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旧识(一)

堂前案几上的宣纸春/色无边,纤毫必现,就这样直白的的铺陈在所有人眼前,如同是在东临这个国号上烙了一道红印,耻辱难堪却又无法示人,活脱脱的蜕变成一个巨大的笑话,堂堂国师竟带了个不知所谓的小倌,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落了君国颜面,这出戏开场诡异,落幕却更值得期待。

偌大的朝堂安静得可怕,似乎连呼吸吐气的细微声响都被刻意压抑下来,流苏宫灯被值守的宫人们依次点亮,厚重的宫门却迟迟未曾关上,点卯下朝的鼓声似乎早已被人遗忘,只有积玉桥前精实的壮汉还面色僵硬的执着鼓槌立在一旁,夜风似乎更大了些,各路重臣的家丁们裹着冬衣四处穿行,脚步反而愈加轻快了。

陆宁似乎站得累了,旁若无人的歪倒在雕花精致的太师椅上,还难堪的将缎面的绣鞋一并放在椅子上,好似那些未曾入过学堂的山野村夫。

遥英面上神色青白变幻数次,枯瘦如柴的手指鹰爪般伸缩数次,最终还是垂了衣袖,不咸不淡的吐出一句:“陆卿立意奇巧,无奈观摩了数个时辰,我等凡夫俗子实在看不穿其中的隐喻,想必这赏花亦如礼佛,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吧,既如此帝君还是命人好好收起来,日后困顿之时也好拿出来思虑一番才是。”

遥英话音未落,临远细长的眼便瞪得滚圆,长时间的凝视国师青白的脸色,良久才挥了挥手命人将案几上的丝绢小心翼翼的收了去:“陆卿辛苦数个时辰才成就此画,现下还是先回别馆休息去吧,凌护卫既已经与卿相处的有些时日了,便顺道送送陆公子吧,好歹也稍微熟悉些公子喜好,不至于怀了公子心情。今日朝会就这样散了吧,顾枢机,你代我领着宫内医官去好好为尚书大人看诊吧。”

内侍尖细的嗓音穿过肃杀的宫墙,所有人似乎刚刚才察觉到,这干涩的“散朝”两个字竟比无数悠扬的古曲还要动听几分,踏板敲打白玉石板的声音此起彼伏,辛苦一整天的朝官们终于乘着各自的轿子离开了宫苑,御书房里的苏合香却才刚刚换上新的一束。

遥英刚抬腿跨过御书房高高的门槛,帝君临远便迫不及待的把海贝雕成的墨砚狠狠的砸在书案上:“老师,这么多年,本王哪件事不信你?就是三年前你向本王保举要提拔来历不明的枢机,我亦允了你,只是这次本王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恶气,这个陆宁到底是什么人物,值得老师忍耐至此?”

“远儿,亲政这么多年了,你竟还是这么幼稚,竟一点长进也没,实在让人寒心。我先不和你细细解释这陆宁到底是何方神圣,单就他敢在朝堂上拿出春/宫/图来说,你以为这样心机险恶的人会被留下无数的后招?这就好比下棋,棋局一开始我们便失了先机,若还要被对手牵着鼻子走,那才真是一败涂地了,且不说他此番戏言有何意义,很明显他是想激怒帝君好让你当着群臣百官起了杀机,也许这正是他的之计,王你且细看这幅春/宫/图,虽画的精妙,却半点湿气也感觉不出,很显然不是在方才过去的几个时辰里画成的,既然在这深宫之中都有人为他做内应,当着众人的面行了这偷龙转凤之计,那区区假死便更是不在话下了。”

“那这参赞到底还给不给?”

遥英微微一笑,心知目地已经达到也就顺着帝王的意思转移了话题:“这参赞自然还是要给的,只要帝君派十八铁卫沿途监视,到了南唐再找机会杀了他,那么我们便可以此为借口起兵伐唐,西羌部族那边微臣早已布好了暗棋,等到战事一起胶着之间只要遣使去越国游说一番,相信越王没道理拒绝这份送到手边的大礼,只要平了南唐,越国地处数国交界,国力早已空虚,帝君便能轻而易举和北齐二分天下,如此一石二鸟之计岂不更妙?”

