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明月楼楼主当真是手艺高超,画的真像,瞧着和咱们墨云女子并无差别。”寂静的夜,赶车小厮冷得搓搓手,沉浸回味门口的惊鸿一瞥。

真他娘的好看,可惜便宜了半条腿入土的赵丞相,羡慕得他流口水。这些达官贵人就是会享受,京都那么多美艳女郎都不够他们消遣,还要从外邦弄来这些异域舞娘。

小杜睇他一眼,夜雾笼罩下的一张脸冷漠得没有半点感情:

“你看到什么了?”

“遮着面纱,就看到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上邶姑娘也是两只眼睛,两道眉毛,和我们……”小厮逐渐察觉他表情不太对,声音颤颤,越说越小声,心里明白了什么,吓得脸色发白,嘴唇发抖,连忙自救:

“没没没……小的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

“少说话,多做事,这点规矩应该不用我教你?”乌云遮月,林间深处一片黑暗。反倒显得小杜双眼幽亮,冒着瘆人的精光。

小厮一个劲点头,被这唬人的气势镇住,不敢再吱声。

鹿笙曲起长腿,懒洋洋支着下巴,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点着自己脸蛋。心说,那四位异域舞娘都换成了她们这几个本土人,当然没什么不一样。

楼霓裳妆化得不错,连墨鹿铭这么个青涩少年都化出了女儿家的风情媚态。胸前两边高耸,是她们几个里最有分量的。因为他是个真正的男子,骨架宽,丰满的身材能很好的掩饰这一点。对面两位美人是楼霓裳的下属,与鹿笙也有过几面之缘。大家很有默契,安静待着不说话。

马车摇摇晃晃,泥泞路面滚出一道又一道车痕。过分沉寂的夜,心里的紧张随着时间蔓延不断增加。

鹿笙耳力好,几次听见不远处有马蹄声飞驰掠过,有些停下来看这边一会,大部分没理会这辆不起眼的马车。一批又一批的人马,只有一人不顾劝阻拦下去路,挑开车帘,明锐带刺的目光审视了会,瞥见小杜悄悄掏出的丞相令牌,这才作罢。

十里路,用了一个多时辰。

抵达京都城门口,鹿笙总算舒了口气,与墨鹿铭对视一眼。第一次男扮女装,在人前还能装得像几分。马车里,他别扭极了。鹿笙弹他额头,笑笑不说话。

外面似是被拦了,马车停得有些久,还有小杜略略施压的声音:

“里面是丞相大人的远房侄女,都是未出阁的姑娘,这也要非查不可吗?”

赵丞相,朝堂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守城士兵就算有十个脑袋也得罪不起,但他身后的男人骑着高大骏马,黑着脸,淡淡抛出一个字:

“查。”

没让守卫动手,墨夜阑手下自觉上前,不客气地掀起车帘,颇有些失望:

“王爷,确实是四个女娃娃。”

他们要截的是殿下和他的同伙。

王爷从昨夜回来心情就非常不好,底下的人个个战战兢兢,不懂为什么王妃接回来了,王爷却那么生气。

推迟一个月的洞房,弄到一半,发现自己不行,生气?他要杀了那小子!

墨夜阑脸色一直臭到现在,听说车里是女子,他铁青着脸,不耐烦抬手让人滚。手挥了一半,他忽然顿住。慢慢回过头,深黑的目光霍然杀意翻滚,唇边弥漫一抹狠厉冷笑。

“扣下!”

下属一愣,不明所以,却很快听令:

“是!”

小杜眼底划过慌乱,暗恨墨夜阑眼睛真毒,他们都瞧不出问题,偏让他察觉端倪。

他已经谎称她们是丞相侄女,若是让墨夜阑把人带走,谎言不攻自破,这绝对不行。

张臂挡在车前,他怒声斥责:

“小女娘们都是闺阁少女,王爷让男子检查她们,可想过今夜之后,她们如何嫁人?几名弱女子又碍不了王爷的事,王爷您何必跟丞相大人过不去。”

不碍事?事大了。

墨夜阑听不进任何话,要不是不想声张,他现在就把那坏小子拎出来狠揍一顿。竟敢使这种损招,看他不扒了他的皮。

“回去告诉赵丞相,这些女娘有问题。人我扣下了,他若不服,尽管来找我。滚!”

