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实际上,我一本都没有,哪怕是最不值钱的平装书也没有。跟你说实话,我其实只看过几个故事,那还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我没法让华生搞明白归纳法和演绎法之间的基本区别,所以我也懒得再教育他了。我不想看他利用事实编造出来的故事,那些不准确的细节简直让我快要疯了。你知道吗,我从来不叫他华生,我叫他约翰,就是约翰而已。不过,他真是个很有技巧的作家,非常有想象力,擅长虚构胜过写实,我敢说。”

梅琦先生的眼睛盯着福尔摩斯,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怎么可能?”他一边问,一边跌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

福尔摩斯耸耸肩,吐出一口烟,说:“恐怕我说的都是事实。”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福尔摩斯记得非常清楚:梅琦先生由于喝了酒,脸还是通红的,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仿佛也在抽烟。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半晌,才重新开口说话。他微笑着承认,得知那些故事并非完全写实,他也并不十分意外。“您的能力——或者,我应该说,故事中主人公的能力,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从各种细枝末节的观察中得出明确的结论,这也太神奇了,您不觉得吗?我的意思是,您确实不太像我在书中读到的那个人物。该怎么说呢,您看上去没有那么夸张,没有那么有趣。”

福尔摩斯略微有些责备地叹了一口气,挥了一下手,似乎在扇走烟雾。“呃,你说的是我年轻时傲慢自大的样子。我现在是个老人家了,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已经退休了。现在回想起来,年轻时的自负实在让我觉得很惭愧,真的。你知道吗,我们也曾搞砸过不少重要的案子——很遗憾啊。当然,谁想看失败的事例呢,我反正是不会看的。但我可以相当肯定地告诉你,有些成功案例也许有些夸张,但你提到的通过观察得出不可思议的结论却不是夸张。”“真的吗?”梅琦先生又沉默了,他深吸一口气,然后说,“我想知道您对我的了解是什么?您在这方面的天赋没有也退休吧?”

事后回想起来,福尔摩斯觉得,这跟梅琦先生当时的原话也许并不是一模一样的。不过,他记得自己仰起头,盯着天花板,一手拿着正冒烟的雪茄,慢慢开口道:“我对你的了解是什么?嗯,你流利的英语说明你在国外受过正式的教育,从书架上老版的牛津书来看,我敢说,你应该是在英国念的书,而墙上挂着的文凭也可以证明我的推断。我还猜,你的父亲可能是位外交官,非常喜欢西方事物,要不然,他怎么会选择这样一个非传统风格的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房子是你继承来的吧——再说,如果他不喜欢西方,也不会把自己的儿子送去英国学习,毫无疑问,他与英国是有些渊源的。”他闭上眼睛,“至于你,亲爱的民木,我可以很容易地推断出来,你是个爱好写作且饱读诗书的人。实际上,从一个人所拥有的书中我们就可以了解关于这个人的很多事。以你的例子来说,你对诗歌显然很有兴趣——尤其是惠特曼和叶芝的诗——这就告诉我,你对诗情有独钟。可是,你不仅仅是读诗,你还经常写诗,十分经常地写诗。你自己大概都没有意识到,你今天早上留给我的纸条实际上就是用了俳句的形式,我想,是五七五格式的变体吧。我还猜,放在你桌上的那份手稿大概是你尚未出版的作品集,当然了,除非亲眼看到,我还无法确定。我之所以说尚未出版,是因为你开始很小心地把它藏在了帽子下面。这不禁又让我想起了你之前离开说要去办的事。你回来时带着自己的手稿——而且,我还得补充一句,你显得多少有些沮丧——那么,我猜,你今天早上是带着稿子出门的。可什么样的事会需要一个作家带着他尚未出版的手稿呢?为什么他回来时仍旧带着稿子,心情却很低落呢?很有可能是他见过了某位出版商,但会面进行得并不顺利。我想,也许是他觉得你的作品质量还没有达到出版的要求,可转念一想,应该不是,我觉得,是你写作的内容而非作品的质量受到了质疑,不然,你为什么要义愤填膺地表达对盟军持续压迫日本诗人、作家、艺术家的抗议?一个在书房里收藏了大量马克思作品的诗人,应该不会是天皇军国主义的拥护者,因此,先生,最有可能的情况,你是一位安逸的共产主义者。当然,这也就意味着,无论是占领的盟军,还是那些仍然尊崇天皇权威的人,都会把你视作审查的对象。你今天晚上把健水郎称作同志,在我看来,用这个词来称呼自己的兄弟实在有些奇怪,但这也就暗示了你在意识形态上的倾向性以及你的理想。当然,健水郎并不是你的弟弟,对不对?如果他是,毫无疑问你的父亲会把他也送到英国,追随你的步伐,那我和他也就能更好地沟通了。奇怪的是,你们俩同住在这间屋子里,穿着打扮又是如此相似,你总是用‘我们’来代替‘我’,就像结了婚的夫妻一样。当然了,这一切都不关我的事,但我还是相信,你其实是家中的独子。”壁炉上的钟开始报时,他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最后——我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气——我一直在想,在时局如此艰难的时候,你是怎么一直过着这舒适的生活的?在你身上,我完全看不出一丝贫困的迹象,你家里有个管家,你对自己收藏的昂贵玻璃艺术品引以为傲——这一切,已经超出了中产阶级的范围了,你不觉得吗?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如果一个共产主义者在黑市搞点小交易,我觉得反倒显得他不是那么虚伪做作,尤其是如果他开的价钱很合理,又让占领他祖国的资本主义者付出了一定代价的话。”福尔摩斯深深叹了一口气,沉默了。最后,他补充一句:“当然,还有其他的细节,我敢肯定,但目前我还没有注意到。你看,我确实没有以前的记性好了。”说完这话,他低下头,把雪茄塞到嘴里,朝梅琦投去疲惫的眼神。

