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地黑了,万籁无声。除了日深月沉亘古不变,承铎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似乎与原来的相同,又似乎与原来的不同,唯一熟悉的只有东方一人。东方却不知在想着什么,只低了头思索,左手却掐着指节,从无名指根至中指根、食指根,再依食指向上至指间,逐次至小指。承铎见他沉吟不语,心中有些明白了,问道:“你算的是什么?”

“天干地支数。”

“这莫非是个阵法?”

“不错。”

“世上真有这样的法门可以陷人其中,不令得出?”

“世上的事你不遇见是不会信其有的。”东方冷冷道。

承铎觉得他语中颇有双关,也猜测不透,便撇开此节,只问阵法:“这是个什么阵?”

东方道:“这是个依山势而建的奇门阵,方圆二十里,都在阵中。八门被这峡谷隔开,想必我们没注意,从惊、伤、杜、死之门入阵了。”

“这些都是凶门啊。”承铎虽不曾深知奇门遁甲,却也解些皮毛。

“不错,踏进一步,有死无生。”东方遥指远处山峦道:“从峡谷这边往西,应有生、开之门。不过这布阵的人故弄玄虚,大概不会把生门排在西北乾位,我们且往西南方去。”

承铎看他表情严肃得很,便问:“这阵法很难破解么?”

“我们在这里转了多久了?可转出去了?”

承铎默然无言,东方并不看他,只看着远处黑色天幕下的山峦伏线,接道:“这阵虽布得好,却改了山川布局,正是布阵最为忌讳之处。人与天地争锋,终究要受天谴。布阵之人阵法精妙,却心术不正!”

他话里带着不明了的语气,辨不出是何情绪。东方说完这句,便不再说,只下了马牵着辔头,缓缓往平坦开阔之地去。燕州冬月原本酷寒,到了这个时辰更是飘飘渺渺降起霜来,仿佛若有若无的寒气从天上薄薄地罩下。若是这样露营在外,非冻死不可。承铎内功尚好,东方重伤初愈,未必能抵挡严寒。

承铎翻看良久,才在马鞍的弓箭袋里摸到了火刀火石,搜了些枯叶先点起了火。东方只闭目盘膝而坐,却又不像是在调息理气。承铎也不问他,将马系了,砍了些枯枝作柴,堆在火侧,便在东方对面坐下。

火光映照下,东方脸色却苍白得很,神容平缓安静,像时间在静静流过。他睁了眼,注视火苗。火本是五行之中最为幻灭而又不可接近之物,有形无质,随生随灭。东方静静开口道:“习鉴兄,你可知阵法虽是死的,但布阵的人是活的。”

承铎的这个字,原本只有东方叫过;东方自到军中,两人不再以布衣相交,东方便极少以表字相称。他现下突然这么一叫,倒让承铎捉摸不定这句话的意思,便也静静答道:“怎讲?”

“正因布阵之人是活的,阵中细微之处便会有一些个人的习惯。”

“莫非还能认出人来?”

“不错。”

“天下能布此阵之人虽少,你也未必都认得。”

东方冷笑道:“我未必都认得,只恰巧认得这一个。”

“谁?”

“我师傅。”

“你师傅是哪路神人?”

“国师水镜。你寿诞之日随皇上到你府上的。”

承铎蓦然想起他寿诞那日,那个说中原国祚将覆灭于茶茶之手的人。他久不在上京,原对朝廷诸事不甚了解,所有情况都是萧墨说给他听的。然而这个水镜,萧墨也说不出他来历,只知皇上特别信服他,不想他竟是东方的师傅。

想必东方幼年离家便是随他走了,如今忽然发现他与敌人有染,难不令人感戚。承铎沉吟半晌,说:“那也就罢了,你一路这么严肃,我还以为这阵是你布的,如今时机已到,要把我弄进来做了。”

东方一愣,忽然大笑起来。承铎看他虽笑,却笑得十分落寞,自觉把话说造次了,起身去坐到他身边,道:“不好意思,你知道我开玩笑一向比较冷。”

东方不说话。

承铎难得低了个头:“那个……虽然是开玩笑,我也不该怀疑你。”

东方打断他道:“行了。人永远只能做自己,倘若你我人品都还磊落,就到不了彼此算计那一天。充其量也只能玩笑玩笑罢了。”他拾起一根小枝添在火堆上,缓缓道:“我现在终于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什么前因后果?”

