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五章 永世相拥(大结局)

“啊!……”听着他的话,刘黑闼眼神忽明忽暗,仿佛心里正矛盾着,他慢慢开口:“果然是狠毒的计谋!可李萧炎栗也是条好汉,我不能堂堂正正打败他,也不能用这种……”

“好啊!”元吉打断他的话:“你是君子,我们都是小人,你不答应也没什么,从后天起你就到太极宫闹鬼吧,看看能不能报了夏王的仇……”说着,他扭身往帐外走。

“等等!”刘黑闼突然叫住他,眼底充满决绝:“我听你的!只要能给夏王报仇,我……”他突然停住了,疑惑地看着对方:“你,你是谁?你为什么帮我?”

“我叫李元吉。”说这话的时候,元吉脸上露出不可捉摸的笑意,冷得很。

“什么?!”刘黑闼简直要跳起来,一脸惊恐:“你……你是他弟弟?!那你为什么……”

“别问那么多,”元吉一挥手,声音淡淡的,目光却像刀子一样利:“只要记住一点就行:你我都想要他死!——好了,你回去好好想想,有什么问题跟太子说。”

刘黑闼出去的时候,背影有些佝偻。

元吉转回身,从怀里拿出几封信扔到案几上,得意地看着大哥:“怎么样?这次李萧炎栗死定了!”

建成微低着头,目光很是复杂,他默默拿起信,拆开仔细看,果然是萧炎栗写给刘黑闼的“罪证”,从字体到措辞,足以乱真——看来元吉准备的很充分。

元吉阴恻恻的:“大哥,后天大军就要入城了,到时候文武百官都在场,李萧炎栗不承认的话,父皇一定会详细审理——我们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你明天就入宫向父皇密报,趁父皇震怒的时候,我就带兵铲除整个秦王府!这样,父皇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他也不能怪罪我们……”

“明天……”建成喃喃自语,口气充满哀伤:“萧炎栗真的是难逃此劫了……”

“这不正好吗?!”元吉迫不及待,眼睛里闪着光:“大哥,你这下就可以彻底放心了!”

“我,可是……”建成目光散乱着,修长的手指紧紧抓住案几的边缘。

元吉看出他的软弱和犹豫,心里暗暗骂着,脸上却忍着不表现出来。他眼珠转了下,突然笑了:“大哥要是不忍心,我也没办法,兄弟情深啊——正好忘了告诉你,秦王府要办喜事了,过两天我们可以去喝喜酒!”

“什么,什么喜事?”建成一时转不过来。

“罗虞鹊,马上要变成你的小弟妹了。”元吉歪着头慢慢说,挑衅地看他。

建成瞳孔一下子缩小了,眸子里流射出枪尖一样的寒芒。他站起来,身体有点僵硬,看着元吉一字一句地说:“等我登基,立你为皇太弟。”

“那我先谢主隆恩了!”元吉意味深长地笑着:“明天在父皇面前,全看你们的了。——我会在李萧炎栗措手不及的时候,铲除整个秦王府!”

建成默默点头。

“好了大哥,你快做准备吧,我得趁城门关闭之前赶回去,这个时候,万事小心。”说完,他拍拍建成的肩膀,转身走出大帐。

建成站在那里,面沉如水,眉头紧紧锁着,仿佛沉浸在巨大的矛盾痛苦中,找不到答案不得解脱。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却一动不动,好像雕像一般。许久,随着脸上肌肉猛然一抽,他抬起头来向外面大喊:“来人!——”

亲兵走进来,建成靠在他耳边低声吩咐,说了好久。亲兵疑惑地看着他:“殿下,这……”

“不要问这么多!”建成态度很少这么差过:“快去安排,不能有一处疏漏!”

“是!”亲兵郑重一点头,转身离开。

安排好一切,建成跟着出了大帐。沉沉夜幕中他长长叹口气,眉头却没有半点舒展。

虞鹊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撒娇地笑着。

萧炎栗忽然直起身子,轻轻拍着虞鹊的肩膀,得意地向她挑眉毛,一字一句慢慢吟咏着:“昔年怀壮气,提戈初仗节……”

“啊?”虞鹊一下子跳起来,很有几分惊讶:“你怎么会……”

萧炎栗按住她,从怀里摸出一张紫笺,笑意盈盈地摇晃着,一开口,神态却凝重下来:“心随朗日高,志与秋霜洁。移锋惊电起,转战长河决。营碎落星沉,阵卷横云裂。世途殊流易,人事今昔别。碧血回首开社稷,青史满目空流波……怎么,还没有写完?”

