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整个燕州前线的大营都竖起了承铎的大将军鹰旗。突如其来的大雪把这边城塞外染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人迹愈加寥落。而此刻燕州大营的中军帐里却是暖意融融。大帐的主案上横七竖八地堆着些纸折笔墨。一壁挂着副硕大的地图,标着燕州至云州共两千里的防线驻军。而另一侧却摆着一个五尺长的矩形铁炉,里面烧着通红的炭火。如今那铁炉上正烤着一架全羊。

这羊身已先用匕首划出了格子,抹上麻油料酒,搁一夜让它入味。烤时火候需适中无烟,先刷一层薄油,烧热之后再刷一层酱,反复翻转刷上作料。快烤好时,再洒上少许孜然,香飘十里。此刻羊身“滋滋”冒油,正是金红油香,外酥里嫩之时。

围坐一旁的三人早已挽袖擎杯,大快朵颐。承铎在铜皮盘子上细细地切着羊肉,划成小块放进嘴里,缓缓地说:“我让你们歇了一天,今天请你们吃一顿,吃完了立刻给我上马走人。”

赵隼托着盘子转向杨酉林:“他哪里是想请我们,分明是自己想羊肉吃了。”

承铎却不理会,接着道:“李德奎闪击休屠右翼之后北进一百里,正隐蔽休整;赵老将军合击休屠前锋后,左上百里待命。你们两今夜各带五千人,分左右路,带硫磺火引,接近休屠行营了,就放起火来,赵李二人依火光为信。你们尽量往他们两人的方向靠拢,把人向我这边压。”

听得这句,杨酉林放下盘子,问:“王爷所部只有急调来的一万人,都往这边压,能吃得住?”

承铎头也不抬道:“放心,胡人到时候只想往北跑,哪里敢想再往南啊。你们四人合力,最要紧的就是给我截断休屠王的退路。”

赵隼缓缓道:“说是三十万,有一部分压在云州一线,休屠的随侍亲军不过十余万人。左路军已经打掉了三万,连日奔逃,也就剩下四五万疲敝之师了。凭我们的兵力,要吃掉应该也不难。”

承铎正色道:“既然打了,就别不痛不痒的,全面作战是迟早的事。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如今断不可给休屠王以喘息之机。所以此战,务必全歼其军!”

杨、赵二人神情一肃。

承铎抬头看他们一眼,用匕首挑起一块羊肉送进嘴里,笑一笑,说:“不过你说得对,这西北的羊肉就是好吃。南边的羊都又老又韧,人也都不怎么是些东西,只除了女人稍可一观。”

赵隼噗嗤一笑,揶揄道:“是么?”脸却转向杨酉林。杨酉林被他一瞧,莫名其妙,转瞬明白了他的意思,短刀往案上一插,声不吼而自高,“你看我干什么呀,我又不知道!我在南边只管打仗,管什么老羊女人的。”

承铎与赵隼都大笑起来。

按承铎这番布置,休屠王已是案上鱼肉,只看庖厨如何下那一刀了。

这夜风卷雪飘,除开严冬的肃杀之气,这几百里土地也并不寂寞。胡狄军数万人南北向下寨甚长,正当丑寅交刻,两侧大营火起,无数火箭射来。胡人逃了这两日也不遑多想,爬起来又逃。不出数里忽然面前拦住两支军一番混战,不辨方向,扭头再跑啊跑,只觉四面八方都是敌军。一时间哭爹喊娘声,交戈击剑声,风吹火啸声响成一片。承铎大军便趁夜痛杀起来。

承铎率军一路掩杀,从夜半杀到天明,天明杀到傍晚,前路军已探到赵隼后路,方才止住。他扬鞭纵马四处高地上查看了一番,雪已渐渐深了,马蹄半陷。承铎心中筹谋片刻,转到临时搭上的帐篷里,扯下身上的战甲,就雪擦着手上和脸上的血迹。哲仁一马驰来,滚鞍下地给承铎行了个军礼,道:“主子,毛子军已经死伤过半,些许残兵都已缴械,几位将军正在追歼奔逃的余部。目下行事,还请主子示下。”

