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皇上拿回去,老奴受不起……”

琉璃碎,玉瓯裂,老妇人苍凉虚弱的声音从内殿传出,伴随着摔杯裂盏的声音和侍女的惊呼。

几名侍女狼狈地退出来,转身却见殿上屏风后静静转出一名女子,宫妆高髻,眉目温婉。

“越姑姑。”众侍女忙俯身行礼,为首一人诚惶诚恐道,“赵国夫人摔了皇上赐下的丹参露,不肯就医,奴婢等万般惶恐。”

越姑姑垂首不语,似有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她接过侍女手中的药碗托盘,倦怠道:“有我侍候赵国夫人,你们退下吧。”

侍女们长舒一口气,正欲退出,忽听殿门侍监通传,“承泰公主驾到——”

众人慌忙伏跪在地,却听环佩声动,绮罗窸窣,一名鸾帔环髻的宫装女子疾步而入,行走间袖袂纷扬,将身后侍从远远抛在后面。

“赵国夫人怎样了?”承泰公主劈面急问。

殿内明烛光影,照在她因奔跑过急而绯红的脸颊上,修眉薄唇,明眸转辉,虽不若延熙公主绝色,却自有一番皎皎风神,绰约不群。

越姑姑看了一眼内殿,黯然摇头。

承泰公主咬唇,极力抑制眼底泪意。

越姑姑挥手令左右退下,轻按住公主肩头,柔声叹道:“寿数天定,徐姑姑荣华半生,如今也算得享天年,公主不必太过忧伤,珍重自己才能令她老人家安心。”

承泰公主闭目哽咽道:“母后一早去了,父皇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如今连徐姑姑也要抛下我们……姑姑,我着实怕了……”

越姑姑缓缓抚过公主的鬓发,一时凄然无语。

“公主,你劝劝徐姑姑服药吧,她或许还肯听你的。”越姑姑忍了泪,对公主笑笑,“人老了,越发倔犟得很,只怕我也劝不住她了。”

承泰公主默然点头,接了托盘,缓缓步入内殿。

望着她纤削背影,越姑姑心中一阵恍惚,步出外殿,倚了回廊栏杆怔怔出神。

不觉经年……当初年方及笄的少女,早过了双十年华,算起来,公主今年已经二十五了。

二十五,敬懿皇后在这个年纪已经身为国母,助皇上践登九五,江山在握了。

自己的二十五呢,如今,连三十五也过了……如花年华,就在这深深宫闱里逝去了。

“越姑姑。”

承泰公主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悄无声息,眼角犹有泪痕。

越姑姑忙欠身道:“徐姑姑可曾服药了?”

“服下了,这会儿刚睡下。”承泰公主黯然低头,两人一时相对无语。

半晌,承泰公主幽幽道:“徐姑姑还是怨怪父皇。”

越姑姑默然。

“这么多年了,她还记恨着,总怪父皇累死了母后。”承泰公主蓦然掩住面孔。

越姑姑掉过头,强忍心中酸楚。

自敬懿皇后薨逝,徐夫人便深恨皇上,若非为这帝王业所累,皇后也不至以风华茂盛之年,耗尽了一生的心血,溘然长逝。随后,皇上下旨,封闭含章宫,任何人不得踏入,并将年仅七岁的太子与公主带走,不再由徐夫人抚育,另赐徐夫人诰命之封,封赵国夫人。纵然如此,徐夫人依然不肯原谅,动辄对皇上冷言讥讽。

普天之下,只有她敢对皇上如此无礼。

也只有她,不论如何无礼,皇上始终宽仁以待,更留她在宫中颐养天年。

承泰公主哽咽道:“徐姑姑不肯谅解,澈儿也不懂事,他们个个都不懂得父皇的苦处……”

“先皇后早逝,令徐姑姑伤心太过,她本无家人,一生孤苦伶仃,早将先皇后视作己出。”越姑姑涩然道,“她也是护犊心切,不忍见先皇后受累。”