虞鹊一把抢过来,皱眉佯嗔:“讨厌,偷看人家的草稿。”说着微微低下头去,有几分娇羞:“没写完。再说我又不工诗文,你该笑话人家了……”

萧炎栗一撸袖子,装腔作势地四顾:“谁敢?!谁敢笑我的虞儿?!”

虞鹊横他一眼,脸孔微微发红。

萧炎栗笑了,放下衣袖,靠上来轻轻揽住她,接过紫笺,平铺在桌岸上:“看起来好像是在写我们,我们金戈铁马征战拼杀。可是我却读出一种很浓厚的沧桑啊,就好像一个胡子雪白的哲人,对着青史卷册浩叹一样……我的虞儿,怎么想起来写它?”

“我也说不清楚。”虞鹊坐下托起香腮,侧头看着他:“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想起那年我们在浅水原上,耗尽心血、拼尽每一滴血汗去博取胜利。创业百战有多艰难啊,青史像长河一样流过去,淘尽虞虞众生,不知会剩下什么呢,不知后世还有没有人记得我们,记得我们这些曾经粉墨登场浴血拼杀人呢?……”

萧炎栗静静听着,等到她说完了,嘴角慢慢翘起来,薄唇上的笑容淡到几乎看不见:“剩下两句,我来狗尾续貂好吗?”

虞鹊不理会他的谦词,提起鼠须笔,在砚台里蘸好浓墨递给他。

紫笺上留下洒脱刚劲的飞白字:“成败浮生何所似,为君起舞破阵歌。”

虞鹊支着头,托有所思地看着,不说话。萧炎栗写完,笑笑,重新蘸好墨汁,在紫笺的最上头落笔,一笔一划似有千斤——“破阵舞”。

“破阵舞?!”虞鹊眼睛里亮晶晶的,凝望着他,喃喃道:“破阵舞……”

“是啊!”萧炎栗长长呼出一口气,放下笔:“活了这小半辈子,打了多少次仗,沙场上刀枪剑戟,朝堂上云诡波谲,甚至自己父子兄弟……唉,有时候回头一望,会有一种奇怪的想法:人从生下来,一直都是在打仗,跟别人、也跟自己打,要挑战什么目标、要攀爬什么高峰,要从无数障碍围困中冲杀出来……生命,就是在命运之神给你的高台上起舞一番,有人舞姿精彩,也有人身影晦暗不明。而青史,就会把我们拼搏厮杀的舞姿,老老实实地记录下来,给后人看、给人评说。——虞儿,我希望后世人翻开大唐的史册,看到那雄壮的《秦王破阵舞》时,也会想到我们,想到我们曾经鲜活跃动的精彩身影……”

虞鹊依旧不语,安静地看着他、听他说。可是她眼睛里充溢的泪水和和不住起伏的胸膛,明白不过地泄露了她的心情。

“哈!”萧炎栗突然像揭掉一层面具似的,表情一下子变得轻松促狭,他得意地笑着:“本王诗文写的不错吧?来……”说着,伸手去托她的下巴。

虞鹊还沉浸在联翩浮想中,一愣神却发现萧炎栗的坏笑,娇嗔地扭头,把他的手打开。

“哈哈哈,”萧炎栗笑声更响了,张开双臂将她圈住,轻轻耳语:“可是我的新娘子也不要太用功,她这几天要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新郎不想她有黑眼圈的……”

虞鹊伏在他怀里,露出半只小眼睛看他,温顺地点头:“夜深了,你也快回去睡吧。”

萧炎栗终于得偿所愿托起她的下巴,在她唇上留下滚烫的印痕。转身离去,出门前的一瞥,深情刻骨。

夜深人静,虞鹊躺在**却睡不踏实,翻来覆去的总觉得心里有事,一种很烦乱的感觉挥之不去。她努力让自己去想萧炎栗,想他的温柔、他的英姿,和那阳光般的笑容,可是图画刚在脑子浮现,马上便有一块石子落入,敲得支离破碎。这感觉奇怪得很,却说不出是为什么,一直折腾到将近三更的时候,她才迷迷糊糊地要睡过去。