承铎看一眼仍然不止的大雪,悠悠地说:“我军轮换休息。传令赵定一,李德奎后撤至我左右。赵定一部西移五十里,看住云州补给一线;杨酉林,赵隼合兵,撤至我前方三十里。北军的东西有用的带走,没用的烧掉。降兵通通放了让他们北去,我可没粮食养这些毛子。命大的就自己爬回去吧。”

哲仁应声而去。

此令一出,诸将也十分会意,如今大雪不止,又深入敌方数百里,补给跟不上。最有用的就是冬衣。胡人的军衣通通拔了下来,人都赶回了雪地,美其名曰放回。本来降俘太多既怕生乱,又耗费粮食,杀了又太坏名声,可真放回去岂不是和自己过不去。承铎此令甚狠,等于是把那两万降俘撵到雪地里活活冻死。谁若真的能爬回去,必是天下耐寒第一人。

越日,雪仍未停。承铎再缓缓南撤,依险下营。各部的战报陆续传来,休屠王云州残部驰援,被赵定一挡住。李部人马却和胡狄大汗本部的骑兵短兵相接。而休屠王本人又被杨酉林骑兵追了一天一夜。第三天,承铎已撤回燕州大营,休屠王的人头也同时用战旗裹了送至他案上。承铎心中暗赞他这位铁塔干将。短短五天时间,休屠王号称的三十万大军已经土崩瓦解,他自己也身首异处。而他们深入五百里,往返奔袭,无论这一战会引出什么样的后果,都是让人难以忘怀的绝妙一笔。这不由得令承铎心情一好,他站在营首北望,心中暗道:现在,我们可以坐下来等一等了。一回头,远远地看见马厩的角落里,瑟索地挤着一堆女人,个个风鬟雾鬓。

承铎慢慢踱了过去,临厩的大木桩上锁着个人。这个人半跪半坐在地上,手缚在桩上齐胸高的地方,她便坐不实在,半吊着绳索,似是睡着了。白色的衣衫已然看不出白来,痕迹斑驳。只能看见秀丽苍白的脸廓,睫毛垂下,覆盖在下眼睑上。

承铎俯下身,一伸手,抬起她的下颌,那女子猛然睁开眼,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眸子似有光彩流溢。一瞬间,承铎有些失神,她也有些吃惊。旋即他恢复了一脸冷然,她又是一脸茫然。承铎想起来,这个女子是那夜突袭休屠王后,杨酉林捉到的。

哲义看到承铎过来,早已跟了过来,现下在身边喊了声“主子”,低头等着承铎示下。

承铎打量了一阵,皱了皱眉道:“不是叫你把她弄弄干净?”

五王爷素有洁癖,还癖得很离奇。所谓癖好,就是某方面的偏执,有些人对书画,有些人对酒茶,有些人对古玩,毕生精研,乐在其中。而承铎则是好洁成癖。原本像帝胄之家,规矩也大,一天四五次的换衣裳,早晚沐浴,只要不怕麻烦,那也是不难办到的。可是出征在外的将领们,往往就没有这样讲究了。有时候十天半个月不洗澡都是常事。承铎算得上是当今下马能谋上马能战的第一人了,他也身先士卒,也白刃饮血,也同甘共苦,但就有一样,哪怕粮草没有了,连他都吃不上饭了,只要有水,也必要至少每日一洗。每每血战而归,第一件事就是脱了染血的袍子,以水净手涤甲。

以前在上京,承锦就开过他的玩笑,说:“古人云:‘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五哥竟有洁癖,可见心性之执着,正是情深之人啊。”此言一出,不仅人皆知晓了五王爷的这点小固癖,王孙公子们更是一阵风似的,出了不少这癖那癖的人,只为博十三公主青眼一顾。