“母后自己是甘愿的!”承泰公主脱口道。

越姑姑怔怔地凝望公主的眉目,虽然与风华无双的先皇后并无相似,神态之间却又依稀曾见。是了,她恍惚记起来,先皇后也总是这般决绝无悔的神色。

看着公主从十一岁长到现在,她突然分不清应该欣慰,还是应该痛惜。

“是甘愿,这世间总有一人,肯为另一人甘愿……”越姑姑终究忍不住,抬眸深深地看着她,“公主,已经十年了。”

承泰公主一怔。

越姑姑缓缓道:“长安侯也心甘情愿地等你十年了。”

承泰公主的脸色渐渐变了,眸底涌上深浓悲哀。

长安侯,征西大将军……比起这些显赫的名字,她却只愿记得当初的称呼,小禾哥哥。

那个白衣银枪的少年,从血火中凛然而来,向她伸出双手。

那个温煦含笑的少年,陪着她在御苑放飞纸鸢。

那个沉默悲悯的少年,在母后大丧后日日分担她的哀伤。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一切都变了。

“过去种种已经变了,再不一样了……”承泰公主黯然一笑。

“他并没有变。”越姑姑静静地看着她,一语切中。

不错,他没有变,改变的,只是她一个人而已。

“一个女人并没有太多的十年可以虚耗。”越姑姑垂下眸子,语声飘忽,怅惘无尽。

“十年……”承泰公主有些恍惚。

原本母后已经拟了懿旨,只待她及笄礼一过,便要为她和小禾哥哥赐婚了。她却自请舍身往慈安寺带发修行三年,为母后祈福,为生身父母超度。那是她第一次拒婚,从此承泰公主纯孝之名传扬天下。父皇大为感动,小禾哥哥也遵从她的意愿。唯独母后很生气,整整三日没有同她说话,最终也拗不过她的倔犟。在她离宫前往慈安寺那日,母后只说了一句话,“沁之,若不能看清楚自己的心,离开宫廷也是躲不过的。”

这一句,令她当场汗流浃背,也令她整整三年不敢面对母后。

她以为没有人能看透她的秘密,没人知道她拒婚的缘由……原来,母后的眼睛早已洞察一切。

三年之后,她仍未能挣脱心魔,却已没有了推托的借口和退路。

原本她已死了心,认了命,却不料一夜之间,哀钟惊彻六宫。

母后的薨逝改变了一切,许多人的命运之辙从此转向另一条轨迹。

国丧,母丧,孝期又三年。

她又一次躲过了天赐良缘,躲过了默默等待她的小禾哥哥。

从此,小禾再未求娶,孤身一人至今。其间父皇屡有赐婚之意,都被她托词回绝。

“长安侯西征之日,皇上再度赐婚,公主却拒绝了。”越姑姑长长叹息,“已经错过两次……公主,恕奴婢多言,人世无常,得珍惜处且珍惜。”

承泰公主黯然垂眸,长久沉默。

半年前,西疆外寇与北突厥暗中勾结,时有犯境。

父皇震怒,深恨昔年未能尽诛突厥余孽,欲领军亲征,踏平西疆。

然而这两年,父皇操劳政务,呕心沥血,加以年事渐高,昔年征战中多有旧伤复发,群臣力谏,劝阻皇上亲征。父皇忧及太子年少,不足十五,未敢留下太子监国,思虑再三,最后答允了小禾哥哥的请战,任他为征西大将军,领二十万大军讨伐外寇。

出征之日,小禾哥哥入宫辞行,来景桓宫见了她。

他一反平日疏离,不称公主,却叫了她的闺名,“沁之,谢小禾虽不能英雄盖世,也自有男儿热血,此去西疆,马踏山河,不立万世功业必不回来见你!”