朦胧中虞鹊突然惊醒,说不出任何原因,仿佛是一种奇怪的对于危险的感应。与此同时“噌”的一声轻响,一支袖箭破空而至。

她一个打挺起来,闪电般伸手接住,同时抓起一直放在身边的露鲜剑,横剑当胸,机警地听着窗外的动静。

外面似乎有人行走,身法快得很,转眼间越墙而出,什么声音都没了。夜风微微,更显得天地一片寂静。

虞鹊放下剑,发现袖箭上插着张纸条,她下床挑亮蜡烛,凑上一看,险些惊呼出来——“李萧炎栗祸至,欲救其性命,子时东宫长林门独身相见。灯烛为号。”

——东宫?难道说,太子要……可送信的人又是谁?这里面包藏着什么阴谋?!……无数问题同时涌入脑海,但是关心则乱,她根本无暇细想,迅速穿上暗黑色的衫子,吹熄蜡烛,握起露鲜剑闪身而出。

虞鹊握紧剑,向灯光走过去。

三更鼓敲响,仿佛击在人心里。

门吱呀打开了,黑暗中一个修长的身影缓步踱出,站在台阶上,声音低沉而温和:“虞鹊!”

——李建成!虞鹊只觉得心脏狠狠一跳,全身的血液不知道挤到哪里——李建成?他知道有人我会来?他知道有人送信?不,不,这根本就是他安排的!……

无数支火把亮起来,劲装持刀的侍卫从各处涌出,迅速将虞鹊围住,有几队挡在她和太子之间。屋顶上、宫墙上,弓箭手张弓搭箭,火把映照下箭镞闪着寒光。

心里乱跳着,虞鹊却竭力不动声色,微微点头算是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你果然来了。”建成的声音很奇怪,似乎是庆幸与欣喜,却有夹杂着苦涩:“为了李萧炎栗。”

果然是他设计的!虞鹊一颗心直沉下去,不知这背后是多深的陷阱。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微微笑着:“太子殿下深夜召见,不知有何吩咐?”

建成看着她,目光闪烁。沉默了许久,终于呼出一口气,轻轻扯动嘴角:“我不想你陪李萧炎栗死。”

虞鹊闻言,身体明显颤了一下,但她用冷笑掩饰过去:“殿下说笑了,秦王正在承乾殿好好的睡着呢,虞鹊也困了,不能再奉陪。”说完,她转过身,向持刀戒备的侍卫慢步走去,看起来意态闲适得很,可是心里却紧张到极点:太子将有大动作了,他要一举除掉萧炎栗!可他的计划究竟是什么……看来只有行险,才能激建成透露他的阴谋!

“站住!”建成的声音果然变化了:“你不信我会杀了他?!”

“我信,殿下不是一直想杀他吗?”虞鹊慢慢回头,挑衅地看着他:“可是——你杀不了。”

建成似乎有些激动,看向她,脸上肌肉**,表情奇怪地变化着。虞鹊直盯回去,不闪不避。

对视了许久,建成终于慢慢点点头,仿佛花了很大力气才说出口:“好,好,我告诉你。事已至此,我也不怕全告诉你。”说着他回头吩咐侍卫:“带他过来。”

虞鹊握紧剑,静静等着。

侍卫将一个穿粗布衣裳的男子押出来,火光照亮男子胡子拉碴的脸。

“刘黑闼!”虞鹊轻呼。虽然早就知道刘黑闼被俘,但是他出现在东宫里,还是让虞鹊很有些吃惊,她转头看向建成,等着他的解释。

建成点头:“你果然还认识,就不用我再介绍了。”说着,他从怀里掏出元吉伪造好的信,与刘黑闼默契地对视一眼:“李萧炎栗与刘黑闼串通谋反,约定里应外合平分天下,你说,是不是死罪?”