“这太神奇了。”梅琦难以置信地摇着头,“真的太不可思议了。”

“这没什么,真的。”

梅琦努力想要镇定下来。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夹在指缝里,但并没有点燃。“除了一两个错误之外,您真是把我完全看透了。我虽然确实偶尔出入黑市,但从来只买东西。实际上,我父亲家财万贯,这就确保了家人都能得到良好的照顾,但并不意味着我不能支持马克思。还有,说我家里有个管家也不太准确。”

“我的推理本也算不上是什么精准的科学,你知道的。”

“已经很令人震惊了。但不得不说,您对我和健水郎的观察还不太准。恕我直言,您自己也是个单身汉,也同另一个单身汉同住过很多年。”

“我可以向你保证,那是纯精神上的友谊。”

“您要这么说,就这么说吧。”梅琦继续看着他,突然又露出震撼的表情,“这真的很不可思议。”

福尔摩斯的表情却变得困惑了:“难道我弄错了吗?那个帮你做饭料理家务的女人——玛雅,她是你的管家吧,对不对?”梅琦先生显然是自己选择单身的,可就在这时,福尔摩斯也觉得奇怪了,回想起来,玛雅的举止更像是不受宠的配偶,而非受雇的帮佣。

“从语意上也可以这么说吧,不知道您是不是这个意思,但我还是不愿把自己的母亲看作是管家。”

“那当然,当然。”

福尔摩斯搓着手,吐出蓝色的烟圈,实际上却在努力掩饰着自己的疏忽:他居然忘记了梅琦和玛雅之间的关系,梅琦在介绍玛雅时,一定跟他说过。又或者,他转念一想,是梅琦自己忘记介绍了——也许他从头到尾本就不知此事。无论怎样,他都不值得再为这点小事烦心了(就算是他弄错了,也完全可以理解,毕竟那个女人看起来太年轻了,并不像梅琦的母亲)。

“抱歉,我现在该告辞了,”福尔摩斯把雪茄烟从嘴里拿出来,“我累了。明天一大早我们就要出发了吧?”

“是的,我也马上要去睡了。我只想再说一次,非常感谢您的到访。”

“别胡说了,”福尔摩斯拄着拐杖站起来,把雪茄烟叼在嘴角,“是我应该感谢你才对。祝你睡个好觉。”

“您也一样。”

“谢谢你,我会的。晚安。”

“晚安。”

说完这话,福尔摩斯便走进昏暗的走廊。灯光已经熄灭,前方的一切都沉浸在黑暗之中,但还是有些许光线从前面一扇虚掩着的门缝里透出来。他朝那光线慢慢走去,终于站在了透着光亮的门口。他往房间里偷偷看去,看到健水郎正在工作:在一间装饰简陋的起居室里,健水郎**上身,弯腰站在一幅画布前。从福尔摩斯所站的有利角度望去,画布上像是一片血红的风景,还散布着各种不同的几何图形(笔直的黑线、蓝色的圆圈、黄色的正方形等)。他认真观察,发现在光秃秃的墙边堆着不少大小不一、已经完成的画作,大多是红色的,而在他可以看到的作品中,都呈现出荒诞凄凉的风格(摇摇欲坠的楼房、苍白的躯体摊在血红的底色上、扭曲的四肢、紧握的双手、没有脸孔的头颅和杂乱堆在一起的内脏)。画架周围的木地板上是无数滴落的颜料,像溅出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