照这个理,承铎要的女人该是白璧无瑕才对,可是他不这么看。世上干净的东西不多,丑陋的东西不少,比如走路脚上染了泥,可以擦掉;杀人手上沾了血,可以洗净。以此类推,这些都是外物,女人与他有什么相干呢?离开他的床榻,就什么也不是。故而他这种怪癖是只关乎自我的,是唯器唯物的,不涉道德,不拘世俗。至于放到他**的女人,可以残花败柳,可以卑贱出身,可以其貌不扬,就是不能脏兮兮的。

哲义听了他这么一问,忙回道:“已经交给后营的老婆子收拾了,只是衣裳是旧的。”承铎做了个手势,哲义便将锁着的绳索打了开来。那女子一时委顿在地。承铎手臂一展,将她捞了起来,负在肩上,向自己大帐的方向走去。留下马厩一角的其他女人,瑟缩着朝他的方向张望。

承铎一进大帐就把她放了下来。那女子被长锁在木桩上,坐卧都不能,甫一着地,只觉手麻腿软,身子向前一倾,已被承铎抓住,顺手带到了榻上。他狂放地一扬手,她的衣带已凌空飘了出去。本就有些褴褛,痕迹斑驳的白缎薄棉袍也舒展地一旋,平落在地上。

她并非是装帧精美的礼物,他也就没费什么工夫便剥光了她。这女子很瘦弱,却不显嶙峋,只愣愣地坐在床边。承铎上次见到她时,阿思海说她是休屠王的玩物。这种身份想一想,便能轻易切中男人的某根神经,使得他对她的印象,染上了绮糜色彩。然而这色彩与她本人极不相称,如今他剥光了她,却仍不觉得她是那样一个女人。

承铎打量了她两眼,动手脱掉了自己的衣服。他肩腰的肌理柔韧有度,臂膀上的肌肉随他弯腰解靴子的动作而隐隐浮现。他的手落在她身上时,她的肩膀微微收了一下。抱着她像抱着一匹上好的丝绸,冰凉而细致,在清冽的空气里微微发抖,让人莫名的兴奋。

她安静如一株植物,那把头发倒是丰盈柔软,虽然染上风尘而失了光彩,握在手里却是柔软细滑的。而他无端地觉得,她的眼睛像一个欲说还休的隐喻,此刻正直视着他,平静如深夜的瀚海。他想从中看出点什么时,却只看到这双幽深的眸子里正映着他的影子。

承铎不喜强迫女人,却也没见过这样的女人,仿佛这种事情对她毫无意义,可以视若无睹。他有那么点玩味地捏着她的肩膀,指头抚摩着她的皮肤。很快,肉体的感官代替了他对她眼睛的探索,他一把将她推倒在了榻上。

她虽然瘦,身段却是玲珑有致。他粗暴地欺身压下时,成功地看见她那波澜不惊的秀眉蹙了起来。承铎忽地一笑,手似安抚,又似控制,握住了她的腰肢。

哲仁到帐外,正遇哲义。哲义微一摇头,他便明白了。拿着手里的奏报斟酌了一下,觉得还是暂时不要打扰主子的雅兴为是。承铎的规矩,女人是不在他帐里过夜的。所以这种时候,哲仁哲义总是要候着些,免得他叫不到人。

不过今天的情况似乎有点不一样。里面声息暧昧低弱,这个他们可以理解,那女孩子是个哑巴;可是天都快亮了,王爷竟还没有撵人出帐,他们就不由得对那个女孩子无限同情起来。

次日,赵隼带着打扫战场的成果回来时,承铎正看着一份奏报。见他探头往大帐里一钻,就把那折子一扬,道:“云州那边胡酋手下的古离王已经在动作了。我猜他也摸不清虚实,仅是佯动牵制。”

“让他们猜吧,他们还没猜完,休屠王已经让我们做掉了。”赵隼显然也心情甚好,把一把锃亮的宝剑解下来往边上一靠,端起水就喝。

承铎若有所思地看看帐外,道:“雪还在下?”

“小些了。”

承铎想了一想,道:“你先歇一歇,一会我去巡营。完了这儿就交给你了。杨酉林还没回来,你接应着点。”说着,站起来。

赵隼惊道:“王爷要走?”

“去去就回。多则三日,少则两日。”承铎说着,已经跨出了帐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