他的话仿佛有骇人的魔力,将虞鹊身边的空气全部吸走,换成刺骨的寒冰,狠狠挤压她的身体,攒刺着她的心脏——好狠毒的阴谋!李渊本来就对萧炎栗不放心,总觉得他跟窦建德有说不清的关系,而如今,如今刘黑闼竟然听命于建成诬陷他,这真的是百口莫辩了!……

刹那间她觉得一阵眩晕,握剑的手竟抖起来。想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还可以告诉你,父皇震怒之下一定下旨擒拿萧炎栗,而东宫和齐王府的士兵已经做好准备——不会让他见到父皇的。到时候,就说萧炎栗叛乱,被击杀于乱军之中……”建成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平淡无波,却很苦涩。他停了停,看向虞鹊的目光似乎带着祈求:“整个秦王府,只有你能活下来!”

“我,我……”虞鹊颤抖着,看不出点头还是摇头。

“不要妄想你能逃出去!”建成激动地摇着头,却仿佛在苦求她:“你走不了的,不要逼我做不想做的事!你留下来,答应我留在东宫,好吗?好吗!……”

听着他的话,虞鹊慢慢平静下来,抬起眼睛,酸涩地开口:“在你心里,竟然一直都有我?……”

建成看到希望:“你不信我?你该知道的!虞鹊……”

“我知道,我知道……”虞鹊喃喃自语,凄然一笑:“那我可不可以求你,放李萧炎栗一条生路,只要留他的性命就好!”

建成看着她,眼神几番明灭,终于艰难地摇头:“放过其他人,这是我唯一能答应你的。——除了萧炎栗。”

“除了萧炎栗……这是你的底线?”

“嗯。”建成重重一点头。

“除了萧炎栗……”虞鹊默默念着这句话,缓缓闭上眼睛:“我答应你,以后,就全仰仗太子殿下了……”说着,无力地撒开手,露鲜剑落到脚边,铮然作响。

“虞鹊!”建成一脸狂喜:“真的吗?!虞鹊……”

虞鹊似笑非笑,幽幽的:“我还有选择吗?”

“好,好,好!”建成双眼闪着光芒,看起来很激动:“虞鹊,我绝不负你!只是,只是暂时要委屈你……”

说着,他击了两下掌,殿中走出一个侍卫,端着琉璃盏,递到虞鹊面前。

虞鹊看过去,很是疑惑,青碧色的琉璃盏色彩变幻,盛着略带红色的透明**,在火把的光下有几分像血。

建成的声音带着歉意:“虞鹊,明天的一切是你不愿意见到的,我不想你难受,所以准备了这个——它会让你进入梦乡,睡上十二个时辰。香甜美梦过后,我会在你身边,守着你呵护你,再也无风无浪,好不好?”他很动感情,祈望地看着她。

仿佛坚硬沉重的寒冰一下子砸到心上,冰碴子扎得鲜血喷涌,敲碎虞鹊最后一丝希望。她假意答应建成,完全是缓兵之计,希望可以找到他松懈的空当,在万无可能的绝境中求一条生路,逃回秦王府,把这阴谋告诉萧炎栗!可没想到对手如此决绝,让自己努力的伪装全都白费了!

她微微抖着,低头看一眼露鲜剑,声音冰冷而不屑:“不想我难受?你是不相信我吧?!”

建成不言,默认。

虞鹊竟笑了,意味深长地看看他:“好,我喝。”说着接过琉璃盏,送到口边。

建成紧张地盯着她。

琉璃盏慢慢倾斜,里面的**马上要流进嘴里,虞鹊的手不停地发抖,仿佛已经端不住。她抬起另一只手,双手托住。

大变陡生。

虞鹊被困在核心,四面八方都是刀影,她避无可避,反而迎着攻势抢上一步,身体猛然后仰使一个铁板桥,长剑架起,迎面劈下来的两口刀正砍到剑刃上,齐齐断成两截。低喝声中她挺身而起,露鲜剑平抹出去,从两个侍卫颈上扫过,剑华大盛,鲜血喷了虞鹊一身。

后面的人稍稍愣了一下,又毫不畏死地继续逼上来,拼命要把她截住。刀风呼啸,剑光闪烁,在火把的照耀中幻化成刺目的光,拖出无数条曲曲折折的闪亮曲线,金刃交击声中时时有人惨叫扑倒。虞鹊长剑使开,刺、斩、劈、撩,身法如游龙一般矫健而凌厉,一团青光所过之处热血喷涌。

可对手是以精锐著称的东宫侍卫,而且似乎越来越多、源源不断,像一张挣不开扯不破的网,紧紧罩住了她。敌人越来越悍勇,她每架开一刀每化解一次攻势,都要花费越来越多的力气。黑色的衣衫被鲜血喷溅地湿答答的,她焦躁到简直要绝望了——如果冲不出去,自己死在这里不要紧,萧炎栗也活不过明天了!冲出去,冲出去!

