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文书

金陵。

逼仄的小胡同里,是戴良家租住的小院。

戴大嫂赌气坐在窗前纳鞋底,一针一线拉得咬牙切齿,自家两个女孩儿皆不敢做声,默默坐在一旁剥豆子。

戴良在窗外看了又看,实在是忍不住,放下书本出来赔笑,“好嫂子,你就别生气了。我不过是不在宁家上学,又不是不读书了,等明年一样参加童生试,你又何必见气?”

戴大嫂冷笑,“是啊,便是坐在家里,你也能给我考个状元出来,那才是大大的长脸呢!说不定回头还有时间去那书铺子多抄几本书,给咱家多割两斤肉,多扯几身新衣裳多好,我有什么好生气,竟该夸你有见识呢!”

戴良给堵得无语,半晌把门闩拿了来,“嫂子,你心里不痛快,干脆打我一顿吧。我知道退学这事是我有些莽撞了,可当时话都赶到那个份上了,难道叫我什么都不说吗?”

戴大嫂闻言一下子就炸了,抢过门闩一棍子就抽到他身上,“我没怪你不该帮着二姐儿说话,就算咱们是来投奔你姑母的,可长房对我们也有恩情,又是你表弟错在前头,你就是说了说他,那也没错!可后来学堂的先生都开口叫你回去上学,你怎么就不去了?”

戴良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话都说出口了,哪好意思反悔?”

戴大嫂更气,“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做人是脸皮要紧,还是肚皮要紧?咱们这样的人家,讲究得起脸皮吗?不就是给杜家的小子挤兑几句,你就不去上学了。回头你倒是挣着脸皮,若考不上功名可怎么办?”

戴良道,“这天底下又不止宁家有学堂,不行我再去别处……”

戴大嫂气得又抽了一棍子,听得那呼呼风响,吓得两个女儿都变了颜色,眼睛一眨一眨的。

“别处?别处有学堂管着你一日两顿茶饭,还客客气气的吗?别处有这么些相熟的夫子先生,肯对你用心的吗?你小子从前在乡下耍无赖时的厚脸皮到哪儿去了?怎么如今变成这样了?”

戴良忍痛还嘴道,“如今这不是读了书,明了道理吗?若还跟从前一样混账,那才是真不要脸了。”

戴大嫂还待再骂,可大女儿忽地眼尖道,“娘,娘别打了,有人来了!”

“少替你们小叔遮掩!”戴大嫂十分不信,可随即却听到门前有人噗哧轻笑,“戴大嫂,可不是姐儿们说谎,真是有客上门呢!”

戴大嫂转头一看,吓了一跳。

“二,二姐儿!这是怎么说的,你和二爷怎么也不招呼一声就来了?这样乱糟糟的,可怎么坐呢?”

戴大嫂还拿着门闩,慌得四下里不知道怎么招呼,倒是她家两个丫头机灵,立即推开隔壁小叔的房间。

“书桌这儿是干净的,请过来坐。”

“我去泡茶!”

“对对对!”戴大嫂回过神来,忙扔了门闩就想去拿抹布擦桌子,可牵着女儿的宁怀璧却是一笑,“不必麻烦了,我不过说两句话,即刻就走。”

戴大嫂立即搓着手过来听吩咐了,“那您说。”

宁怀璧看了一眼戴良,“我那任上人手不够,缺一个文书,不知道你家这小叔子可否愿意去?”

戴大嫂张大了嘴巴,“文,文书?”

她不懂啊!

这是干嘛的?

宁芳抿着小嘴笑了,伶俐道,“就是平时帮我爹拟些公文,办些差事什么的。工钱不太多,一月就二两,再管着三餐茶饭及住宿,并一年四套衣裳鞋袜。干得好,年底另有封赏。”

这么说,戴大嫂就听明白了。

等于包吃包住一月净得二两银子,从待遇上看,这确实是个极好的差事。

“但是,但是会不会耽误他读书?他明年开春还要考试呢!”

在戴大嫂心中,再好的差事,也比不上小叔子前程来得要紧。

宁怀璧眼中多了几分赞许之色,这妇人或许不懂那么多的大道理,但心志明确坚定,就不是泛泛之辈了。

宁芳笑道,“耽误不了!我爹现当差的桐安县离着金陵,快马也就一日路程。若我爹有空时,也能指点他些功课。只那穷乡僻壤的,看戴大嫂子舍不舍得了。”

舍得,这个必须舍得!

戴大嫂别的记不清,却把别人家的考试名次记得牢牢的。宁怀璧是去年二甲十四名进士,这样人物若都教不了她小叔,整个金陵府也没人敢教了。

至于穷乡僻壤怕什么?她家什么穷日子没过过,还在乎那些么?

可她才想答应,戴良却开口推辞了,“二爷一番好意,本不该推辞。可我若应了,跟留在宁家读书,又有什么分别?”

眼看这小叔子又犯起牛心脾气,戴大嫂气得正想开揍,却听宁怀璧问道,“你也是读书人,‘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何解?”

戴良道,“出尔反尔,又岂是君子所为?”

宁怀璧道,“你既知出尔反尔,怎不知‘上慢而残下,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我午饭过后便要启程赶回任上,你若愿来便来,不愿便罢。”

说完,他牵着女儿走了。

留下戴大嫂一头雾水,“你们到底说了什么呀?”

这让戴良怎么说?

宁怀璧问他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何解,其实是在委婉的提醒他,能力足够了,自然可以照顾更多的人,讲更多的气节,能力不够的时候,就应该以照顾好自身及家人为要。

那么跟着宁怀璧走,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既可以读书,又可以学习为政之道,这不仅对于戴良这家的贫家子弟,就是对于有一定见识的官家子弟都是难得的好机会。

要不是看在他当众替他维护女儿,说公道话的份上,宁怀璧什么积年的老师爷请不得,非要亲自来请他这个菜鸟?

可戴良觉得,宁怀璧也是宁家人。

他才说了不去宁家学堂,却又接受宁怀璧照应,不是反复无常的小人吗?

谁知宁怀璧却又用出尔反尔的典故来教育他。

当年邹穆公对孟子说,底下百姓可恨,让他手下的官员被鲁国杀了,他想杀了那些百姓。

可孟子却说,是因为官员在百姓有事时,先没有保护他们,所以百姓才会不管那些官。

然后孟子才引用了曾子的那句名言,“出尔反尔,反乎尔者也。”意思是你怎样对待别人,别人也会怎样对待你。

戴良懂宁怀璧的意思。

什么事情都要讲究个前因后果。他既说了不去宁家学堂,那就不去呗,但没必要为了这件事,就断了跟宁家所有联系。

可道理虽然明白,戴良还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真要是跟着宁怀璧走了,那可是比呆在宁家学堂更长见识的地方。他一个远房亲戚,这么占便宜,不大好吧?

戴良还在纠结,谁知戴大嫂已经把他的行李,麻利打好了包,“我不懂什么耳朵眼睛,却知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家二爷这么抬举你,你还好意思拿矫作态,小心折了福气。滚!”

被扫地出门的戴良,一下悟了。

自己纠结那么多干嘛?

他就算现在不跟宁家有任何关系,可将来若有了出息,那些瞧不惯的人,不一样要拿宁府说事?

明理之人自然会懂,那不明理之人,你怎么解释都没用。既然如此,何必为了那些不明白事理之人,白白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

想通了的戴良不啰嗦了,嘱咐嫂子好生保重,侄女儿们好生听话。然后抱着包袱,追去宁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