最后一个字放出,骏马旁两排士兵手握金刀,挺直身板,气势汹汹,一副再不滚就吃了他的表情。

小杜心道倒霉,墨夜阑之前极少亲自守城门,今晚偏叫他给碰着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人微言轻,只能先回去把事情禀告丞相。

两人麻溜滚了,留下了马车。

墨夜阑领着马车走到无人角落,拍拍手,淡声道:

“下来吧。”

鹿笙率先下马,方才对视那一眼,她便知墨夜阑认出了她。素手轻抬,揭开面纱。

红唇雪肌,明眸皓齿,眼里带着几分飒爽英气和冷酷狷狂。

男生女相?

扮作女装没有丝毫违和,一时辨不清是男是女。

这疑惑一闪而逝,墨夜阑懒得去分辨,不由分说,直接忽视周围,飞身冲去。

明月楼里她占上风,可这里,是他的地盘。提剑直劈鹿笙门面,内力外放,招式狠辣。

下属们看得直咽喉咙,多大的仇啊,出手就是大昭。

更震惊的是,小女娘武功了得,不知从哪甩出一面精钢扇,硬刚王爷。

尘风起,飘絮飞。

一黑一红两道身影从地面节节攀升,剑扇持续撞出刺耳声响和星星火花,于漆黑夜空下,看得人心惊肉跳。黑衣矫健,红衣灵活,两人不相上下,僵持许久。对向一掌,分别向后闪身,紧接着都以极快速度再度过招。

王爷的武功在他们看来,已是少有的高手,除了那些年长的老一辈,几乎找不出对手。不想,今个遇到了,还是个年纪不大,雌雄莫辩的年轻人。

打了一炷香,墨夜阑长剑劈下,剑气长虹,风起云涌,强大的压力迫向对面。

可鹿笙不闪不避,眼神凌厉凶狠,扇面横切,卷起更大的气流横扫过去。

这一招过后,两人看彼此半晌,从空中缓缓落下,墨夜阑长剑指地,声音冷酷:

“你要跟本王作对到底了?”

“是你要同本公主作对。”

听她自称公主,墨夜阑黑眸微微一睁,迅速看了墨鹿铭一眼,听她继续说:

“墨家军建军之初曾立下誓言,誓死忠君,永无二心。如今父皇尚在,鹿铭也活着,你们却弃主不顾,见死不救,还配称墨家军吗?”若非先辈们的功勋和忠烈,帝王不可能让墨家军成为墨云最庞大的军队。

下属愤愤不懑,幽怨的眼神似乎要将鹿笙盯出一个窟窿。这人谁啊?算什么东西敢在王爷面前大放厥词。建军之初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搁这说合适吗?君主更迭,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很简单的道理,扯什么从前,他不服。

噗!

他被突然的掌风震出一口鲜血,抬头却见出手之人看也不看他,眼底满是讥诮:

“是这样的东西多了,影响了王爷的初心吗?我记得王爷还是世子的时候,也曾祈愿天下太平,百姓安宁。如何才能太平安宁,王爷难道不懂?你造反,他造反,自己人杀自己人,百姓民不聊生,谈何太平?若再外敌来犯,他们要怎么活下去?”

靠他的男主光环吗?寥寥一笔三座城夺回两城,可被屠尽的百姓,死了就是死了,被践踏的土地,毁了就是毁了。那些惨烈的细节,都是血淋淋的万千生命。这些,本可以避免的。墨云国土富饶,军队强大,但凡这些位高权重的人少一点私心野心,不至于让上邶那么个小国欺负。

清风寂寥,女子发丝浅扬,墨夜阑目光循循划过她的脸,出声:

“永宁公主?”

七皇子墨鹿铭一母胞姐,墨鹿笙,及笄那日被皇上封为永宁公主。都说永宁公主和七皇子一样,生来带疾,体弱多病,六岁那年被送去寺里养着,自此鲜少露面。十二年了,两个病弱弃子却平安长大,在天罗地网中活着回来了。

鹿笙任他打量,爽快道:

“是我。王爷还继续拦路吗?”

墨夜阑鹰眼冷锐:“你说呢?”

明白他指什么,鹿笙轻咳一声,挥挥手:

“诶,别这么生气,伤不了根本的,你也知道自己多冷酷无情,我不得防着你点。等鹿铭平安进宫,该给你的,我肯定给。我跟某些人不一样,我说话算话的。”

“鹿笙……”

墨鹿铭刚开口,就被她啧一声,板栗还没落下,他机敏地抱住头:

“让王爷护送我进宫,你去接韩瑜他们。”

墨夜阑带的人不多,身边就四个近身侍卫,心思不明,跟着鹿笙也许不是支援而是添乱,不如不要。

好一会没听到回答,他像是没察觉气氛紧张,若无其事问:

“还是王爷想一同去接韩将军他们?”