长剑刚刚逼开一人,左边又有一把刀直劈过来。虞鹊冒险左手探出,堪堪抓住对方手腕,顺着他的劲力向下一扭,千牛刀已经到了她手中。反手劈倒了他,踏前一步,左刀右剑全力抢攻,疯狂地劈斩,已经不顾及丝毫的防守!

说不出哪里受伤了,身上疼得很,体力也透支得厉害,但铁一般的意志撑着她,必须杀出去、必须回到秦王府!露鲜剑在她手里仿佛成了死神的镰刀,精锐的侍卫们在她暴风骤雨般的强攻下不堪一击,被逼得连连后退,密不透风的阵势终于被她杀出一条裂缝。

建成握着佩剑的剑柄,脸上肌肉不断**,强忍着不把最后一道命令发出来——屋顶上、宫墙上,埋伏着弓箭手!

身边的侍卫不停地劝谏:“殿下,拦不住她了,放箭吧!”“殿下,放箭吧,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走漏消息后患无穷了!”……

建成铁青着脸,火光下眼睛红得像要滴血,他咬着嘴唇,依旧不敢把那两个字喊出来。

虞鹊左刀架住攻势,右手露鲜剑刺出,拦在面前的最后一个敌人倒下去。身后的侍卫们赶不及追上,她已经扔下刀,几个起落,向长林门方向直跑过去!

刚刚为了诱她进来,建成并没有在长林门安排伏兵,虞鹊知道只要能越出这道门,逃回秦王府就大有可能了!

近在咫尺、近在咫尺!虞鹊拼尽全部力量腾身而起。

“放箭!——”建成咬着牙,终于喊了出来。

弓弦霹雳,利箭破空。

虞鹊刚刚跃到墙头上,漫天箭雨已经到了。在绝无可能之中,她转身尽力舞动露鲜剑护住身体,**开利箭。一轮箭雨躲过去,刚要转身跃下,竟有一支箭,挟着凄厉的风从胸口深深射进来!随着嘴里狂喷出鲜血,虞鹊越墙而出,落到长林门外。

建成放下手中的弓,哑着嗓子下令:“调集人马,追!”

长林门大开,建成带领侍卫追出来。虞鹊落地处的一滩血迹,在火把的光亮下清清楚楚,还有斑斑点点的血滴,往秦王府的方向延伸。

东宫距离李渊所住的太极宫不远,他们不敢骑马,建成挥手而上:“追!”

跑不多远,路上的血迹突然看不到了。建成四顾寻找,却发现前面出现一盏昏暗的灯笼,影影绰绰有人往这边过来。

竟然是元吉的声音:“大哥?你们在干什么?!”说着,他带着几个随从飞快地跑过来,火光下看到建成脸色有异,不由得紧张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建成咬着牙:“回来跟你说!”

元吉生生拉住他:“你要去哪?深更半夜你不怕惊动禁军、惊动父皇?!”

“元吉!”建成一脸懊悔,声音透着焦躁:“我……我不该把计划告诉了罗虞鹊,我本以为万无一失,可谁能想到,她竟能逃了出去!……”

元吉愣住了,回过神来一把揪住建成的领子,眼睛瞪圆:“你,你……唉!”他气愤至极,却又不敢破口大骂,只能恨恨不已地撒开手。

建成为自己开脱:“她中了箭,一定已经倒下了……”

“得了吧!”元吉态度差到极点,咬牙切齿:“中了箭还能从东宫跑出来?万一她没死,回去告诉了李萧炎栗,怎么办?!——我就怕你感情用事出什么岔子,所以想过来看看,没想到被我猜对了!大哥,你可真行啊!”

建成握着剑柄,低下头:“应……应该不会……我们能追上她!”

“追个屁!这么多人,会惊动禁军的!父皇那边你怎么说?”

建成惶恐地看着他:“那,那……”

元吉皱了一下眉,等他眉头慢慢展开的时候,表情中透出残酷,声音狠辣阴冷:“听我的,点齐东宫和齐王府人马,进攻秦王府,趁其不备,一举击杀李萧炎栗!”