他说,不管多久,他总会等到她愿意。

他还说:“沁之,你心中自有英雄,谢小禾也不是庸人。”

“公主——”

越姑姑轻摇她肩头,见她脸色苍白,紧咬了唇,半晌不语,不由心中忧切。

承泰公主回过神来,怅惘一笑,“没事……夜凉了,我去看看澈儿夜读可曾添衣。”

越姑姑欲言又止,望了她孑然离去的身影,只余一声长叹。

有情皆孽,她怜惜她,谁又来怜惜自己。

一行清泪从越姑姑已染风霜的脸颊滑落。

二月里,赵国夫人逝于醴泉殿。

四月季春,却临近敬懿皇后的忌辰。

年年此时,宫中一月之内不闻丝竹,不见彩衣。

三月里西征大捷,长安侯平定边关,扬威西疆,即将班师回朝。

太子殿下代天巡狩,亲临各地长秋寺遴选贤能,赢得世人称颂,民间皆言年方十四的殿下必能承袭今上之贤,再启煌煌盛世。

下月初,延熙公主就要从宁朔回京了。

这几日,皇上龙心甚悦,对臣下时有嘉赏,宫中诸人也罕有地热闹喜气起来。

景桓宫里,承泰公主领了越姑姑,听着内廷诸司监使的禀奏。

越姑姑侍立在侧,看着公主一一询问,细致无遗,处理内廷事务越发从容练达,不由欣然。到底是敬懿皇后亲自教养的,近几年内廷事务逐渐由承泰公主一手掌管,大小繁杂事务打理得井然有序,亦为皇上分忧解劳不少。

同为姐妹,延熙公主却被皇上宠溺太过,整日游戏人间,全然不知职责为何物。

一个皇家公主,却随江夏王去边荒大漠游历,一走半年,听说在塞外乐不思归,整日逐鹰走马,弯弓射雕,不知成何体统——每每想到娇憨烈性的小公主,越姑姑就觉得头痛。

实在不明白皇上是怎么想的,三个子女之中,待太子严苛异常,却待延熙公主宠溺无边,唯独对年长又非己出的承泰公主,才有君父的慈和威严。

内廷监使逐一禀奏完毕,退出殿外,承泰公主这才卸下端肃神色,对越姑姑吐舌头一笑,顽皮如小女孩,“真要命,这帮人说话总是这般冗长拖沓。”

越姑姑笑着奉上参茶,忍不住念叨道:“这次延熙公主回京,可不能再由着皇上那么娇惯她,十四岁的女孩,转眼要及笄了,总这样野,成什么样子!公主可要好生劝劝皇上!”

承泰公主爽然笑道:“越姑姑说话越来越像老夫子了!我倒觉得潇潇这样子很好,无拘无束,自有天地,何尝不是皇家公主的风范。”

“话虽如此,延熙公主总归有一天要下嫁,不能让皇上宠一辈子……”越姑姑蹙眉。

承泰公主莞尔,复又低眸,轻声道:“越姑姑,帝王家中,自在无忧本就是奢求。我明白父皇的心意,他希望潇潇能做一个帝王家的例外,不受皇家之累,我亦如此盼望。”

陡然涌上的心酸,令越姑姑霎时红了眼眶。

她又何尝不明白,皇上竭尽所能给予延熙公主的纵容,多少是对亡妻的歉疚吧。

先皇后生前曾渴盼过,却终生未得的梦想,他要尽数给予她的女儿。

“永陵已经落成,父皇前日巡视归来,很是满意。”承泰公主淡淡转过头,抬眸望向宫墙外的天空,恍若未见越姑姑的泪光。

越姑姑叹道:“皇上一生俭肃,不兴土木宫室,唯独永陵整整修了七年。”

母后已经葬入地宫最深处的寝殿,外宫和整个皇陵的修建却耗时七年。

七年……承泰公主怅然微笑,那是他们相约携手于永恒的家园,七年又算得什么。

——不知道永陵地宫会是怎样的绮丽辉煌。

除了父皇、监造官员与工匠,从来没有人能踏进皇陵半步。

四月廿日,风急,阴雨如晦。

宫闱内外被风雨笼罩,各宫早早挂起纯白宫灯,殿阁中飞扬的垂幔也已换作青纱素帷。

十年间,年年今日,都是如此。

入夜,含章殿,承泰公主素服而至。

殿中没有掌灯,唯有烛影深深。

侍从远远侍立在殿外廊下,殿中无人值守。

含章宫,是六宫禁地,除了皇上,任何人不得踏入。

承泰公主蹙眉问内侍:“听太医说,皇上今日不曾服药?”