今日议政早就让临远心烦意乱,他一心经营势力好在适当的时机和国师撕破脸面,除了这个东临第一权臣,至于征伐南唐,既然自己的对手愿意为此劳心劳力他又何乐而不为呢?自然很乐意继续做他的“昏君”。

故而他甚至都懒得说什么话再去敷衍国师,只是胡乱的摆了摆手便急不可耐的朝内宫行了去。遥英只是错愕的看着临远脚步轻快的出了御书房,微微摇了摇头,细微的叹息声几不可闻。

东临十五年,游方异士陆宁凭借一幅丹青官拜参赞,总领外务,举国皆惊。

但到底是怎样一幅奇画让他一步登天官居二品史官们亦不得知,只听传言,正是因为这幅奇画,导致帝君与国师决裂,最终国师遥英弃官归隐,同年二月陆参赞出使南唐,从此下落不明。

陆宁出使南唐极为高调,东临国声名显赫的十八铁卫鞍前马后被来回使唤好比随处可见的小厮,更有四人直接沦为轿夫亲自抬着陆宁乘坐的华丽软轿,南唐国君不明原委,只得以最高礼仪在国清殿设宴为其接风。

东临国参赞的接风宴,虽只是一场寻常的饭局却意外的关乎两国颜面,故而能在席间作陪的俱是南唐达官显贵,陆参赞眉目如画,风华自成,谈吐举止优雅而不失风度,与军神穆子风不过是席间初见便相谈甚欢。

穆子风虽盛名在外,为人却甚是冷肃,文武百官都与之不大亲近,就是国君也是三分敷衍七分忌惮,没曾想这冷面冷心的军神竟在席间望着陆参赞偷笑,百官群臣虽不明原委,却明白这位神秘的陆参赞,乃是能接近军神权利核心的一个重要人物,小小的驿馆被围的水泄不通,各个官员送来的礼物胡乱堆挤着放在屋内,数量之多,甚至一路延伸到空阔的庭院里,饶是武功精深的十八铁卫亦在一夜之间被累得直不起腰来。

陆宁半阖着眉眼闲适的窝在内室之中,来访的百官却是一个都未曾得到接见,礼物却是不分轻重一股脑的都收了去。

“毅,你说我这计妙不妙?”

龙毅安静的立在陆宁身后一身粗布的小厮打扮,憋着嗓子回了句:“少爷说妙,自然就是妙计了龙毅不懂,也没必要懂。”

龙毅一声少爷几乎让陆宁把一口上好的雨前龙井尽数喷了出来:“毅你可知道,方才这声少爷你叫得实在是刺耳,就像是溪流里毛色驳杂的公鸭一般。”

龙毅憨厚的摸了摸后脑勺,呆呆回了句:“那以后还是不要叫了,免得东临的人进来露了破绽。”

龙毅一本正经的回答瞬间便让陆宁失了调笑的兴致,闷闷说了句:“毅你去让凌云叫军机处的李大人进来。”

龙毅自是不会多话,利落的出去了。陆宁拿指尖沾了点茶汤,细致的在太阳穴处揉搓一番,浅浅淡淡的叹了口气。

不一会凌云便领着李大人进来了,陆宁随手扯了身上的裘袍,从成堆的礼物中选出一幅挂轴来,郑重的拿衣袍包了,递给低眉顺眼站在对面的李大人,软绵绵的声音里一点力道也察觉不到:“李大人,看礼单你送的是霁月南光九星图,甚合我意,穆将军与我相识数年,想必也是极喜欢的,你便拿了这个送到别院去吧,有什么难事尽管开口,他自会尽力替你解决,日后若再有难事再来寻我便是了,不过你记住,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是被随云得知这世上还有第三个人知道,那么东临十八铁卫便会来取你项上人头,你去吧。”

陆宁话音未落,呼吸已经绵长起来,竟是已经睡着了。军机处的李云轻纵有万般疑问,此刻也只得憋在心里,轻手轻脚的随着凌云出去了。

外堂,凌云合着其他铁卫轮流把装画轴的锦盒和裘袍都认真查验数遍才让李云轻带着画轴离开了,而那件裘袍却被凌云扣押下来,李大人虽有疑虑却到底不敢开口多问,只得拿着画轴往别院赶了去。

穆子陵别院

“风爷,您说陆公子给您送这个画轴来是什么意思?”

“冯远,陆宁在别院的时候你和他打交道也有两年了,他有些什么心思你还猜不透么?”

“风爷您说笑了,陆公子何等人物,心思玲珑九窍岂是属下能明白的,属下愚钝还望风爷明示,这样子长办起事来也能轻松妥帖些。”

“这画轴叫霁月南苏九星图,这个名字便是随云送来这份礼物的用意,极难速救,你去掉中间的月字,这画轴不是应该这么念么?至于李云清提到的那件被扣下的裘袍自然是监视随云的人怕他在裘袍上做下什么暗号,随云何等心思,自然知道他们会留下裘袍,不过是要让我知道这件事本身罢了。”

“哦,正所谓裘袍,求跑。陆公子诸般心思的确不是一般人可比。既然如此那风爷打算怎么救他?”

穆子风高深莫测的笑了笑,附耳在冯子长耳边细语几句,片刻间冯远便隐没在寂静的暗夜里失去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