建成惊呆了,颤手指着他:“这,你这是谋反!即使杀了萧炎栗,父皇也不会放过我们!”

“哼,”元吉冷笑:“萧炎栗死了,父皇难道会再杀我们?再说,他也未必杀得了……”

“不行,万万不行!”建成决绝地摇着头,深深喘了两口气,终于平静下来:“元吉,我们不要自乱阵脚,我那一箭射到她心口,她一定回不去的!——我亲眼看到她中箭的!退一万步,即使李萧炎栗真的得到消息,你想想,他又能做什么?!”

元吉发现大哥突然胸有成竹了,有点反应不过来,直直看着他。

建成低声说:“守卫玄武门的将军常何,是我的心腹。如果李萧炎栗明天想比我们早进宫,常何一定会拦住他!他见不到父皇,更不用说做什么手脚了!”

元吉沉吟着,终于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那这样一来,罗虞鹊杀人灭口,更坐实了李萧炎栗的死罪!”

建成慢慢点头:“罗虞鹊回不去的。刚刚是我惊怒之下,失了方寸,其实我们不用这么紧张……”

——建成并不知道,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高高的宫墙上,虞鹊伏在墙头,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的琉璃瓦,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他也并不知道,刚才昏暗中惊惶之下,根本没有发现自己射去的箭其实早已被虞鹊扣在左手指缝间。

夜幕黑得怕人,看不见月亮和星星,没有一点光,仿佛茫不可知的前路。忽然有风吹动檐前的铁马,铮铮作响,敲击着自己莫名其妙的恐惧和忧烦。

从承乾殿出来,他下意识地往清轩走去。刚刚的梦中,虞鹊白衣赤足,飘散着头发,甩开自己的手跃入火海,她那缕凄美的笑,如尖刀般狠狠刺入自己心口!——怎么了,虞鹊会不会出什么事情?

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到前面老远“仓啷”一声,好像有铁器落到地上,接着“咚”的有人摔倒,巡逻的侍卫们高喊:“什么人?拿下!”

沉浸在思索中的萧炎栗反应有些迟钝,可是马上,他清清楚楚听到侍卫惊惶的声音:“啊?!虞鹊姑娘?!”

萧炎栗一惊,疾步冲过去,灯笼的微光下看清楚眼前景象的时候,大脑被炸得一片空白!——几个侍卫蹲在地下,扶起一个女子,身上衣服一片湿红,左手按在胸前,赫然一支长箭。她苍白的脸上溅有血迹,声音虚弱却不停地说:“秦王,带我见秦王……”

“虞儿!”萧炎栗狂吼着,扑过去跪下,望着她胸前的长箭,脸色惊恐绝望之至,伸出手去,却颤抖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带着哭腔的声音完全变了调:“虞儿,你怎么了?——传御医,御医啊!”

虞鹊听到他的声音,眼睛一下子有了光彩,颤抖着伸出右手。萧炎栗一把握住,将她挪进自己怀里,定定地看着,全身颤抖,却忘记了怎样呼吸。

她嘴角轻轻翘着,仿佛在笑他的大惊小怪,气息却已经很微弱:“萧炎栗……”

“不要说话!我的虞儿,留住力气,马上好了,马上就没事了!”萧炎栗紧紧握住她的手,死死盯着她,唯恐一转眼她就灰飞烟灭。

“不说就来不及了……萧炎栗,太子串通刘黑闼要诬陷你谋反,他们明天一早就要进宫了,你不能坐以待毙……”

“虞儿,别管这个,我要你没事!”他的声音凄厉至极,却已经忘了流泪。

虞鹊皱着眉艰难摇头:“没有别的办法了……太子和齐王明天一定会从玄武门进宫,你马上带侍卫去,常何会帮你埋伏好,他,他是我在幽州时的生死之交,太子不知道……萧炎栗,你不能坐以待毙,要不,要不我死不瞑目……”

“不,别说傻话,虞儿,你不会死!不会……”萧炎栗拥住她,鲜血浸染了层层衣衫。

“听我的,算我求你……”虞鹊祈求地看着他,眼角眉梢是强忍的痛苦:“算我求你给我报仇还不行吗!大唐的前途、你我的性命,还抵不过那份早已消失殆尽的兄弟之情吗,还是,还是那份忠孝的虚名?萧炎栗,你答应我……”

“我……我答应,虞儿,虞儿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可是,可是你不会死,不会的……”萧炎栗抹着她嘴角微微的血迹,竭尽全身的力量要让自己笑出来,可是却哽咽地说不出话,泪水一滴滴流下来,打在她苍白的脸上。

“呵……”看着他扭曲的脸庞,虞鹊竟微绽开笑容,声音快要听不到了:“好,这才是我的新郎……萧炎栗,我真的很想嫁给你,一直盼着成亲的日子早点到……我是不是很不害羞啊?”

