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几个月后,福尔摩斯发现自己独自来到了罗杰狭窄的卧室里(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足男孩屈指可数的领地之一)。那是一个阴森的清晨,客房小屋里一个人也没有。他打开蒙露太太栖身的住所,房里挂着不透光的窗帘,没有一丝光线,无论走到哪里,处处都充斥着树皮般的樟脑丸气味。他每走三四步都要停下来,向前方的黑暗张望,重新调整手中的拐杖,似乎是担心某个无法想象的模糊影子会从阴影处跳出来。然后,他会继续向前——他的拐杖敲在地板上的声音远没有他的脚步声那般沉重、那般疲惫——最后,他走进罗杰敞开的房门,进入了小屋中唯一一间有点阳光的房间。

实际上,这是一个非常整洁的房间,远远超出了福尔摩斯的预期,完全不像一个活蹦乱跳、粗心大意的男孩的房间。他想,罗杰的母亲毕竟是管家,他肯定比其他的孩子更擅长维持整洁,又或者,这间卧室本就是由管家母亲来整理的。可一想到那孩子爱挑剔的性格,福尔摩斯又确信,应该是罗杰自己尽职尽责地收拾好了这一切。再说,那四处弥漫的樟脑丸气味还没有渗透进这间卧室,这就说明,蒙露太太应该很少进来这里;相反,这里有一股类似泥土的霉味,但并不难闻。他觉得,有点像大雨中尘土的味道,又像新鲜的泥巴气息。

有好一会儿,他坐在男孩铺得整整齐齐的床铺边,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墙壁上漆着淡蓝的颜色,窗户上挂着透明的蕾丝窗帘,房间里布置着各式橡木家具(床头柜、一个书架、抽屉柜等)。从一张学生书桌正上方的窗户望出去,他看到了窗外纵横交错的纤细树枝,在薄薄的蕾丝后面,显得很是缥缈,几乎是毫无声息地擦过窗户。接着,福尔摩斯的注意力转向了罗杰留在房里的私人物品:叠放在书桌上的六本教科书、挂在衣柜门把手上的松垮书包、竖着放在墙角的蝴蝶网。最后,他站起来,慢慢地从一面墙走到另一面墙,像是在充满敬意地参观着博物馆里的展品(他时不时停下来看个仔细,还要抑制住自己想要触碰某些东西的冲动)。

但他所看到的东西并没有令他格外惊讶,也没有让他对这个孩子有更多新的了解。房间有不少关于观鸟、蜜蜂和战争的书,好几本翻得破破烂烂的平装科幻小说,还有很多《国家地理杂志》(按照时间先后顺序,摆满了整整两排书架);抽屉柜上则是男孩在沙滩上找到的岩石和贝壳,按照大小和相似程度,排成数量相同的几行。书桌上除了六本教科书,还有五支削尖的铅笔、绘画笔、白纸和装着日本蜜蜂的玻璃小瓶。所有东西都是井井有条、排列整齐的。床头柜上摆着剪刀、胶水和一本全黑封面的剪贴簿。

最能透露出关于这孩子信息的东西,似乎都是贴在或挂在墙上的。首先是罗杰的彩色画作(普通的士兵端着棕色的来复枪相互射击,绿色的坦克爆裂开来,红色颜料从双眼迷离的人们的胸口或额头喷爆而出,黄色的高射炮对着蓝褐色的轰炸机队射出连串的炮火,在大屠杀中死去的人的尸体散落在血肉模糊的战场,橘色的太阳正在粉红色的地平线上升起或落下)。三个相框里装着三张褐色的照片(一张是微笑的蒙露太太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儿子,年轻的父亲骄傲地站在她身旁;一张是男孩与穿着制服的父亲站在火车站台上;还有一张是蹒跚学步的罗杰奔向父亲张开的双臂。一张照片摆在床边,一张放在书桌旁,一张在书架边——每张照片上都有那个矮壮而结实的男人,他的方脸红扑扑的,浅黄的头发全部梳到脑后,眼神无比慈祥。他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可显然还有人深深思念着他)。

在所有的东西里,让福尔摩斯关注最久的还是那本剪贴簿。他坐回男孩的床边,盯着床头柜上剪贴簿的黑色封面、剪刀和胶水。不行,他对自己说,不能偷看。他已经窥探了太多秘密,不能再继续了。他一边警告自己,一边却伸手拿来了剪贴簿,把理智的念头抛诸脑后。

他不慌不忙地翻看着每一页,仔细打量着8○○ΤxΤ ˋc○Μ各种精心剪贴的内容(都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照片和文字,再巧妙地用胶水粘在一起)。剪贴簿的前三分之一展示出男孩对大自然和野生动植物的兴趣:直立的灰熊在树林中漫步,旁边是在非洲大树下栖息的斑点豹;漫画中的寄居蟹和咆哮的美洲狮一起躲在凡·高笔下的向日葵花丛中;猫头鹰、狐狸和马鲛鱼潜伏在落叶堆里。但是,接来下的内容就发生了变化,虽然设计相似,但画面却不再美丽:野生动物渐渐被英国和美国士兵所取代,森林变成了被炸弹轰炸过后的城市废墟,落叶也成了尸体,诸如战败、武力、撤退这样的单词分散贴在页面各处。

