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笺上字迹娟秀流利,寥寥数语曰:“妹锦谨奉,五兄劳牍:昨廷议准战,着虾兵十万,蟹将若干,附兄调派。愿祈捷传,顺颂军安。承锦敛衽。”

承铎歪头一看,连忙一把抓过来,折到身后几案的书册里。因为是私信,承锦在里面“虾兵蟹将”地调侃他,到底不恭了些,便笑道:“小妹已抵上京,托我的随侍带来的书信,胡乱涂鸦,是我不留心错放了。”一面理出那旨文来递给他。

东方接了旨文,并不打开,只问:“十万?”

承铎点头,“十万。”见东方沉吟不语,承铎不紧不慢地接着说:“我打算号称二十七万。”

东方笑了。

两军对战,人数的多少常常会凑个整数虚报,以求威慑。这在用兵上本是常事,然而承铎却偏取个奇数二十七,显得煞有介事,越发弄得真假不定。

东方看他神色,知他自有打算,便将那文件慢慢压回那叠纸张里:“我看近日也打不起来,总待开春雪化。这一段不妨修整军纪,演练习战吧。”

于是,承铎上了一道奏表应旨,便发出号令来,手握这十余万人,号称二十七万,放开手脚在燕云一线排兵布阵。时值隆冬,胡人军马虽恨却不敢轻进,双方一时僵持起来。

转眼到了除夕这日,天气干冷,承铎防着胡狄偷袭,仍是不令松懈,反而各岗各位愈加严查。他自己坐在内帐里,看这旬日来的奏报。东方与他拟了几个章程,传下全军去,肃整军纪,陆续便有奖罚回报上来。

承铎一一地看着,墨绿便装上的织锦回纹反衬着灯火,在他手腕牵动下,似是打了个卷,一闪而逝。他头发半干,束在脑后,洇湿了肩上贵重的貂绒皮草。承铎看得专注,脸色在火光下少了些锐利的英气,多了点平和沉静。

哲义扛着卷灰色毡毯走进来。承铎也没抬头,也没看,只说:“放下。”哲义便将那卷毯子搁在地上,躬身一退,出去了。承铎仍是看着手中的奏报,将看了的从案左垒至案右。地上的毡毯却动了动,底下慢慢伸出只脚来,纤白秀美。那脚触着了地,一缩,像是感应了一下方向,就往着火盆旁边挪了一挪。毯子边缘略松,那毡毯里的人似是不耐那火光太亮,将毯子紧了紧,勾勒出女人姣好的曲线,便不动了。

承铎看那奏报比他想象的要久,看到完时,已经听见三鼓了。他略扬了扬头,还想着云州驻扎的七王承铣给他写来的文奏。语气轻描淡写,公事公办,说了说燕州突袭后胡人在云州一线出击的情况。

承铣为弟,位份又在承铎之下,写来的文书里一句寒暄都没有。这个承铎不奇怪,本来皇室之中的兄弟就不亲,他跟承铣也谈不上交情。他奇怪的是为什么这次皇兄派了他在燕州总燕云之兵,而承铣却还在云州不走,隐隐觉得是有什么用意。

承铎拿了几份奏报站起来,绕过书案要往外走。一步迈出去猛然看见地上横着个灰影,收势不住,索性一跃,跳出半丈距离。回头看了一眼,想起来了,是休屠王那个眼神静漠的女人,他让哲义带过来的。他撩开帐帘唤了声哲义,哲义赶过来,承铎把手里的文书交给他吩咐连夜让人送下去,再弄点吃的回来。

回过头来,承铎看那地上的毡毯一动不动,他便走到毡毯前抓着一角一拉,毯子下的人被骤来的光明一激,朦胧醒来。她微微转头看见承铎,犹自眨了两下眼睛,方慢慢坐起来。脸上懵懂未知的神情在清醒之后,就换成了平静,带了一丝冷然,默默望着那火盆。承铎便望着她。她睫毛映在秀直的鼻梁上,火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身上衣衫还是那件雪缎,但痕迹淡了,显见得是洗过的。只是赤着双脚。

承铎默默望了她了一阵,站起来走到帐侧食案旁的毡子上坐下。

哲义端着吃的进来时,看见承铎坐在一侧望着那地上的女子。他眼神不冷峻,甚至不严肃,反而包含了一点探究的神色。哲义把吃的放在承铎面前,承铎道:“你下去吧,不用候着了。”帐子里充斥着食物的味道,承铎便拿匕首划着吃。

多年的军旅生活,他更习惯用刀而不是筷子。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不是看他,而是看他的吃食,转眼又盯着那火盆,像是专心烤火。承铎说:“你过来。”她抬起那双顾盼流眸看着承铎,仍然不动,似是听不懂。