“没有,没有啊,”萧炎栗满脸是泪,却终于强迫自己作出微笑的表情:“我也是,我们,我们今晚就成亲,现在好吗?”

虞鹊苍白的脸竟然泛起微微的红晕:“好啊,可是,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我不像新娘……”

“谁说的,谁说的!”萧炎栗狠狠地眨着眼睛忍回泪水,抚着她的脸颊:“我的虞儿是世间最美的新娘!”突然,他想起什么,伸手从怀里掏出盖头:“看,你喜欢的盖头……”

虞鹊笑着,让萧炎栗把盖头蒙到自己脸上,那幸福的表情分外凄美。盖头,在萧炎栗怀中时,已经被她的鲜血打湿了。

“虞儿,今夜,就是我们大喜的日子了……做我的妻子,你,你开心吗?”萧炎栗颤抖着,连声音也在打颤。

“嗯,当然了……”虞鹊气息微微,声音变得好遥远,仿佛从天尽头飘过来,却透出浓浓的幸福:“可是你要听话,做个好皇帝,让后人记得这个鲜活跃动的身影,成败浮生何所似,为君,为君起舞破阵歌……呵,还有,还有以后……不准欺负我……”

“好啊,听你的,做个好皇帝,像我们在浅水原上说的,让宇内清平,让后人铭记……我也不会欺负你,永远都不会,我们一起练王右军的书法,看孙子的兵书,我教你吹箫……不过练剑的时候,你可不准让着我……虞儿,你喜欢吗……”萧炎栗跪在原地,紧紧抱着她,喃喃地说着。

怀里的人儿,悄然无声,再也不肯回答他。

侍卫们跪了一地,竭力压抑着不敢放声痛哭,萧炎栗却是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依旧保持那个姿势抱着她,自顾自地说下去,脸上泪水纵横,却挂着浅浅的微笑。

暗夜深沉,东方,却已将晓。

四日晨,秦王伏兵玄武门,射杀太子建成、诛齐王元吉,甲兵上殿谒见李渊。弓弦霹雳,喋血禁门。煊赫贞观千古一帝,不再多言。

喜欢悲剧的,看到这里就算结束了。

四日夜。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黑暗的夜空,没有星、没有月亮、没有灯烛,天地间似乎再也没有一丝光亮。也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寂静的世界,没有人语、没有风声,连耳中的嗡鸣都听不见,天地完全成了一片虚空。

白日里不是这样的啊,仇恨暂时封印了锥心刺骨的痛,也封印了一切被看做是杂余的情感和思想,那一袭黑衣的秦王身形挺立如枪,嘴角上一抹冷笑,残酷到让所有人不敢靠近。伏兵、引弓、部署抵抗、追歼余党,精密冷静得仿佛一架机器,甚至在兄弟跌落马下之时、甚至在父亲纵横的老泪里,都看不到他一丝颤抖、一毫波动。

可是,当大局安定下来,当长夜浓重的黑暗笼罩了这片土地,当斥退所有亲随茫然举步,当手中的露鲜剑沉重到把握不住而仓啷落地之时,那清脆的撞击声,登时震碎了什么东西。

——心脏。

层层铠甲紧紧包裹起来,脆如冰晶的心。

一声碎裂,心痛如绞。

无穷无尽的孤独、悔愧、恐惧、绝望,纠结到一起成了一张网,绕着整个身体,裹住,腐蚀了拔山盖世的力量,让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却虚弱得永生永世挣扎不开。黑暗寂静中,密不透风的网挤压着、锥刺着,瞬时间涌起莫可言明的隐痛,仿佛传说中的凌迟之刑,一刀刀剐碎了身心,灵魂也吞噬殆尽。

