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是的,我想是的——”

“我明白了。”福尔摩斯弯下腰,仔细看着油画中的脸,“这幅画很可爱,我非常喜欢。”

“非常感谢您的夸奖,先生——谢谢您——”

最后,在福尔摩斯就要离开神户前的几分钟,他突然感觉很想拥抱一下健水郎以示道别,但他控制住了自己,只是点点头,用拐杖轻轻敲了敲他的小腿。倒是站在火车站台上的梅琦先生往前跨了一步,双手搭在福尔摩斯的肩膀上,鞠了个躬,说:“我们希望有一天能再次见到您,也许是在英国,也许我们能去拜访您——”

“也许吧。”福尔摩斯说。

然后,他就登上了火车,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梅琦和健水郎仍然站在站台上,抬头看着他。但福尔摩斯最讨厌伤感的离别,讨厌夸张而郑重其事的分离,于是,他避开他们的目光,忙着摆放自己的拐杖,又伸伸腿活动筋骨。火车从站台开出了,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人站的地方,却不禁皱起眉头,原来,他们已经走了。火车快要开到东京时,他发现自己的口袋里被偷偷塞进了一些礼物:一个装着两只日本蜜蜂的小玻璃瓶;一个写着他名字的信封,信封里是梅琦写的一首俳句。

我失眠了——

有人在睡梦中大喊,

风声回答着他。

在沙滩中寻找,

曲折辗转,

藤山椒却隐藏在沙丘之间。

三弦琴声响起,

黄昏暮霭降临——

夜色拥抱树林。

火车与我的朋友

都走了——夏天开始,

春日里的疑问有了答案。

福尔摩斯对这俳句的来源非常确定,但面对玻璃小瓶却困惑了。他把瓶子拿到眼前,仔细看着封存在里面的两只死蜜蜂——一只与另一只纠结在一起,双腿缠绕着。这是从哪里来的?是东京郊区的养蜂场吗?还是他和梅琦旅程中经过的某个地方?他不确定(就像他也无法解释口袋里出现的很多零碎东西到底从何而来一样),他也无法想象健水郎抓住蜜蜂,把它们小心地放进瓶子,再偷偷塞进他口袋时的样子。这口袋里除了蜜蜂,还有残破的纸头、香烟烟丝、一个蓝色的贝壳、一些沙子、从微缩景园捡来的天蓝色鹅卵石,以及一颗藤山椒的种子。“我到底是在哪儿找到你们的?让我想一想——”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想不起是怎么得到这个玻璃瓶的了。但他显然是出于某个原因,才收集了两只死的蜜蜂——或者是为了研究,或者是为了留作纪念,又或者,是为了给年轻的罗杰带一份礼物(以感谢罗杰在他出门期间细心照料养蜂场)。

在罗杰葬礼之后的两天,福尔摩斯在书桌上的一沓纸下面,又发现了那封写着俳句的信。他用指尖拂过被压皱的边缘,身体瘫坐在椅子上,嘴里叼着牙买加雪茄,烟雾缭绕,直飘向天花板。过了一会儿,他把信纸放下,吸进烟雾,又从鼻孔中呼出去。他看着窗口,看着烟雾朦胧的天花板,烟雾飘浮升起,就像天上的白云。然后,他仿佛看到自己又坐上了火车,外套和拐杖就放在膝盖上。火车开过逐渐远去的乡村,开过东京的郊区,开过铁轨上方的桥梁。他看到自己坐在皇家海军的大船上,在军人们的围观中,独自静坐或吃饭,就像是与时代脱节的古董。他基本不说话;船上的食物和单调的旅程让他的记忆力受到了进一步的影响。回到苏塞克斯后,蒙露太太发现他在书房里就睡着了。然后,他去了养蜂场,把装蜜蜂的小瓶子送给罗杰。“这是送给你的,我们可以叫它们日本蜜蜂,怎么样?”“谢谢您,先生。”他看见自己又在黑暗中醒来,听着喘气的声音,头脑一片模糊,但天一亮,思绪似乎又回来了,就像过时的老机器又恢复了运转。安德森的女儿给他端来早餐,是涂着蜂王浆的炸面包,并问他:“蒙露太太托人带了什么话吗?”他看见自己摇了摇头,说:“她什么话都没有带。”

那两只日本蜜蜂呢?他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探身拿来拐杖。男孩把它们放在哪里了?他一边想,一边站起来看了一眼窗外——晚上他在书桌前工作时就开始出现的乌云笼罩着天空,天色阴沉,压抑了黎明的光线。

他到底把你们放在哪里了?最后,他走出农舍时,心里还在想,拄着拐杖的手里还紧紧握着小屋的备用钥匙。

乌云席卷海面和农庄上空,福尔摩斯打开蒙露太太所住的小屋房门,蹒跚走了进去。窗帘都是拉着的,灯都是关着的,四处弥漫着树皮般的樟脑丸气味。每走三四步,他都要暂停片刻,向前方的黑暗张望,重新调整手中的拐杖,似乎是担心某个无法想象的模糊影子会从阴影处跳出来,吓他一跳。他继续向前走,拐杖敲在地板上的声音远没有他的脚步声沉重而疲惫。最后,他走进了罗杰敞开的房门,进入了小屋中唯一一间并未与阳光完全隔绝的房间。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足男孩屈指可数的领地之一。

他在罗杰铺得整整齐齐的床边坐下,看着周边的环境。衣柜门把手上挂着书包,捕蝴蝶的网立在角落。他又站起来,慢慢在房间四处走动。好多书。《国家地理杂志》。抽屉柜上的小石头和贝壳。墙上挂的照片和彩色画作。学生书桌上摆满各种东西——六本教科书、五支削尖的铅笔、画笔、白纸——还有装着两只蜜蜂的玻璃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