承铎本来会一点胡语,但是他懒得说。这女子本是休屠王抢来的,到底是哪里人也说不清楚,谁知道她听得懂什么话。低头切那食物,又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眼睛清澈平静。承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便抬手招了她一下。

她慢慢从那毡毯里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垂了头。承铎示意她坐下,她就坐在地上。他递了那盘子到她面前,她便拿了一块他切碎的饼慢慢抿着,吃得极慢。饶是这样细嚼慢咽,她还觉得吃力似的。承铎又从旁边端了喝剩的半杯羊奶,放到桌沿。她又看了他一眼,似乎想确定那是给她的,然后才端起来,仍然是小口地抿,半天才把那饼吃下去。

这时已经听见鼓敲四响了。夜阑风静,四野无声。像这样寂静的除夕,承铎已不知道过了多少个。这本该是一个欢庆的日子,他却把自己埋在文书里,谁也没有见。他想自己为什么今天想起把她找来,他并不特别想要她,或者说他想看她。

她的安静有一种让人平静的魔力,细致,深远,而诡秘。人在年少时,遇到波折往往急于求诉,年岁渐长,却往往欲说还休。而这个女子,似一个天生的哑巴。她没有言说的欲望,承铎也没有;她没有放弃的绝望,承铎同样没有。

承铎扔了一块素净的帕子过去。她仍然看他一眼,确定用途,发现他眼中又灌上了一丝冷意,便默默擦干净手和嘴。待她擦完,承铎捞起她就扔到**。她又用审视的眼神看他。男人有一种神色,她是极熟悉的,但是承铎此时没有。

承铎觉得她像要看见自己心里,忽然十分地不痛快,衣袖一挥,扫灭了那灯火。脱掉外裳,上床揽了她睡觉。帐内的火光暗了下来,只有地上火盆还微微地闪着。怀里的人呼吸均匀,慢慢睡着,可承铎望着帐顶,仍然没有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人隐约颤抖起来,呼吸紊乱,承铎听出她哭了。他躺着不动,静静听着,她慢慢变得像网里挣扎的鱼,不知做着多么慌乱恐惧的噩梦。承铎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捧了她脸摇晃着,轻声道:“醒醒!”

她骤然睁开眼,眼睛里并没有泪水,却有凌厉的恨意,让承铎看了都心中一寒。未及深究,她已经死死地一口咬在他肩上。承铎下意识地一把抓住她头发,只觉她用力之巨,像要咬进他骨头里。他本可以轻而易举地击昏她,或者推开她,他却莫名其妙地没有这么做,抓着她头发的手反而渐渐放松了,似抚慰般按在她头上,他甚至听见自己低声说:“好了,好了。”

咬在他肩上的力道渐渐轻了,她慢慢从他肩膀上仰下来,从来都清明的眼睛怔忪迷离地望着他。他眼里的茫茫深邃之色褪去,却澄澈地望着她。他看着她本来凌厉的眼神只剩了一片脆弱,便俯下去吻到她唇上。他把这个吻辗转加深,得到了她微弱的回应。她感觉到他抚慰的意思,便真的抽泣起来。

承铎解掉她仅着的一层单衣,拉了她手环上自己的颈项,便把她的哭泣和颤抖都纳入了怀里。承铎是很少吻女人的,这回却是个例外;承铎是很少对女人温柔的,这回却是个例外。

他纯粹地想要抚慰她,却深切地觉得被抚慰了。

*

承铎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照入帐中。他心知晚了,却躺着不动。那女子犹自埋在被子里,睡熟未醒。他稍稍一动,她便埋头往黑暗处钻,小猫一般慵懒饧涩。承铎仍是默默地看了她一回,悄然起身,穿上衣服。

他站在案前,扫了一眼昨晚看过的军报,不再看她一眼,以手拢了头发束上,径直走到帐外。晴光将他一照,只觉得神思一新。他深吸了两口气,叫来哲义,没有任何情绪地说:“把她弄走。”说完,也不等哲义答话,转身就走。

营里一切照旧如常。他走到西首,却见不远处围了一群人。承铎不由皱了皱眉,正要过去,忽听东方的声音道:“明姬虽性劣贪玩,却是孩子心性,杨将军有话好说,何必动气。”承铎听了便知道,定是明姬又招惹了杨酉林。

明姬初来这军营中,看着什么都觉新鲜。这满营的军士忽见了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每日四处张望,只觉得更新鲜。明姬又是个好说话的,只要你不惹到她,她倒也大方应付。承铎既然有令,谁又敢惹她。于是,她在这营里和别人还算和睦,只除了杨酉林。从那日初见之后,她便和杨酉林抬上了杠。

杨酉林口舌上从来说不过人,连赵隼都说不过,更何况顽皮女孩子。看来今日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只听杨酉林声音说道:“你妹子贫嘴贫舌,她是女的,我不和她说!你既是她哥哥,我只和你理论!”