他奇怪自己还能挪动步子,失去感觉与指挥的双腿竟然将自己带到某个地方,抬眼,恍惚熟悉得很。

曲水回廊,修竹丛丛,门上匾额是飞白体,“清轩”二字。

大门竟然开着。

一步步走进去,绿纱窗上,透着隐隐烛光。

厅堂门外向里看去,依旧是梨木桌椅、床榻、精致的熏香炉、内室中粉白纱帐轻轻扬起,墙上依旧挂着长箫,旁边自己手临的《兰亭序》——任凭天翻地覆没有半分变化,可是……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停下脚步,脸上浮起一丝微笑,痛彻心扉却甘之如饴——幔帐拂过,一个虚幻的身影倚墙而立,雪白长裙曳地,随风轻扬,腰间垂下鲜红丝绦,萦系温润的团龙玉佩。她的脸,精妙绝伦,却苍白得一如身上衣衫。朝他微微笑着,疲惫虚弱间点缀勘破生死的从容。

“虞儿,我就知道,一定会看见你。”他对着虚幻的影子开口,沙哑的声音充满异样磁性:“我很害怕,平生多少次生死悬于一线,都没有这样的恐惧。虞儿,你知道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该怎么说,不知道那黑漆漆的前路一个人该怎么走。虞儿,我说不出来,我真的很难过,九五之尊皇图霸业,什么东西都在我脚下了,可是我觉得很难受、恐惧、冷,冷得就像那年浅水原上,七月里身体却要结冰,可那时有你抱着我啊,现在呢,虞儿,现在我怎么办?”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干涩,可是对面那个影子,脸上却有什么东西,两道,亮晶晶滑落下来。

“虞儿,你哭了,我能帮你擦眼泪多好,”他遥遥伸手,却不敢走过去:“可是我触及你身体的时候,你会不会灰飞烟灭?我很怕啊,虞儿,我宁可就这样看着你,只要看着你就好……我现在后悔了,你信吗,我不该让你独去,把我自己孤零零丢在这个世上,呵,”他凝望着,眼角竟全是笑意:“能不能不要这天下不要着大唐,你带我走,带我跟你走,呵,我不怕做鬼……”

那边,泪光闪烁,精致的脸庞却也绽开笑容,声音低婉:“做鬼吗?好啊。——可是,萧炎栗你看,”她慢慢伸出右手,摇晃着,指指身下,烛光里身影摇曳:“鬼是没有影子的啊……”

如遭雷击,萧炎栗愕在当场,不知所措。

“还有,”虞鹊收回手,轻轻摸着自己的下巴:“我还听说,鬼也没有下巴?”

萧炎栗剧烈颤抖着,握拳时指甲几乎刺进肌肉里,眼睛更加血红,几乎要燃烧起光芒。他竭力控制自己不能扑上去,不敢再承受梦碎的打击,在虞鹊的笑容里,慢慢吐着字:“可……那,那支箭……”

虞鹊垂眸,从身后伸出左手,黑翎的狼牙箭正扣在她指缝间,向萧炎栗摇晃一下,轻轻捂到自己胸前:“我能接住箭啊,从第一次见面,你不就知道吗?”

“虞……虞儿!——”随着一声山间孤狼般的嘶吼,萧炎栗一步扑上,直挺挺跪在她脚下,双臂紧紧揽住她纤弱的腰肢,甚至毫不顾惜伊人未愈的伤痛,恨不得揉碎了按进自己胸膛。

泪水,这才记起滚滚而下。

“恨我吗?恨我骗你?”虞鹊声音仿佛从远山间飘来。

轻轻点头。

“可是建成不死,大难不已啊……我怕你狠不下心,放过他……”

点头。

“呵,我觉得自己好奸诈,最毒妇人心吧?”

坚定摇头。

“分明就是啊,不要哄我……骗了你,怎么办呢?”

身下的人仰起头来,刀雕斧凿般俊朗的脸庞被泪水洇湿,直直看着她。慢慢的,萧炎栗伸手拿开她的箭,站起身来,脸庞一点点高起,目光却不肯离开伊人迷离的秋水。站定,轻轻开口:“罚你。”

虞鹊抬眼看他,苍白的脸颊似乎被他的目光烧红。

萧炎栗展臂,轻轻拥她入怀:“罚你生生世世,挣不开这个怀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