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临危(四)

东临国帝君临远,在位九年。UC 小说网:临家男人素来专情,虽是帝王之家,却后嗣极少,好几代都险些一无所出,现任帝君临远更是年方十二便拜了太子总领国事。

故而,对于国师,这位他幼年时的帝师,他几乎是言听计从的。就说现任的枢机大人顾惜雨吧,此人貌不惊人,技不压身不知何故却能得了国师青眼有加,力荐数次,年轻的帝君见群臣也并未太过反对便依言官拜枢机,不过两年朝中官员人人自危,贪腐渎职之事鲜有发生,比之前任的形同虚设,这位新贵的确手段过人,经此一事,朝臣皆赞国师是伯乐再世慧眼识英才,而帝君对国师的依赖比之从前自是更胜一筹,自不必多言。

今日早朝,国师一言便语惊四座。

“帝君,陆宁乃方外高人,日前难得路过东临,枢机大人原与他便是旧识,两人叙旧之间偶议国事,寥寥数语之间便让微臣叹服不止,此人或有苏秦张仪之雄才,逢此乱世正是一展长才的绝好时机,臣恳请帝君赐官参赞,东临与南唐比邻许久却从未互通使节,微臣不是没想到,只是苦于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现下随云正好要去南唐会友何不借此机会代为转达帝君的诚意?”

临远端坐在帝位上,心中疑惑却随着国师的话不断的扩大,不管这陆宁是什么人,国师这番举荐的话本身就很奇怪。他既然和枢机是旧识,那么又要去南唐访友,听语气似乎这位友人在南唐亦是来头不小的大人物,国师做事素来高深莫测,怎么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得话反而有些语无伦次?莫非这其中另有深意?

临远再不济亦在帝位上坐了数十年,心思一转便决定先拖延些时日再私下去问问国师的意思,于是故弄玄虚的开口问了句:“陆卿对现下四国的僵局有何良策?”

陆宁气定神闲的站在那个面容阴骘的中年文士左手边,突然听到帝君发问,那做作的语气几乎让他当场便爆笑出来,好容易憋了回去,还故意顿了半响才阴阳怪气的回了句:“国师不是早有良策面呈帝君了才敢在这朝堂上为区区求官么?”

陆宁云淡风清的一句话便把临远堵得心里只打鼓,这国师没给他看什么良策自是不假,可这话又不能在明面上说出来,文武百官俱在,一句话不当便要当场君臣失和。不过是只言片语临远便有些领教到陆宁的犀利来,闷了好一会才皮笑肉不笑的应了句:“本王自然是知道国师素有良策,只是你虽是国师保举的人,却委实是个外乡人士,如此便轻而易举的封你个参赞,本王有些担心不能服众啊,毕竟文武百官俱在呢。”

顾惜雨原本一直站在文官的前列,安静的贴在遥英身后,忽然听得帝座上的人一句不能服众暗叫要遭,慌忙用力扯了扯遥英质地上乘的青衫,力道之大,硬生生把这上好的衣衫扯出几道褶皱来,遥英自然察觉到了,却亦是进退维谷,王一句百官俱在很明显是意有所指,陆宁一句话虽看似是无心之语,实则用心险恶要离间他们君臣的关系。

遥英一边暗自后悔小视了隐园出来的星,一边却无奈的沉默下来,若是此番再强硬的反对帝君的意思,明里暗里都不大好过,毕竟伴君如伴虎自古便是至理名言,他为官数十年又怎会不懂,心中虽暗自焦急却也只得按捺下来,未发一语。

陆宁看着顾惜雨面上青白不定的神色,暗自偷笑,开口却是极快:“帝君所言甚是,随云虽一无所长,好歹对自己画技还有几分自信,在越国游学的时候曾经师从上卿广陵君临摹过几幅古画,既然帝君有意考较,那随云推不脱亦只好献丑了。”

临远闻言很快便放下心来,他原先还担心陆宁会提出什么舞剑之类的麻烦事来,现下不过是要作画,他便打定主义,就算陆宁画出一副四不像的小鸡啄米图他亦会拍手称好表明态度,至于国师的态度,私下再找时间问个清楚便是了,现在要和国师翻脸,时机还是不太成熟的。

内侍们得了帝君首肯,很快便把笔墨纸砚等物备齐了送到朝堂上。陆宁斜着眼扫了下高堂外的云岚,嘴角泛起一抹冷笑来。

首先支持不住的年过七旬的户部尚书,从陆宁开始作画,到现在最少已经经过了七个时辰,虽说平日里都是参汤犀角好好养着的,到底还是气血比不上年轻人了,穿着厚重的朝服在冷风呼啸的大殿里立了这么多个时辰,户部尚书早已经双腿麻木眼冒金星了。