承铎听他是动了真怒了,当下也不上前,往旁一避,闪在帐角,从人群缝隙里看去,只见杨酉林与东方对站,明姬躲在东方身后,倒是一脸嬉笑。

赵隼在旁劝道:“不过是几句话,你作什么这么大气。东方先生和明姬小姐是王爷的贵客,我们好歹也算是半个主人。这大年初一的,大家看了笑话。”

东方听他这样讲,心知行伍中最讲资历与本事。自己初来乍到,却受承铎礼遇,这四面围观的兵士们心里未必服气,更别说杨、赵二人,不过是碍在承铎威望在此。又想那姓杨的生性鲁直,就此赔礼,他也不见得痛快,需得激他一激。

东方缓缓道:“明姬,你说了杨将军什么?”

“我也没说什么。我说……我说杨大哥这名字看来,莫不是八字缺木,才要补衬。只是他老是一脸晦气,想是让中间的酉金给克住了。”一旁的人听她字音清脆婉转,却说得头头是道,一时好笑,又不敢笑。只赵隼“嘻”的一声。

东方仍是不紧不慢,斯文地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酉属阴金,哪里克得住这许多木。金能生水,水色主黑。他面色晦暗,乃是因为水气太盛。”

明姬忙作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

杨酉林此刻的脸色一点也不晦暗,倘若他的眼睛能喷出火来,东方兄妹早已熊熊燃烧起来。登时手一抬,指着东方道:“大将军让你在此,你何故欺人太甚!”话没说完,一掌劈了过去。明姬并不转身,倒退着往后一跃,身姿轻盈,翩然落地时,口中犹笑道:“劲力太沉了。刚强过甚,后必不济。”

杨酉林觉得左肩上被轻轻一拍,一回头,东方不知何时已转到他身后。他左肩一沉,回身又向东方击去。东方身形不乱,仍是一避。杨酉林掌势加快,左右进击,却总差着那么毫厘,怎么也挨不着东方。

约过了十余招,他变掌为拳。这次东方不避了,伸开五指抓住他拳头,往后一让。杨酉林初时只觉这一拳像打在了棉花上,一股力道像石沉大海,随即有股绵绵余力,将他一拽,竟站立不稳,向前踉跄了几步,到底站住了。

回过头来,东方对他朗声道:“明姬顽皮无礼,数日来多有得罪。我教导不力,现下给杨将军赔礼了。”说着,对杨酉林深施一礼。杨酉林愣愣地听了,也不说话,躬身还了一礼,扭头走了。

赵隼望东方一抱拳,微微一笑,跟着杨酉林去了。明姬上前两步,似要说话,东方狠狠瞪了她一眼,她方忍住了。围观的军士们都惊异得很,看东方这般俊雅书生,一招没还竟把承铎的手下大将挡得一言不发地走了,纷纷乍舌摇头,也渐渐散了。

东方忽然转过来,对着承铎的方向道:“大将军,请借一步说话。”承铎见他发现了自己,只得出来。明姬一见承铎,立刻老实了,乖乖对他曲了曲膝。承铎笑道:“你这么客气干什么?你不打趣我,倒客气得我心虚起来。”明姬红了脸,站到东方身侧不说话。

承铎随东方来到他帐里,心想方才杨酉林要动手,自己没出面,多少说不过去,便不容他先讲,先问道:“然之兄来这几日,吃住还习惯么?”

东方也不提方才之事,温文一笑:“习惯。只是昨日午后我不在时,这帐子里出了点古怪。”

承铎问什么古怪。东方道:“有人把我的东西翻看了一遍。”

承铎惊疑道:“可丢了什么?”

东方道:“没丢,想是这人好奇,挨个翻了翻;想是他还好奇成性,常翻人东西,所以都照原样一一放着。”

“那你如何知道有人翻看过?”

东方仍是温和地说:“我自然知道。只是告诉你一声罢了。”

承铎点头:“多谢相告。”

帐外,传来课练完毕的哨令,军士们陆续散回各帐。这到底是新年的第一天,大家都有些兴高采烈,喧哗之声较往日更显高昂,还杂着俚歌笑语。

时序递嬗,年岁交替,即使是在这冰天雪地,即使是处于剑拔弩张,也挡不住人心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