内侍惶惶摇头,“皇上吩咐,未得传召,任何人不得打扰,奴才等不敢进药。”

“这药一日也不可停的。”承泰公主忧切道,凝望殿中半晌,犹自惴惴,不知进还是不进。

这含章殿,每年开启一次。父皇平日不来此处,亦甚少见他流露思念之情,偶有提及母后,亦不见他有喜悲之色。然而一年之中,每逢母后忌日,他必定独宿于此,不容旁人打扰。

今日一早,上朝,议事,召太子问答国策,批阅奏章至深夜……她时时留心,却见父皇依然淡定如常,勤勉理政,喜怒不形于色,除了穿戴黑衣素冠,与平日没有半分不同,亦不见分外悲戚。她以为,七年过去,也该淡了……

承泰公主长叹一声,“传太医进药。”

言罢,不待内侍通禀,她徐步直入殿门。

内侍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手心里渗出汗来,欲唤公主止步,却不敢开口。

推开那扇熟悉而久违的殿门,承泰公主有刹那迟疑。

前殿,立柱,垂幔,屏风……时光仿佛骤然倒流,昨日重现眼前。

殿内弥散着她再熟悉不过的优昙香气,袅袅萦回,似在身边,又不可追寻。

一切都没有变,连琴案上那一阕未填完的曲谱还在原处,似乎墨迹仍未干透。

琴弦上不沾半点儿尘灰,仿佛片刻之前,还有人弹过。

她有刹那的错觉,好像母后还在这里,就在那屏风后,绮窗下,闲闲倚了锦榻看书,听到她或潇潇欢笑着跑进来,会莞尔抬眸,取了丝巾,轻轻为她们拭去奔跑间冒出的微汗。

她会柔声陪孩子们说话,听她们彼此争闹,说累了,总会轻轻咳嗽。

每每此时,父皇就会将她们赶走,不许再缠住母后。

恍惚间,那屏风后真有低低咳嗽声传来。

“母后!”她几乎脱口惊呼,转念却惊觉那是父皇的声音,是他在咳嗽。

她疾步趋近,到了屏风前,骤然驻足,没有勇气转出来。

父皇会生气吗,她就这么闯进来了……承泰公主陡然手足无措,似乎做错事的孩子。

“你来了。”

父皇低沉含笑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透着淡淡温柔。

她一惊,脸上顿时火烧一般发烫,心下急跳。

“躲着就让我瞧不见吗,还不过来!”父皇的声音几乎让她不敢相信,这哪里是平日冷肃的帝王,朦胧含笑间,浓浓暖意,深深缠眷,令她心中顿时如小鹿乱撞一般。

承泰公主低头从屏风走出,含怯垂眸,不敢抬头。

良久,却不闻动静。

她怔怔地抬眼,却见那凤榻之上,绣帷低垂,榻前杯盏半倾,酒浆四溢。

玄衣散发的父皇,脱冠敞衣醉卧于帷幔后,似醒非醒。

“父皇?”她颤颤试着唤了一声。

不闻应答,却听他低低笑了声,竟吟唱起断断续续的曲子。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她一时呆了,从未听过父皇吟唱,竟不知他的声音如此深沉缠绵,闻之心碎。

——《绿衣》,竟是这首悼怀亡妻的悲歌。

她再也听不下去,蓦地屈膝,重重跪在榻前,“父皇,求您珍重龙体。”

帷幔后的吟唱停了,她看见父皇半支了身子,侧首望过来,清峻容颜犹带悲戚,眼底似有泪光隐隐,霜白两鬓散落了银丝几许,烛光下,竟显出几分落拓沧桑。

“怎会是你?”他看见她,飞扬入鬓的浓眉立刻深蹙。

她亦怔住,不知如何作答。

父皇忽而一笑,颓然躺下,喃喃道:“奇怪,朕怎会梦见沁之……阿妩,又是你在弄鬼?”