“你看,这奇门阵既有胡人的标识,必是为胡人而布,用意何在我还想不透。但上京的事却全都明白了。就是你离开上京那天晚上,有个白衣人在我后院窥视,我一路追着他进了皇宫,到上苑解语亭时,承锦恰巧在那里;那人便对她下了迷药,将我绊住,自己好脱身。而承锦中的那迷药,正是皇上中的那种高昌迷药。翌日清晨我去问他,他却故意将怀疑引向萧相国。”

“其时我只想到朝中文武惟有萧相出使过高昌,却恰恰忘了他曾经就在高昌呆过两年,专门研习高昌皇室的药理,虽学不到要害,总知道十之三四。京城之内,只怕没有人比他更知道那迷药的来源用法。他虽不会高昌皇室的药效缓释之法,却可以对皇上长期低量下药,而那个夜探我家的白衣人正是他本人。”

“他既要害皇上,想必是与七王勾结。七王夺位,必许他以高官。你年初离燕回京时,我先于你赶去京城,便是因为收到他秘信相召。现在细细想来,他当初叫我去,只怕是要我去帮他。一听说我在你麾下,便没能将这话说出来。只是可惜我当时不曾细想这许多破绽。”

承铎轻轻摇头,“你不是想不到,而是不会那样去想。越是熟悉亲近之人,越是容易忽略。”

东方勉强一笑,“其实我也怀疑他了,只是既不能确定,就一直没有当真。结香说那个对她施术之人声音苍老。当初我听闻这种巫术便是从他那里听来,他多年来四方游历,博文强识,其时正要南下荒蛮之地探寻此法。我心里不愿与他去寻这种无聊法术,便借口父死母病回了燕州。从此也就是一年两年间,他会给我书信。三年前他告诉我他在京城有事,之后便一直留在京城。”

“直到今年初我在你军中时,杨将军中了一种无色无味的气毒。当时大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给他把脉却认出了这毒。我那时便想起了我师傅,我想起他,因为这气毒脉象正是他教给我的。想来是七王要杀你,他便炼出这药交给茶茶,让她适时放到你帐子里。”

承铎握了拳抵在唇上,“你这么说岂不是在确定,承铣就是那个戴黄金面具的人?”

东方一字字道:“我很确定,他就是!”承铎放下手来,注视着他,东方续道:“他在那崖上与我说话,我怎会听不出他的声音语调?他说戴着面具的才是他本人,取下面具的人其实戴着世人看不见的面具。这种癫狂之语也只有他这样的人说得出来。”

承铎眼神冷冽,道:“我离开燕州之前,曾布置阿思海收集敌我双方的情况。据他所报,承铣四五月间病了一场,在云州深居不出。当时我不知承锦在文渊阁遇见那黄金面具的事,如今看来,他那时定是回京去了。”他话锋忽尔一转,笑道:“想必你师傅见你我在一起,也头疼得很,只怕让你给识破了,连忙把他找来商量对策。”

东方自嘲道:“我怕是没有那么大的面子把七王爷都‘请’回京城来了。”

承铎见他神色稍霁,方笑道:“怪不得萧墨曾说这个国师气韵不正,可惜我一向不喜装神弄鬼之人,也没有多想。”

东方忽然道:“你觉得萧墨这人如何?”

“萧墨啊,”承铎笑,“你可能看着他孤僻古怪,其实他是个明白人,不会去参合这些事的。也就是我叫他帮忙,他才帮着打探打探。”

东方心里大不是味,“你就这么相信他,却来怀疑我?!”

“那个……我方才是看你不高兴想缓和一下气氛,并不是真的怀疑你。”

东方斜觑着他,凉凉道:“你在上京说过你怀疑我。”

“这个……你不是说怀疑不要紧,怀疑了却又不说才真正糟糕么?”