大自然自成一体,人类却永远相互对抗;福尔摩斯相信,这就是男孩阴阳相调的世界观。他想,剪贴簿最前面的内容应该是在好几年前拼贴的(剪贴图片发黄卷曲的边角以及早已消失的胶水气味可以说明这一点),当时,罗杰的父亲还在世。后面的内容则应该是在最近几个月一点一点完成的,它们看起来更加复杂,更有艺术性,排版上也更系统——福尔摩斯在闻过纸张的气味,仔细查看了三四幅拼图的边缘后,得出这个结论。

然而,罗杰最后的手工作品还没有完成。实际上,在那张纸上,只有正中央的一幅图片,他似乎才刚刚开始对它的制作。又或者,福尔摩斯想,男孩的本意就是要把它设计成如此:一张单色的照片,孤独地飘浮在黑暗的虚无之中,以荒凉的、令人困惑的、但却是有象征意义的方式对之前的所有(相互交叠、栩栩如生的野生动植物,冷酷无情、坚毅果断的战场士兵)做出总结。照片本身并不神秘,福尔摩斯对那个地方也很熟悉,因为他曾经和梅琦先生在广岛见过——那是被原子弹炸得只剩残骸的原广岛县政府大楼(梅琦先生叫它“原子弹爆炸顶”)。

但当这座建筑单独呈现在纸上时,却比亲眼目睹更让人产生彻底湮灭的悲凉感。照片应该是在原子弹被投下几周后拍摄的,也有可能是几天后。那里面,是一座巨大的废墟之城,没有人,没有电车,没有火车,也没有任何能让人辨认得出形状的东西,在被夷为平地的焦土之上,只有县政府大楼如鬼魅般的外壳还存在着。最后这张照片的前面几页,全是没有贴任何东西的黑纸,一页又一页,全是黑色的,这也强化了最后一张照片令人不安的震撼感。福尔摩斯合上剪贴簿,突然,他走进小屋时就有的疲惫感席卷而来。这个世界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他想,在骨髓最深处,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但我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么,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样?”梅琦先生曾经问过他,“您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您是怎么解开那些谜团的意义的?”

“我不知道,”他在罗杰的卧室里大声说着,“我不知道。”他又说了一遍。他躺在男孩的枕头上,闭上眼睛,把剪贴簿抱在胸前:“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之后,福尔摩斯就睡着了。不过,不是那种筋疲力尽后的安眠,也不是那种梦境与现实交错的小睡,而是一种懒散的状态。他陷入无尽的宁静之中。庞大而深沉的梦境把他送到了别处,把他拖离了身体所在的卧室。

福尔摩斯和梅琦提着共用的行李箱,登上了清晨的火车(两人为观光之旅准备的东西并不多),健水郎在火车站送行,他紧紧握着梅琦的双手,急切地在他耳边小声说着话。在他们登上列车之前,他走到福尔摩斯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说:“我们再见——再次——非常再又——是的。”

“是的,”福尔摩斯顽皮地说,“非常,非常再见。”

火车离开车站时,健水郎还站在月台上,在一群澳大利亚士兵中高举着手,挥舞着。他静止的身影迅速后退,直到最后完全消失。很快,列车就朝西加快了速度。福尔摩斯和梅琦先生笔直地坐在二等车厢两个相邻的座位上,侧头看着窗外,神户的建筑物逐渐被葱郁的田园风景所取代,美丽的景色迅速移动着,一闪而过。

“今天早上天气真好。”梅琦先生说。在他们旅行的第一天,他把这句话说了很多遍(当然,早上天气好后来就变成了下午天气好,最后变成了晚上天气好)。

“确实如此。”这是福尔摩斯不变的回答。

旅行刚开始,两人几乎不说话。他们安静而克制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有一阵子,梅琦忙着往一本红色的小日记本里写字(福尔摩斯猜,他又是在写俳句),而福尔摩斯则拿着点燃的牙买加雪茄,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模糊的风景。直到列车离开明石站,他们才开始真正的交谈(一开始,是梅琦先生好奇地提问,最后,在到达广岛之前,他们的讨论话题已经涵盖了很多领域)——当时,列车猛然启动,把福尔摩斯指尖的雪茄烟震落,烟卷滚到了地板的另一头。

“让我来捡。”梅琦先生站起身,帮福尔摩斯捡回了雪茄。

“谢谢你。”福尔摩斯说。其实他已经起了身,但只好坐回去,把拐杖横放在膝盖上(倾斜了一定的角度,免得撞到梅琦先生的膝盖)。

在座位上重新坐好后,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乡间景致,梅琦先生摸着一根拐杖那已然褪色的木杆,说:“这手工真好,对吧?”

“啊,当然,”福尔摩斯说,“我用它们已经至少二十年了,说不定还更久,它们是我可靠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