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残瑾

清朗的夜,繁星满空。只是今晚注定没多少人会注意到就是了。

越王生辰,在御苑设宴,百官朝贺,礼乐齐鸣。流苏宫灯长长挂了一路,从内宫直到宣定门前的永和宫。

没得拜帖的自然是失落万分,纵然是那得了拜帖的官员们,也都是怀着忐忑的心情入席作陪,希望能找到合适的时机献上准备的贺礼,若是能博君一笑,自然是平步青云万事大吉;末了即便是讨个面无表情无悲无喜也能把心落进肚子里安稳的吃完饭。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自是不假,可普天之下又有谁不巴望着承点雨露,而对雷霆避之不及呢?

段临于私是云浩至交,同骑白马少年游;于公是军威赫赫的国柱将军,执掌帅印。理所当然首献贺礼,贺词平淡无奇,礼物更是中规中矩,甚至些出些不符身份的寒酸来,不过是一副寒玉石制的茶盏,虽壶嘴杯沿都细心雕了镂空的虎头不失精致,但君王大寿,又是得了开宗立府恩典的当朝第一权臣不过送上薄礼区区,满朝皆惊,稍微年轻些的官员们已经沉不住气的议论纷纷起来。

云浩深深看了低眉顺眼立在下首的段临一眼,却难得不咸不淡的说了个谢字。席间瞬间安静下来,方才开口说话的官员们更想心中惴惴,敢问满朝文武,甚至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能得了越王简简单单的一个谢字,两人情谊可见一斑,不容旁人多言。

“青儿,既是寿宴,如此安静的死气沉沉成何体统,你便随意弹奏几首得意的古曲吧。

瑾青低头应了声是,宽衣广袖抱了尾琴起手便弹了一曲《独幽》满座哗然。

琴音清越,瑾青嗓音亦宛若风铃,于少年和青年间的空白中透出遮不住的落寞和空灵来:“空帘凝坐,轻蘸淡墨,几回提笔还休。”

琴音一转,缓了节奏静谧温暖起来,瑾青眉眼含笑合着一身素白,风华绝代堪比一树绽放的梨花:“湖山雾霭里,云迷翠麓带暖风,叹一声前尘皆空,三分追忆七分梦。”

段临心中焦急不堪,只得取了剑绕着瑾青惶急的舞起来,不住给他递眼色。瑾青垂了眉眼仿若未觉,却是琴音再变徒然激昂慷慨,嗓音幽幽好比独落九霄的天上之水:“静拂素笺,赋一曲独幽,不问今夕何兮君知否。”

曲终,瑾青从琴中抽出一副画卷来,金黄的纸面上是五知神形兼备的老虎,居中一只白虎更是威风凛凛睥睨四方。

瑾青半跪在地上,流云水袖散了一地:“青儿献上五福临门一卷,愿吾王福寿宁康,万寿无疆。”

明黄的乌金纸,烟墨衬染间光亮的有些晃眼,瑾青又低了头,云浩面上表情挣扎变幻不休,最终还是狰狞得骂出一声:“混账!”来。

“大胆乐官瑾青,于本王寿辰送上五虎图,是要当着满朝文武提醒本王,伴君如伴虎么?还是因为当日本王在寒园中杖责于你心生怨忿?没想到你伴驾数年,竟还是这般不识大体,区区内官僭越进言,乃大不敬之罪,来人啊,给我拖出去,杖毙于庭前。”

“澹然!”段临一听杖毙两个字脑中一阵轰鸣,什么也不剩下了。口不择言,云浩的表字脱口而出,一如往昔。只是终究物是人非,云浩只是低头抵在段临耳边阴恻恻的说了句:“长风啊,长风你终究不是欢儿,所以不论是你还是我都救不了他。”

段临真气一滞生生喷出一口鲜血来:“到底还是我的错,原本只是不想在这些末节上破费,白白浪费了银钱,却不曾考虑过青儿又哪里明白什么礼仪规矩,这一卷乌金画轴怕是多少寒玉茶盏也比不上了啊。青儿这大不敬之罪若是不制,澹然,你我颜面何存,国法礼仪又何存?”

“长风,虽然因为欢儿的事你我生了许多嫌隙,可不论怎样我怎样变,在你们面前也还是欢儿口中那个又矮又呆的云浩澹然啊。”

云浩长风虽是撇下群臣在此推心置腹一番,然瑾青在庭外被杖责却是不争的事实。所谓杖毙不同于之前单纯的杖责,用的是柏杨木的实心木板,由八个孔武有力的军士们轮流行刑直至断气,群臣不敢擅离,全都围成一圈在宣定门前观看。

瑾青被毫不留情的除了衣物,只是这次连贴身的小衣和亵裤也一并除了去。赤身**于庭前受此重刑,不论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的痛苦都是瑾青所不能承受的,因为群臣百官都寂然无声,故而间或还能听到瑾青的一两声呜咽和哀嚎,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哀嚎声渐渐便只余下木板重重在落在肉体上的钝音,一下下落进段临的灵魂里,痛彻骨髓。