东方眼睛一转,轻叹一声,望天不语。

承铎也望向天空,天空一片漆黑,连颗星星也没有,闷道:“现在怎么出去呢?”

东方也闷闷道:“我正在想……”

当小白舒展翅膀从空中滑翔而过时,还以为他们两人这姿势是因为流鼻血了。承铎耳朵一竖,“有鹰飞过去了,射下来烧烤。”东方懒懒道:“鹰肉粗砺得很……”小白听得这话,翅膀一抖,险些栽下去,急忙稳住,一个俯冲直扑火堆旁。

承铎正欲展弓,忽见那只鹰善解人意地落了下来,一眼认出正是沙诺里养的那对鹰中项毛雪白的那只,茶茶取名叫小白。沙诺里带着人与赵隼去高昌,便把那一对鹰交给茶茶养在大营里了。

承铎取下它爪上系着的纸卷时,小白优雅地啄了啄羽毛,头一昂,正眼也不瞧他,以示鄙视。承铎却只瞧那纸卷,上面是茶茶的蝇头小楷,只有四个字:“人在何处?”

承铎仰头悲叹:“它能进来,为何我们出不去?”

东方道:“它能飞到万仞之上,你能么?让它带信回去吧。”东方递了一枝烧焦的细枝给他,权作炭笔。

“我们困在这里,赵隼又在高昌,燕州大营如今一个主将也没有。承铣此时若是做个什么,那可真糟了。”承铎一边说,一边简略写了几句,将纸折起来,又系回小白爪上。

东方望着小白潇洒展翅,振作精神道:“我们定能出去。”他捡了几个碎石块来排阵,潜心计算起方位来。承铎光是看他算了半天,都觉心力交猝,不知东方如何计算得下去,便在一旁靠了树,和衣养神。

模糊间听见东方似乎轻声自语:“若是撞到伏吟位,可就糟了。”

承铎耳朵听进这几个字来,脑子里兜了一转,半晌方问道:“什么位?”

“嗯?”东方本来专注在阵法上,也没注意,片刻才反应过来,“伏吟位。”

“哪两个字?”

“伏击的伏,沉吟的吟。”东方不知他何意,只见承铎恍然想了一会儿,手摸到靴子上,找啊找啊终于从靴筒里找出一个方纸块来。他一层层展开,却是一张写满字的纸。承铎递给东方道:“你看看这个,你说的那个伏吟,我记得在这上面看到过。”

东方接来粗略一看,“哪来的?”

“在胡狄王庭的一个秘室里发现的,当时我和茶茶都不知道写的什么。我本想拿出来问你,后来让那个突迦一搅,就忘了。”

东方细看了片刻,“有些像是这个阵形。”复又对照自己用石头摆的阵法,道:“你莫要出声,让我看看。”

承铎依言噤声,由他去想。那阵内的石柱上写着“喀拉昆仑神谕,擅入者死。”胡人最敬畏他们的神,这样一写必然是不想让人进来,而胡狄大汗又将那张破阵之法,深藏在自己寝宫的秘室里,可见这个阵不是布来陷人的,而是用来保护什么东西的。

承铎想着略眯了一会儿,见火快要熄了,复又起身打了柴来,将火添旺。不知过了多久,东方将那张纸折了两折,往火堆边靠了靠,道:“我破出来了,等天亮时,看明了方向,我们便去试试。”

承铎点头,“你休息一下吧,这里我看着。”东方便在火堆边闭目养神。

天色将亮不亮时,天空中又有声响掠来。小白率先收羽而落,爪下一个竹篮搁在地上;另一只鹰小青也同样提了一只篮子落下。承铎提过来一看,小白的篮子里是几个馒头,小青的篮子里是一瓶茶茶自研自制的牛肉酱。承铎心里高兴,对小青和小白一拱手,轻声道:“多谢二位了。”

他按了按那凌空飞来的馒头,冻得像石头。承铎削了木签子权作筷子,将那馒头夹在火边,抹了牛肉酱烤着。小青和小白在一旁不知是休息够了,还是交流了什么,又比翼而去。承铎看它们去远,扯了扯东方的袖子,叫道:“你看我变出了什么?”

