笑半晌,始终觉得有什么不对,四面一看,却见不远处一顶大帐,帐顶挂着鹰旗。帐门口站着个纤弱的白衣女子,半掩在帐帘下,看不清面目,却似乎目不交睫地注视着他二人。两人又谈了两句,那女子仍然望着。二人狐疑半晌,前后回到席上。

这一席酒直喝到天黑,古离王才告辞回自己两里外的行营。

这夜月黑风高,那行营里两千胡人,人衔草,马裹蹄,摸到了燕州大营前哨位。四个胡人悄悄摸上去,拔出弯刀就颈一割。咦?手感不对。仔细一瞧,却是两个稻草人,穿着军服。偷袭的胡兵用胡语大喊了一句,古离急忙回马,为时已晚。

一支火箭从半山腰当空射起,便见四面军旗一展,火把纷起,古离已被围在其中。

这燕州大营是承铎两年前用心构筑,依着一道高岗,临水分为东西两营。高岗上另起一寨,上下相应,与东西二营互为犄角,进可攻,退可守。自大营驻兵,胡人就没能南下越入过燕州南镇。这古离的胆子未免太大,莫说区区两千人,就是他二十里外的三万人马过来,也未必能拿下这营盘。

不等古离王反应,四面八方的军马已经杀了过来。杨酉林当先杀入核心,俯身劈砍,把一柄马刀挥得煞是好看。他的骑兵紧随其后,腰刀起落不止。承铎站在高处望见,兴致忽起,也不增援,对手下人道:“奏乐。”

于是,那白天奏过的乐队在这暗夜之中又奏了起来,却是激昂的《破阵曲》,角号低沉,钟鸣深远,遥遥传去,十分应景。杨酉林也不畏惧,和了这乐曲越发在胡人中纵马冲突,如入无人之境。凡他过去,便是一片血涌,人马倒地。长长的一曲奏罢,营场上胡兵只剩了一半。

承铎骑在马上,远观将士杀敌,风生乐起,弦音所指如卷残云。他心中快意,但恨无酒。乐声一转,这回是雄壮的《得胜归》,徴为君调,音正辞严。下面骑兵却听得热血沸勇,也摁捺不住,纷纷入阵。一曲未完,无论战降,胡兵已被砍杀尽绝。演至最后便成了真正的得胜归,一场尽是跃马欢呼。

此时,东面天空已是暗红色,将欲破晓。承铎遥望西北暗夜,却似有火光冲起。承铎驰入大营,见古离王的人头被杨酉林夹在肋下,便对他一挥手道:“拿来。你守在大营,我从右面抄过去会赵隼。回来之前,你把这儿打扫干净。”

这一场仗打得如风卷残云。古离王二十里外大营的三万人只走脱万余,其余被承铎、赵隼等人几面夹击。再一看,大王的人头都已经在对方手里了,慌乱之下自相践踏。有投降的,承铎不受,竟纵兵杀尽,焚尸而回。燕州西北二十里,尸横遍野,黑烟滚滚。

此情此景,即使东方见着,也觉心惊,因责承铎为何滥杀?

承铎回答得很简单:“非我族类,其心不诚,受降何用?放归本国,他日又来打我,不杀奈何?天气日暖,这许多尸首烂在当场,我燕云二州岂不要闹瘟疫,不烧作什么?”一席话说得东方哑口。

回到大营,已过午时。承铎招呼赵隼、东方在中军大帐一起吃饭。留守的兵士端来早已备好的饭菜。赵隼当先接过碗筷,给三人盛上饭。承铎提箸,见东方默然无语,便问:“你还在想今日杀了那许多人?”

东方眉头不蹙,神色却沉了许多,摇头,“我在想,有什么地方不对。”

“哪里不对?”

东方放下碗,筷子轻搁在碗沿,折身向承铎道:“古离王仅仅凭着如此低劣的诈降来杀你数万精锐,这便不对。”

承铎也敛了神色,道:“你要说那地下暗火?这人我心中大概有数了。”

赵隼扒饭之余,迷惑地抬了一下头,却没有开口的打算。

东方夹菜,轻描淡写地问:“昨晚大营被袭时,你见着茶茶了么?”

承铎听他这一问,眼神倏然深邃起来。

这时,忽然一个兵士急急地跑过来禀道:“不好了,杨将军一头栽倒在茅厕了。”

“啊?”三个人都掉下了下巴,一齐放下碗随那兵士去看。却见杨酉林昏倒在茅厕外的地上,他的几个亲兵围在他身侧。东方越众上前,按他脉搏,片刻之后,皱眉:“先把他抬到医帐去。”

医帐内,东方又按在他腕脉上诊了半天,随后用银针扎了杨酉林几处大穴,杨酉林慢慢醒转来,茫然四顾,连晃了两下头。

承铎忍不住问道:“不妨事么?”