他呵呵低笑,翻身向内而卧,“你不来入梦,我自会去见你。”

承泰公主呆呆地跪在原地,脸色转白。

“父皇……”她薄唇翕动,忽然再不能自抑,泪水潸然滑落。

原来,他只是误将她当做了她,连梦里也不愿多见自己一眼。

七年相守,她陪着他,伴着他,敬他如君,待他如父,分担他的孤寂哀伤……

少年时,只知敬畏,仰望他如凛凛天神。

渐至成年,看着他与母后一路执手,两情缠眷,方知世间果有情深至此。

短短四年良辰如瞬,母后长逝,那高高在上的王座,从此只余他一个人,只影向天阙,手握天下生杀予夺大权,却挽不回最重要的一个人。十年生死,天人永隔……一天天,一年年,她从豆蔻少女而至韶年芳华,他从雄姿英发,而至两鬓染霜。

他是君,是父,是她名义上的父皇……他收养她,予她荣宠亲恩,亲自教抚她和弟妹,不曾因母后早逝,而令他们少获半分关爱。他永虚后位,不纳六宫,世间女子再不曾入他眼里。

母后在时,她也有小女儿态,也曾承欢膝下。

母后不在,她成了长姐,必须站出来,代替母后留下的空白,呵护年幼弟妹,陪伴在他身侧。

父皇,澈儿,潇潇,都已是她最重要的亲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舍不得离他们而去,即便是小禾哥哥,也不能代替他们。

旁人不懂,为什么她会执意留在宫中,误了嫁期,误了年华,转眼已是二十五的年纪。

有人说承泰公主自负尊贵,连长安侯这般俊彦也不肯下嫁,也有人说承泰公主纯孝无双,甘愿长留宫中以报亲恩……是的,她真的甘愿!甘愿终身不嫁,只愿长伴在他身边,陪他一起走这漫漫帝王路。

“父皇,你没有做梦,我是沁之!”她哽咽着扑到榻边,不顾一切地抓住了父皇的手。

“大胆!”萧綦霍然惊醒,起身,拂袖将她甩开。

她跌在地上,哀哀地抬头看他。

“沁之?”萧綦愕然蹙眉,犹带醉意,目中惊怒略消,随即归于疲惫,“谁让你进来的?”

承泰公主凄然一笑,“父皇真的不愿看见我吗?”

他揉了揉额角,闭了闭眼,“朕头痛……你退下吧。”

“沁之知罪!”她终于鼓足勇气,颤声说出深埋心底已久的话,“父皇的悲伤,沁之感同身受,看着您这样,沁之……沁之会心痛!”

萧綦眉峰一挑,缄默地看着她,起身披上外袍。

那是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袍,她认得,上面有母后亲手绣上的飞龙,灿金绣线已有些褪色。

“你当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萧綦语声淡淡,透着憔悴和冷意,“平日你是最懂事的,今日却这般不知轻重,朕与皇后寝居之处,可以任人擅入吗?”

她咬紧了唇,倔犟地忍回眼泪,“沁之擅入寝殿,只为提醒父皇进药,太医说,药不可停。”

萧綦默然看着她,目光稍见回暖。

“有这份孝心,朕很欣慰。”他仍沉下脸,“今次朕不罚你,下不为例。来人——”

殿外侍卫不敢入内,在外面高声应诺。

“将值守内侍廷杖二十。”萧綦冷冷道。

侍卫齐声应是,连求饶声也未闻,便将人拖了下去。

承泰公主跪在地上,只觉得手足发凉,全身微微颤抖。

“下去吧。”萧綦挥了挥手,神色尽是倦怠。

承泰公主缓缓起身,一步步退至屏风处,却又转身站定。

“父皇,我听到你唱《绿衣》。”她噙了一丝笑容在唇边,目光迷离,“沁之还想再听一次。”

萧綦一震,蹙眉看她,旋即黯然一笑。

“那不是给你听的。”他神色落寞,抬眼看了看眼前举止反常的长女,微觉诧异,“沁之,你可是有事要对朕说?”

