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日,流金城便迎来了烟赤霞的大驾。

身着赤甲、拎着杀戟的烟赤霞杀气腾腾,看来如果林达再想拖延,他恐怕会不顾宗门情谊施以武力。

与烟赤霞同来的,还有其弟子苏横波,多日不见,苏横波清减了许多,昔日里艳若桃花的脸庞,看起来有些苍白。

不过,其修真境界似是大有突破,额心三花聚首,隐有筑成元婴的迹像。

看来是丹霞山上一番较量,让苏横波知耻而后勇,不在以什么心计取胜,转而刻苦练功了吧。

林达一见烟赤霞这般形状,也知道此事不由他多言,乖乘的随着烟赤霞往栖霞城行去。

同行的,尚有流金城主碧瑶。

在临动身前,林达看到了随侍在碧瑶身边的鱼鱼,这个机灵可爱的小女孩,今日里却显得有些木讷,仿佛睡眠不足导致的反应迟顿。

林达知道那是魂魄被剥离身体后的体现,人有三魂七魄,夺舍之举,便是要将原有的三魂七魄尽皆驱除甚至吞噬。

那过程,是极为痛苦的,比抽筋离骨更为严酷的刑罚。

只能以假像蒙蔽肉身,让她以为自己的生活依然平静,否则这具肉身的原有主人会发狂而死,所以林达今天还能见到这个小女孩。

再有三五日吧,林达知道,以鱼鱼此刻的状态,三五日之后他就再也见不到这个女孩了。

继续主宰这具身体的,将是祝红颜。

鱼鱼虽然木讷,不言不笑,但偶尔还有会有昔日的活泼与机灵,灵光一闪般现于眼眸中。

就在与林达目光交汇之际,那种忽闪忽灭的灵光,猛得旺盛起来。

“师兄!”鱼鱼扑到林达面前,抓住林达的衣襟,“我害怕,我不要你走!”

林达心头一震,情不自禁的抬头望向碧瑶,他看到碧瑶眼中有厌恶与不耐烦光芒一闪,接着又现出笑意来。

“别烦你师兄,他今天有重要事情做哦。”

那白衣女子绰约而立,温言叮嘱,姿态美妙动人,然而听在林达耳中,却猛得在他胸中激起了一种极端厌恶的感觉。

蛇蝎般恶毒……

林达心念一动,伸出手去抚摸鱼鱼额头,笑而言道:“别吵,师兄回来给你带好玩的东西。”

抚摸鱼鱼的右手,尾指在其额头上迅速勾画,瞬息间一个仓颉‘破’字已经成形,成形后微光一闪,隐于鱼鱼额心。

‘你我皆是迷途人,我自身难保,只能助你一字之力,如果你灵性未泯,便寻着最紧要的时机喝出一个破字,也许会有转机……’与破字符同时沉于鱼鱼心识中的,尚有前面那段话。

破字符能破魂魄,用处对了,让祝红颜的元婴魂飞魄散不是难事,如果时机再好一些,甚至可以让碧瑶吃些苦头。

只是不知鱼鱼有没有定力坚持到那个时候。

不过,尽人事听天命,林达虽然无法奈何自己的良心,但做到此处已是极致,无法再多给鱼鱼什么帮助了。

那边烟赤霞已经不耐烦的开口催促,于是林达再望鱼鱼一眼,亮出双刃剑,踏剑而行向栖霞城飞去。

白玉京的城市附近,都有法阵相护,大挪移术无法使用,因此这一行四人,俱是御剑而行。

百里之遥,转瞬便至,四人来至栖霞城前时,仍是清晨,第一缕朝霞尚未出现,栖霞城仍然隐匿在连绵的山峦之后。

苏横波与烟赤霞站在一处,碧瑶便挨近了林达,双方泾渭分明。

瞥了一眼烟赤霞,碧瑶在林达耳畔低语。

“敛眉,烟赤霞此举意在试探,你应该晓得吧?”