借着云浩的生辰,宫里忙成一团的时候,陆宁却难得偷了半日清闲,和龙毅在寒园的屋顶上数星星,偶尔说些无关痛痒的玩笑话。

“宁,庭前有人在受刑,百官在侧围观。”龙毅耳力眼力都是一等一的好,两人坐在屋檐上,临高望远,再加上未曾听到礼乐之声,陆宁便知他所言不虚,定是宴席上出了什么变故。

如果说如此场合有什么人会君前失仪的话,陆宁立刻便想到了瑾青。

“毅,不管用什么方法,带我去那里,越快越好。”

陆宁话音未落,龙毅右手环过腰间两人已是腾空而起,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两人间难得的浪漫和暧昧,两人便在永和宫前落地,云浩到底是一国主君,面色不变挥了挥手:“上卿大人素来和青儿交好,看看他最后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吧。”

瑾青气若游丝,虚弱的说不出话来,陆宁只能将耳朵附到他嘴边:“我家公子原本就是……”说到这里,陆宁虽然能清楚的看到瑾青嘴唇的翕动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清他最后到底说了些什么,等自己回过神来面上已是一片冰凉。

瑾青的手无力的垂了下去,却还是拼尽最后的力气将手上的墨玉指环塞到陆宁手中。段临和云浩比肩站在夜风之中,面色惨白神情悲戚。陆宁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干涩,竟有如烈焰在喉,半点声音也发不出。

本就没怎么出过内宫,陆宁心神不定惶惶难辨东西,一时间竟无法顺利回到寒园,沿途穿过空落落的后花园,只觉偌大的御花园像是蛰伏在暗夜里的野兽,随时准备张开巨口择人而噬。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雨,细细密密的,雨势并不大,不过也许是心境的缘故,陆宁觉得特别冷,似乎要把自己的灵魂也冻在其中,陆宁胡乱在内宫中跌跌撞撞乱跑了半个多时辰,龙毅实在没办法只能强行把他抱回了寒园。

单衣薄衫的,淋了一场夜雨,再加上心力交瘁,龙毅怕陆宁会因此染上风寒,便急急命婢子们烧了热水来。

放在以前,以龙毅的性子决计不会想到这些,不过昨晚两人缠绵一夜早已把浑身上下看了个遍也就没什么值得计较的了。

陆宁心神不宁,还带着些许的惊惧,龙毅刚把陆宁放在浴桶中弯□子往木桶中加水,陆宁便拿手肘狠狠戳了一下龙毅的心口。

当然龙毅没有躲闪,更没有还手,依旧默默往木桶中加水,又给陆宁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安静的擦拭,从光滑的脊背到白皙的胸膛,无一不是他昨晚欣赏过的风景,不过龙毅始终什么也没说,即便是他听到陆宁埋头的抽泣声,也只是放缓了速度,擦拭的动作更温柔了些。

“是我害了瑾青,是我让他去死的啊。”陆宁只是想发泄一下,并不需要什么人的回答,更不需要什么虚伪的安慰,所以龙毅依旧安静的一遍遍为他温柔的擦拭身子。

“好冷,好冷啊,毅。”陆宁眼神游移不知道在看哪里,精神恍惚语气哀戚而无助。

龙毅轻轻叹了口气,还是脱了衣服坐到浴桶里将他紧紧抱住,两人就这样毫无欲念的□想对,陆宁把头整个埋进龙毅厚实的胸膛里:“行天,刚才戳疼你了么?”

龙毅轻柔的摩梭着陆宁因为被水打湿而柔顺贴在肩胛上的碎发:“当然没有,如果你都能伤了我,那我数十年武功不就白练了么?”

“其实,我当时真的没想这么多,不过是随口找了个噱头,没想到青儿竟真的因此而送了性命。”

龙毅察觉水有些冷了,便起身将陆宁抱到**,自始至终用力握着陆宁的手不曾放开:“也许瑾青今天在殿前又弹了《凤求凰》的曲子吧,随云段将军一直都在瑾公子身边不也没能救下他么,要是瑾青犯了不能救的错,那么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就算是主子也不得不杀了他吧。”

“毅,也许你的简单才是对的,因为你自小便生活在黑暗里,十五岁便学会了取人性命,暗地里更是不知道见识了多少人世冷暖,瑾青大约是太幸福的缘故吧,幸福到都有些任性了,在这样残酷的世道上,他身边那些人失去理智的过度保护其实只是害了他而已。”

陆宁脑中再度闪过师尊曾经的教导:“爱欲如执炬,逆风则有烧手之患。”心中更是戚戚,瑾青如此温润善良的少年,只因为喜欢上了一个不对的人,最终也只能是飞蛾扑火了。陆宁静默的黑暗之中细细描摹龙毅的轮廓,也许到了最后自己也会甘愿做那只被火燃烧了翅膀的飞蛾吧。

洗澡还是安分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