东方勉强睁开眼,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他:“我就算没听见那对鹰飞来飞去,随便想想也知是它们送来的呀。”承铎沉默地瞄了他一眼,递过一个烤软的馒头。

东方慢条斯理地接了,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承铎平日不可谓不稳重深沉,指挥作战无不镇定自如,对待敌人毫不心慈手软,然而在信任亲近的人面前,往往又有些心无城府。方才那个玩笑开得真是……纯真啊。

他这样一笑,承铎彻底窘了。东方看他吃窘,兴致忽起,伸了伸腿往承铎旁边一坐,五指一伸,抢过那瓶牛肉酱来。手还没收回,承铎手势一翻扣向他腕脉。东方手腕一扭,转过瓶子,瓶口稳稳朝上。

承铎使出了锁指功,指劲沉寸古朴;东方对之以截手式,灵活繁复,萧然自若。须臾拆了十数招。牛肉酱瓶子在两人手中腾挪跳跃,翻来覆去,终于忍受不了这两人的巧取豪夺,“砰”的一声碎了。鲜香红亮的肉酱闪着诱人的光泽直直落到承铎托出的馒头底上,还没落稳,又被东方抹去了一半。

承铎笑道:“这牛肉酱方才冻住了,被咱们翻炒一番,正凉热合度。”东方颔首赞同,姿势优雅地拈去了上面的碎瓷片,仔细地吃了下去。天边就渐渐白了起来,带着暗沉沉地光。

吃完了东西,烧了一夜的火堆已逐渐熄灭。天虽亮了,却不见阳光。两人找了处山泉,勉强洗了洗手脸。东方道:“你把左手给我。”承铎伸手给他,东方在他手掌上画了几笔,似字非字,道:“你把这只手握上,可不受阵中幻术之扰。”

承铎握了拳,问:“世上果有幻术,能变虚为实?”

“境由心生。”东方简捷地解释,“幻觉都是自己内心生成,外物只是诱因。一个人心志坚定,便不易受影响。”他辨清了方向,沿一道山梁而去。承铎随他前行,七折八绕,发现东方一路记数,是按着步数在转弯,并非看山川树木。

这次走了约一个时辰,承铎也没有再看见那根石柱,反走到了一个山坳深处的平地上。地上青石铺缀,石缝间生着浅浅的草,时值冬月都黯黄萧瑟。东方站住脚,四面一望,道:“此地应是阵心。”

他望向承铎,“我要破它的气,又要借你左手一用了。”承铎老实伸了手,东方反手抽出他腰间的匕首,将承铎中指刺破,捉了他手指在那青石地上写字。这字写得缭乱疾速,却是:

皆阵列

者临前

斗兵行

承铎念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东方道:“你也知道这句话?”

“不知道,我看你是这个顺序写的。”

东方以手剑指,悬空写了几个字,口中默祝三声。承铎按着手指站在一边,那石块虽然平整,到底粗砺了点,因而疑心自己昨天怀疑了他,他故意报复。东方念完,转顾他道:“不是我吝啬自己的血,而是你命格七杀重,借点你的杀气。”

承铎望着地上的字,叹道:“此地无银三百两。”东方笑。

正说话间,地下传来声响,东方退了一步,那整块写字的青石竟轰然陷落成一个石井。井口腾起一阵尘埃,夹着泥土味道。两人望着那幽深的石井,半晌,里面悄无声息,承铎道:“我七杀重,我下去看。”

东方将粗一些的木枝烧着,承铎咬了匕首,撑住石壁,往下行了约两丈深才着地,顺着那个洞口往前走了两步,里面豁然开阔,树枝的火光照不见尽头。东方紧随他下来,才一进到石洞里,便愣住了。

两人默然站了片刻,东方惊疑道:“你方才说什么,此地无银三百两?”

承铎叹道:“看来是我说的不够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