十六岁,还未完全长开,那张脸浓妆艳抹,隐去了他一些情绪。但起码,有点勇气,敢颐使他。

不算太糟糕。

墨夜阑垂下眼帘,面无表情:

“不去,臣分身乏术。”冷淡的话语,却默认了护送墨鹿铭回京。

气氛陡然变化,所有人都很意外。

他不在意,两指轻晃,副将牵来一批马。

墨鹿铭无语,,又不是会训马就能治国,故意给他这匹最野最高的有什么用。墨夜阑就是想看他出糗,他偏不。拽过马绳,利落翻身。一匹马而已,难不倒他。稳住身体,他看向鹿笙:

“没事的,他的命捏在你手里,不敢对我造次。”

他心意已决,这一关,他要自己过。

鹿笙随他,点头,吹响口哨,林间深处的马蹄声迅速奔来,她边退边说:

“摁,他要欺负你,我就把王妃拐走,让他自己去找。”

墨夜阑:“你敢!”

鹿笙:“我敢!”

一个比一个狠,鹿笙轻踏地面,用轻功飞向火耳,头也没回,直奔前方。

……

两个时辰的大逃杀,每一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寸步难行。刺杀一波接一波,要不是他们从明月楼带了许多暗器各种毒药,这会都死几次了。来人各路神仙都有,他们没心思一一去分辨,专心求生。包围者故意拦住回京方向的路,以至于他们眼下都不晓得偏离到什么地方了,完全不知身在何处。

“将军,暗器毒药用差不多了,接下来只能……”硬拼。

霎然噤声,后面两个字堵在喉咙没说出来,大胡子被强烈的压力压得喘不过气。

这……这他妈什么绝世高手,还未出场就释放出如此令人窒息是威压!

韩瑜只说了一个字:“跑!”

本来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没在怕的,眼看那人现身空旷地带,以极其诡异的步法呈跳跃式逼近,适应了黑暗的眼,只勉强看到一抹模糊残影。漫不经心抽出刀,沉声下令。

将士们没一个走的,韩瑜骂了句脏话,他们都不是那人对手,上去也只是送死,没必要。

“这是军令!”

留下这么一句话,他架马冲上去。听到身后渐渐跑远的马蹄声,眉宇意气风发,笑得十分得意,令行禁止,这才是他的兵!

被逼停的昆仑长老轻哼:“不自量力。”

答应了一个都不能留,他要去追人,不想在此浪费时间,直接出大招——太虚掌。对付这群小辈,那老东西还要他带弟子一起,简直是侮辱他。他既决定出手,又岂会需要旁人?

双方都清楚,韩瑜不是他的对手。但年轻人全身都是轻狂傲气,半点不虚,昆仑冷笑,一掌将韩瑜扇飞,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阔步过去,然而刚走一步,满口鲜血的年轻人却再次堵在他面前。

他诧异:“还没死?”

“老子年轻着呢,肯定比你后死!”韩瑜抹干嘴角,痞痞地扯了个笑,霍然亮起凶兽般的目光,不让分毫。

这边负隅顽抗,另一边鹿笙凭借大胡子放出的烟花信号找到他们。扮作墨鹿铭的将士也好生活着,可这群大男人个个红了眼,脸上残存未干的泪痕。

鹿笙紧了紧马绳,问:

“韩瑜在哪?”

大胡子指了个方向,鹿笙立刻启程,只道:

“听他的话。”

他是位很好的将领。

就这么一句话,暗戳戳的泣不成声瞬间转为嚎啕痛哭。

鹿笙没管他们,闷头往前赶。

找到韩瑜时,远远就看到男人屈膝站着,用刀撑着身体,倔强又孤勇。

昆仑被他缠烦了,早已失去体面,恶狠狠地说:

“命挺硬,那我不杀你,我打断你的腿,看你如何拦我?”

他不是没听见迅速奔来的马蹄声,但他更想解决这个烦透了的碍事者。

鹿笙在心里骂,原着断腿,这里还要断腿,跟他的腿过不去了吗?

可恶!男人没腿怎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