当素白的月色带着第一抹清亮扫进殿堂的时候,这位尽职的老者实在是坚持不住,浑身抽搐的歪倒在地上,整个朝堂之中,只有作画的陆宁和帝座上的王是坐着的,其余文武百官俱是执着笏牌规按礼仪整肃的站在殿前的,户部尚书歪倒在地上,文武百官都眼睁睁的看着,却不敢随意拉扯搀扶,唯恐落了个殿前失仪的罪名来。

陆宁丢下画笔,随意的伸了伸有些酸软的手臂,不咸不淡的开口奚落:“陆宁对东临国的凉薄早有耳闻,之前就听在东临为官多年的同侪向随云抱怨,东临泱泱大国俸禄却少得可怜,连一艘官船也买不起,随云还不尽信,如今在着韶华殿下亲眼所见却由不得随云不信了。户部尚书江流云,东临国三朝元老,河流堤坝,人口银钱大小事务样样躬亲而为少有差错,如今竟劳累过度晕厥过去,文武百官却因着个小小的君前失仪之罪缩手缩脚竟无一人搀扶拉扯一把,为君为臣,凄凉至此着实让人心凉。”

过了数个时辰,临远早已在帝座上昏昏欲睡,陆宁这一番故作慷慨的讽刺却彻底让他清醒过来,字字句句明明都是强词夺理,临远忝为一国之主却找不出半个反驳的字眼来,微微发福的圆脸上面色阴沉仿若黑云压城。

遥英垂手立在堂下,眼见帝君动了杀机暗叫不妙,不管这该死的陆宁还准备了多少后招,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他是决计不能让帝君开口给陆宁安上个罪名的,毕竟这陆宁横竖都是他举荐的人,若是帝君下了格杀令,那君臣失和便是铁证如山,日后若是不反,他又如何还能在这东临立足?可若要逼他反叛,辛苦谋划却只为了个有名无实累死累活的帝座聪明如遥英自然是万万不肯的。

纵然是当众捋老虎胡须也好,君前失仪也罢,他不能不制止帝君发怒,如若不然整个东临便会因为陆宁几句胡言乱语战火纷飞,不得安宁。眼见临远脸色越来越差,遥英明白不能再坐以待毙,只得硬着头皮朗声开口:

“且不论群臣是否会君前失仪,在场的文武百官却没有一个是医官,就算伸手相救尚书大人已经神志昏聩,难免会做出些什么有损国体的事来,搞不好反而还会弄巧成拙误了大人养病的时机,若是贸然行动,岂不更是惹人笑话么?

况且陆卿既然到这东临朝堂上来求官,那便是看中了东临国人杰地灵,君臣一心,又如何忍心出此毒计损伤同侪?想来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陆卿潜心丹青之术多年,想必是一铺开宣纸便忘了时辰,万望帝君不要太放在心上才是,免得落人口实无端背了个气度狭小的恶名。”

国师的话显然是带了内力发出的,声音极大,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瞬间便让那些麻木立在堂中的朝臣们清醒过来。这一手棋虽下得很有些被动,却并不算太坏,甚至不带成见的说是这种局面上最好的一手棋了,陆宁面上神色虽分毫未变,唇边的笑意却愈发高深莫测起来:“顾惜雨,我倒要看看,你这条反咬饲主的狗到底找到了如何智计无双的人做依傍,竟能让你面不改色的忘了数十年养育训导的深恩大义。”

陆宁心中思量不断,帝座上的临远已经慢悠悠的开口了:“国师所言极是,既然陆卿潜心研究丹青之术,那笔下人情风物势必带着难得一见的雅致和韵味,现下群臣俱在,陆卿何不当面引介一番也好让大家都开开眼界?”

陆宁浅淡的眸子里精光一掠而过,状似无意的扫了扫躬身站在墙边假扮成内侍的龙毅。宽大的水袖一挥便将案几上的皂白的丝绢平展在众人眼前。

“帝君有所不知,宁自幼成长于风月之所,花眠柳宿之地,哪里懂得什么人情风物,这幅十八摸便是随云倾心之作,分毫之间均是用心画成,这画中十八个男子每人姿态神情都是随云幼时亲见,坐卧躺趴风/情万端,决计不会有重复类似之处,久闻东临男子风流倜傥,此画也勉强算得上让朝臣们开开眼界了,毕竟东临不比南唐,男风并不昌盛,不知帝君以为如何?”

临远武功平平目力不佳,但眼见身侧威武的带刀侍卫都面带潮红的微微侧过头去,心下便已凉透了,这一局,不光是自己,就是整个东临亦输得彻彻底底,连一丝颜面也没能存下,临远哑口无言只能将目光投向自己曾经的帝师,现在的国师,却诧异的看到自己印象你那个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国师,面上竟翻涌着滔天的杀意,青绿的衣袍之中袖扇开合间,锐利的轻响不断,似乎一不留神便要呼啸而出夺人性命,临远默默的坐在帝座上,将圆圆的身子往软垫后面挪了挪,帝冠上的饰物垂落下来,丝毫情绪也看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