东方摇摇头:“不妨。”坐下来写方子,一面写一面问道:“杨将军是在茅厕内昏倒的?”

杨酉林回过神来:“我原本在解手,可是渐渐觉得头昏脑涨,赶紧出来,走到外面便昏了。”

东方又问:“你莫不是吃了什么坏掉的东西……”

杨酉林摇头,断然道:“不是。若非是中毒,便放我不倒。那茅厕里有古怪。”

“这便是了。”东方写好方子,交给医师,“你应是中了毒,只是我不太敢肯定。只因这毒极其少有。而且……也不该出在茅厕里。”

话还没说完,明姬风风火火地跑过来,进门一看众人皆在,便看了杨酉林,小声地问:“杨将军,听说你掉进了……掉进了……”关切之中,似乎有那么点欢欣鼓舞的意思。

杨酉林这些日子也算是被明姬练得刀枪不入了,任她如何洗刷,都可面不改色。可这次这个丑出大了,被明姬这么一问,顿时脸色一暗。

赵隼“嘻嘻”笑道:“没掉进茅厕,只是被茅厕给熏昏了。”

“噢?他……”

不等明姬说完,承铎就打断道:“这毒还要紧不要紧?”

“杨将军应可无事,这药性已十分微薄,想是近日劳顿才误中了这毒。”东方答道。

“是什么毒?”

“这种毒不在任何典籍中,是口口相传而来。我师……我曾经听人说过。告诉我的那个人把它取名为夜潜,是出自外番的一种毒,无色无味,不觉嗅入便会中毒。若只是片时,人察觉不到;若长时吸入,超过一个时辰,必死无疑。且旁人很难知道这人是因何致死。只是此毒若遇便溺之物,慢慢便能化解,所以我想不通,为何茅厕之内会中毒。”

承铎皱眉道:“既是无色无味,又弥散于气,这个毒怎么找?”

“药材炼制出来装于瓶中,或盛于器皿,放在器物角落,毒气便慢慢散出。”

承铎当即道:“赵隼,你带几个人去茅厕找找,看有什么异物。自己小心些。”赵隼应命去了。

“嘿嘿。”明姬忽然笑了一下,“这毒随便熏熏没事,想来没点时辰还中不了。”

……,……

于是,人人都了然地看杨酉林,一副“你便秘”的表情。杨酉林原本晦暗着的一张脸,像是煮熟了的螃蟹壳,头都不怎么抬得起来了。

明姬更高兴了:“杨大哥,你是刀头上打滚的人,这茅厕中摔跤可不是好兆头。定是今年撞太岁,恰飞着了五黄二黑煞。我给你画张符,趋吉避凶,带着上阵,包你刀枪不入。”说着,便把那写方的黄纸拿来,和着朱砂缭乱地画了一纸,折做个方角,交给杨酉林道:“十两银子。白送的不灵。”

杨酉林瞪着她半晌,突然道:“我……我没带着银子。”

众人见他当真,都哈哈一笑。

明姬便慷慨地说:“银子回头给我就是,先给你赊着。”

东方敲了一下明姬的脑袋,对杨酉林道:“你别信她的,她哪能画什么符,哪有刀枪不入的符。”

杨酉林却伸手接了过来,折入袖中。

明姬这下得意了,高兴道:“这玄学数术,无论真假,有人信则灵。”

正说着,赵隼回来了。

“大将军,找着了。粪池中有一个白圆瓷瓶子,我让他们……”他看了眼明姬,含糊地说:“我让他们正解毒呢。”

赵隼所谓解毒,便是找了个大盆子,让兵士们纷纷尿入盆中,再将那瓶子捞上来浸泡其中。只不过觉得这种事当着女孩子面说起来不雅。

东方道:“应该就是那个。这毒不是寻常人能有,也不该出在这大营里,放在茅厕也不管用。这下毒的人倒好生叫人费解。”

“然之兄,”承铎忽然出声,“倘若你有这毒,你与我军为敌,会如何用?”

东方顺着他说道:“用来对付你再合适不过。若是我,就放在你大帐里,你不知不觉吸入中毒,待到晚上袭营时,你正可毒发而亡。三军先失主帅,必乱阵脚,古离二十里外的三万人再赶杀过来,我军必大败。”

东方此言一出,人人神色都是一凛。

承铎又问:“这毒药既无气味,如何分辨?”

“无色无味,根本无从分辨。只有人中后,脉象上可以识出。所以才叫‘夜潜’。”

承铎冷笑:“偏是有人从我帐里把这药给分辨出来了。”

东方不语。

赵隼却问:“是谁?难道这药瓶真的是在你帐中?”

“审一审就知道了。”承铎把这话说得似问似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