承泰公主笑了,目光莹莹,略带小女儿娇态,“父皇,你先告诉我,《绿衣》是什么意思?”

萧綦深深地看着她,烛光下,这娇嗔痴缠的小女儿模样,隐隐掀起他心底一处久已尘封的记忆。

曾经,他的阿妩也会这般娇蛮含嗔,会撒娇说,萧綦,你再讲一个故事我就睡觉!

那时候她也才双十年华,比今日的沁之更年少。

她只在他面前流露小女儿的娇痴,总爱缠住他讲故事,爱听他戎马征战的经历,听他少年时不为人知的趣事……她说,她想知道更多关于他的故事。

他侧过头,不敢再看这样一双眼睛,不敢再回想往日情状。

“《绿衣》,是一个男子怀念妻子的歌谣。”他缓缓开口,抚过身上旧袍的绣纹,淡淡而笑。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

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

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

我思古人①,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②!

他的声音低沉微哑,一声声,一字字,都似断肠。

“父皇永远忘不了母后,永远看不到旁人吧?”承泰公主含了一丝笑,低低探问。

萧綦却未回答,恍惚良久,喃喃道:“沁之,你看,含章殿里一切宛在……她还在这里,不曾离开。”

是的,即便母后不在了,她的影子却永久留在这宫闱里,留在父皇心里,无处不在。

承泰公主默默向萧綦屈身,“请父皇千万珍重,务必记得服药。”

“朕知道了。”萧綦略点头。

“儿臣确有一事,想求父皇恩准。”她说着,盈盈下拜,行了端庄的大礼。

萧綦笑了,“何事如此郑重?”

承泰公主一字一句道:“儿臣愿嫁予长安侯,请父皇赐婚。”

四月廿九,圣旨下,承泰公主下嫁长安侯,待班师之日,即行大婚。

这桩喜事令宫闱京华为之轰动。

皇室已有许多年不曾有过婚嫁之喜。

每个人都为这桩天赐良缘赞叹不已,更赞颂承泰公主孝德端淑。

父皇很是欣慰,但最高兴的人,大概还是越姑姑和澈儿。

澈儿说,皇姐终于嫁出去了,以后再没人唠叨了。

越姑姑甚至流下泪来,“承泰公主得遇良人,皇后在天之灵必会赐福于你。”

西疆已定,长安侯班师回朝。

五月初三,晴日,长空无云。

一道三百里加急军报飞速传送入宫。

御书房里,醉卧初起的承泰公主被急召入内。

云鬓微松,罗衫犹带酒污,承泰公主茫然踏进殿来。

萧綦负手立在窗下,鬓发如霜,轩昂身形在这一刻竟似有些僵直。

他缓缓回身,望着承泰公主。

“父皇召儿臣何事?”她疏懒淡漠地笑笑,自赐婚之后,再未在父皇跟前撒娇。

萧綦伸手,揽住她单薄肩头,一语不发将她拥入怀抱。

这一瞬间,威严的开国帝王,只是一个痛心无奈的父亲。

承泰公主僵住,任由父皇拥住自己,忘记了应该说什么,应该做什么……

他,第一次,拥抱她。

自收养她为义女以来,十年有余,今天第一次拥抱了她。

虽是慈父,余愿已足。

承泰公主颤抖着闭上眼睛,几乎忘却了一切,只想父皇永远这样抱着自己。

“沁之,父皇对不住你。”父皇的声音如此沉痛,“小禾,不能回来了。”

她还在迷离沉醉中,没有听懂父皇的话,怔怔地问:“小禾哥哥要去哪儿?”