耳边的女子吐气如兰,林达却只在心底感觉到了厌恶。

“二师叔,弟子不知。”

“他屡次相逼,只是想知道门主是否威力尚在,如果闭关千载后门主已经被亿万厉鬼将力量消蚀一空,他知道后会立即反出碧落,此事,非同小可啊……”

“哦?”

林达望向碧瑶,他怎么在这句话里听出了试探的味道?

“无论如何,你进得栖霞城,再出来时,只要回答他门主威力尚存就好了,碧落红尘又将得来几年的太平。”

碧瑶叮嘱般的语气,听着倒是很亲切,不过林达听了这话才恍然一悟。

本以为碧瑶与傅青衫有旧,现在才知,原来她也不知道傅青衫近况如何,先前的话语,皆是试探,如果林达此刻回答一个是字,那就代表着傅青衫近况堪忧了。

“师尊身体无恙,有劳二师叔关心了。”

不冷不热的一个回答,直接将碧瑶的种种心机顶了回去,碧瑶闻言一愣,神色不愉。

这时,天际的第一缕霞光绽放,奇迹之城又在熠熠的朝霞中升腾而出。

不用他人催促,林达跨步上前,来至天关前,在他身后,烟赤霞与碧瑶各自祭出了法宝,倾泻而出的光幕,如一层屏障般将栖霞城的城门围住。

双刃剑执在手中,原本已经驯服的飞剑,却又在这一刻蠢蠢欲动,林达掌心中火光一绽,火极气燎伤剑魂,那飞剑才安静下来。

拎着不断哀鸣的双刃剑,林达走近天关,如同上次崩劫剑叩关的情形一样,那两扇铜门,无声无息的向内滑开,他快步走入,没有回头。

林达的身影隐入栖霞城,同一时间,仿佛涌动着的潮水一般的无数黑影,猛得向外扑来,撞在碧瑶与烟赤霞联手结成的屏障上,轰隆一声巨响,巨大的波动,水波纹一般在屏幕上漫延开来,碧瑶与烟赤霞皆是身体一震。

黑影涌动,抵在屏障之上,逐渐现出其真实面目来。

那是一只只的恶鬼,在哭嚎、在咆哮、在挣扎着想要脱困而出。

亿万厉鬼之城,栖霞城。

这种景像碧瑶与烟赤霞已经见过许多次,并不觉得惊讶,唯一让他们觉出有些异常的,这些厉鬼给予他们的压力,比之上一次,重了许多。

他的力量……又衰弱了。

碧瑶与烟赤霞同时查觉到这个事实。

几千年前,傅青衫舍身葬鬼,超渡鬼魂之余,尚能以大能力设下结界让这些鬼魂无法逸去,那时就算是栖霞城门大开,也不会有恶鬼乱世之忧。

而如今,傅青衫却已经无力量压抑这些厉鬼,其力量衰弱的如此之快,真是令人讶然。

意识到这个事实,碧瑶眼中隐有笑意,而烟赤霞却是面露忧色。

但是,无论傅青衫如何衰弱,当年的碧落仙骑之首,依旧是不容天下任何人小视,他立下的那个规矩,除了拥有七修剑者可以入栖霞外,其他人,擅入者死。这条规矩让碧落上下,即便是宗师级人物,也是不敢越雷池一步。

他们只能、也是只敢通过拥有七修剑的方敛眉来试探。

人在栖霞的林达,并不晓得这一点,也没有心情理会碧瑶或者烟赤霞此刻的心情,他的注意力,全在眼前这座诡异的城市上。

这座城,在千年以前应是极繁华的,宽阔的石板路,道路旁林立着房舍住宅,完全就是人间界的城市模样,放在今日,繁华城市的模子依旧在,只是街上来往穿行的人流,很诡异。

上次以崩劫剑叩开天关,林达匆匆打量过一眼,栖霞城中那些人,虽然穿着人的衣服,但面目完全不似人类,或是七窃流血,或是面目如骷髅,张张面目皆是横死之人的凄惨面目。

这一刻,林达身在栖霞,看着这些人木然转过头来盯着他看,那感觉如芒在背,犹如身处阴森鬼狱。

看着这些厉鬼眼中逐渐冒出了狂热的光,林达开始在手中凝聚火极气,两只火翼隐在背后将动未动,只待一有状况便出手轰杀这些厉鬼。

吼!