萧綦深深看进她眼底,一字一字道:“马革裹尸,青山埋骨。”

耳边似乎嗡的一声,她怔怔地看着父皇,听见他口中说出的八个字。

突然之间,天旋地转。

眼前掠过那白衣少年的身影,掠过他温煦的笑容……

他说,此去西疆,马踏山河,不立万世功业必不回来见你。

小禾哥哥,你骗了我。

终究,我也错过了你。

——征西大将军谢小禾于棘城决战中孤军杀入敌后,斩杀敌军主帅,奠定胜局,身受九处重伤,带伤赶赴回京,途中伤势恶化,于三日前猝逝于安西郡。

朝野震动,百官致哀。

长安侯灵柩入京之日,皇上亲率太子迎出城外,抚棺长恸,当郊洒酒,祭奠英魂。

承泰公主以未亡人之身,服孝扶灵入城。

永陵。

没有仪仗护卫,只一驾马车悄然自晨雾中驰来。

素服玄裳的承泰公主缓缓步下马车,满头青丝绾做垂髻,一支玉钗斜簪,通身上下再无珠翠。

“这便是永陵吗?”她仰头静静地凝望眼前恢弘的皇家陵寝,眉目间一片疏淡。

身后小侍女咋舌惊呼:“好宏伟的皇陵!”

皇陵依山为穴,以麓为体,方圆几十余里,入目一片松柏苍郁,四下旷野千里,雄浑开阔。

陵前神道宽数丈,笔直通往地宫之上的恢弘大殿。神道两侧列置巨大的灵兽石雕,东为天禄,西为麒麟。天禄目瞠口张,昂首宽胸,翼呈鳞羽长翎,卷曲如勾云纹;麒麟居西,与天禄相对,意为皇帝受命于天,天威至高无上。

皇家天威,震慑四方,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配作为一代开国帝后长眠之所。

这里,长眠着母后,长眠着一位千古传奇的红颜。

仰望恢弘皇陵,承泰公主慨然微笑,心中终觉宁定。

未嫁而先寡,谁爱过谁,谁守候谁……终逃不过命运弄人。

宫里处处伤情,再不是吾家。

她倦了,世间竟没有一处可依托的地方。

从前悲伤时,孤苦时,总有母后在身边,总有她能懂得。

或许来到皇陵,与母后相伴,才能获得些许平静。

父皇准了她自请赴皇陵侍奉先皇后的意愿,破例允她进入地宫。

她曾幻想过许多次,母后的地宫该是何等金碧辉煌,流光溢彩。

真正踏入深闭地下的宫门,九九八十一盏长明灯亮起,她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地宫正殿中央,没有她想象的华美宫室。

只有一座精巧的屋舍,门前搭有花苑、曲径、小桥……竟是一户民间宅院。

翡翠雕出修竹,玛瑙嵌作芍药,滚落绢草绫叶间的露珠,却是珍珠千斛。

巧夺天工,鬼斧造化,锦绣繁花盛开于此,犹如长眠其中的敬懿皇后,红颜不老,花木不凋,任它千秋万世,风云变幻,只待他百年之后,相携归去。

此间,再没有纷争、孤寂、别离,只有独属于他们的永恒与宁定。

注:①故人,指亡妻。

②《绿衣》大意为:绿色衣服,黄色衬里。把亡妻所做的衣服拿起来看,妻子活着时的情景永远不能忘记,悲伤也永远无法停止。细心看着衣服上的一针一线,每一针都是妻子深切的爱。妻子从前的规劝,使我避免了过失。想到这些,悲伤再不能停止。天气寒冷之时,还穿着夏天的衣服。妻子活着的时候,四季换衣都是妻子操心,妻子去世后,我还没有养成自己关心自己的习惯。萧瑟秋风侵袭,更勾起我失去贤妻的无限悲恸。只有妻子与自己心意相合,这是其他任何人也代替不了的。对妻子的思念悲伤,都将无穷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