凄惨的吼声齐声响彻,那些恶鬼同时脱去了人形皮囊,化做一团团阴森鬼气,向着林达疾扑而至!

林达心中一惊,背后火焰双翼当即展开,登时方圆百米内地浆迸出,焰火滔天,宛若熔炉。

他是本能反应,却没想到这些厉鬼竟然完全无视于他,一只只绕行而过。即便是被火气笼罩在内的鬼气,也只是痛得嘶号一声,再挣脱火焰束缚,朝他背后扑去。

林达回首一望,却见栖霞城外宝光层层,那些鬼气撞在宝光上引起了轰天巨响,却没有一只能够逃得出去。

那应是碧瑶与烟赤霞联手设下的禁制。

怪不得当日里子墨那般郑重其事的警告他,栖霞城中困得皆是千年厉鬼,不说尽数逃了,就算只逃出去百八十只,也会给白玉京甚至修真界带来灾难般的后果。

半响后城门紧闭,厉鬼们又是一阵震天惨号,再攀着城墙无力挣扎片刻,自然也冲不破栖霞城顶的结界,于是又像曾经经历过成百数千次的那样,各归各位,画皮成人形。

这些魄魂在经过林达身边时,林达有点紧张,却没想到这些鬼魂又是无视于他,仿佛林达根本不在它们的视线。

林达看看手中的双刃剑,应是七修剑的法力了。

也不知傅青衫在七修剑上设了什么禁制,能让持有者在栖霞城内自由行走。

林达越向前走,手中双刃剑就越难把握,似乎有种吸力,引着双刃剑去向某个目标。

青石路尽头处似乎有层迷雾笼罩,即便是此刻阳光灿烂,也照不透那层迷雾,林达缓步前行,来至迷雾前,再探步而入。

一股大力猛得袭卷而来!

手中双刃剑嗡一声猛震,忽然间林达把持不住,让其脱手飞去,转瞬间便消失无踪。

双刃剑一失,周遭的鬼魂立即发现了林达,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扑了上来。

“滚开!”

林达怒喝一声,背后火翼乍现,人也离地漂浮而起。

火翼一扇,赤白明焰袭卷而出,将方圆里许笼罩在内,那些扑来的鬼魂顿时被火Lang卷走,近一些的甚至被烧残了魂魄。

能够将一切焚毁的净世之炎,虽然无比犀利,却无法引起厉鬼们的恐惧,生人的血肉气味,如同世间最美妙的香气一般**着它们。

它们不顾一切的扑上来,后方的压倒前方,一层叠着一层,转瞬间林达面前便垒起了一堵亡魂之墙。

每只厉鬼都竭力的将爪子或者厉口向前伸,**裸的嗜血毫无顾忌的叫嚣着,这是一堵由贪婪和垒成的亡魂之墙,令林达心惊之余,还有一种特别的感受。

那是一种发自骨子里的厌恶,对于这些置留在世间不愿去地狱的恶鬼,林达忽然无比渴望的想让它们全部毁灭。

因此,将这些恶鬼用火翼挡在圈外之后,林达不退反进,猛得上前一步,同时,神识上引,将火灵自灵府中引出。

那火灵在林达的全力催鼓下,见风便长,倾刻间已是十米高矮,而且仍在涨大,直至与这堵亡灵之墙同样高矮。

林达展双臂,虚空怀抱,像是将最亲呢的爱人拥在怀中。

百米高矮的火灵亦是做出了同样动作,不过被她拥在怀中的,却是数以万计的亡魂。

最纯净的净世之炎,是白色的,仿佛忘川河上曼珠沙华之花最始抽出的那叶新蕊。

这一刻,以万只厉鬼为柴,净世之炎光焰大绽,燃开的焰火,层层剥开,吐蕊发芯,仿佛一朵巨大的曼珠沙花之花,绽开在栖霞城之上。

阵阵厉鬼哭嚎之声被掩去,林达耳中忽然听到了清悦的天音,冥冥之中亦有清流自天而降,化为花雨缤纷,降至灵府,林达如饮甘泉,神志忽然清明无比。

顿时一切前因后果尽在掌中,林达晓得自己炼化万只厉鬼之举,已然上感天机,得来了上苍的垂爱,将以往的杀劫抵消了大半。

一直浑浑噩噩的心府,暮然空透清彻,虽说是仍有一丝阻隔,却是已无大碍。

不过,这炼化之举,亦是倾尽了林达的全力,刚刚将数万只厉鬼化去,那火灵便因元气尽出而消散,重回林达灵府之中。

然而这万只厉鬼只不过是沧海一栗,林达展目望去,那蔽日连天的阴影已将整个天空遮住,阴影中处处皆是嗜血厉鬼。

即便林达拥有可以炼化万鬼的净世之炎,也不可能将这些厉鬼全部渡去地府,若非有七修剑护体,等待他的只有万鬼噬体,永世不得超生。

自剑囊中掏出无遮剑持在手中后,那些厉鬼顿时又失去了目标,林达虽在面前,它们也视而不见。

那些厉鬼寻不着目标,径自攀爬一阵,便散了,又各自去画皮成形,重写朗朗乾坤的假象。

看着这些不应存于世间的污秽之物,林达心头的厌恶感依旧如故,但是杀劫散去大半,心中执念不深,已经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想法。

那种发自骨子里的厌恶感,让林达觉得很奇怪,他不知那感觉从何而来,他只知道一点,这种感觉绝对不是因为杀劫而生。

摇摇头,毕竟此时不是追究的时候,林达转回身,继续向浓雾深处行去。

一处行来,手中的无遮剑驯服异常,完全不似崩劫双刃两剑那般不服管教,这又是一处异常,要知在流金城中制服此剑时,林达耗费的心力远超前两剑,按照那两剑的经验,在栖霞城中无遮剑的反抗应该更加激烈才对。

然而,实情却并非如此。

无遮剑表示出了堪称恭顺一般的友好,小猫一般乖巧的留在林达手心里,并且,林达所行之处,浓雾渐散,容出了一条可供人行的小路来。

这倒是稀奇了,难道说傅青衫晓得自己徒弟来了,特意放出一条路来?

如此的客气对待,倒让林达有了些许的不安。

以参机变心转有成,来解释体内元气与性格的变化,这种解释或许能够瞒过碧落红尘的所有宗师弟子,但是能否瞒过傅青衫?

这种可能当在二八之间,二是瞒得过,八是瞒不过。

这还算是乐观估计,方敛眉的所有**均是传自傅青衫,想用这样的借口胡弄过去,等于班门弄斧,找死一样。

因此对于身入栖霞见傅青衫这事,此刻,林达给自己的估计是:九死一生。

先前身为杀劫所困,思虑不明,又被烟赤霞碧瑶等人所逼,也是别无选择,两相一加才让林达茫茫然的来至栖霞城,此刻才知后悔,却是晚了。

心中念头电转,对自己目下的处境,林达也只有苦笑,此刻在他眼前,浓雾所散的小路已经走至尽头,眼前豁然开阔,一处足有千余坪的石制广场,现于林达视线中。

广场以白玉为基,九个足有两三米高的黑色菱形石块虚空漂浮在其上,菱形石块以三三为线,纵横相联,遍布玉基,分布均匀。

有一人负手立于最外侧的那个菱形之前,似是听见背后脚步声响,便回过头来,向林达微微一笑。

即便是预想了千百次与傅青衫见面时的场景,也不及这一刻来得震撼。

林达见到那人的面目,大骇失惊,退后一步。

那人,竟然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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