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右相府前。

魏邯接到我的密令,已经率五百铁衣卫精骑赶到,将右相府团团围住。

当日以宋怀恩权倾朝野,魏邯犹敢一道密折揭举胡光远之死的疑窦——我从来都看不穿这个银甲覆面,沉默如铁石的魏邯,看不穿他铁面罩下那双阴沉的眼里,到底深藏着多少冷酷,多少忠诚。正如我从不知道,他为何会成为铁衣卫统领,何以成为萧綦最信任而又最神秘的心腹。

能够成为铁衣卫的人,都是从萧綦近身侍卫中挑选的佼佼者,他们追随萧綦不下十年,身经百战,都是誓死效忠的勇士。凝望眼前这一个个黑铁重甲的将士,我第一次觉得“忠诚”这两个字,如此沉重而无奈。

什么是忠诚,世间可有绝对的忠诚?

以宋怀恩和唐竞,与萧綦同生共死十余年,一同出身于寒微草芥,踏着血路相携走来,一同登上权力的顶层。萧綦待他们,不可谓不厚。重兵相与,高爵相赐,没有半分对不起昔日弟兄。他唯一做错的,就是比他们站得更高。

皇权之前,只有唯我独尊,再没有什么同袍情义。昔日可以同寝同食,同生同死的手足,一旦站在朝堂之上,就划下了森严界限。至高无上的王者,只能有一个。

他们的忠诚,不能说是假,只是放在江山皇权面前,却太过渺小。

我望着眼前这一个个热血的士兵,一张张年轻坚毅的脸,仿佛能感受到他们炽热的血液里,奔涌着的近乎疯狂的忠诚。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将毫不犹豫地拔剑擎弓,为了千里之外的豫章王,为了他们心中的神祇,效死搏杀,在所不惜。

可是谁能知道,十年后,二十年后,他们若身登高位,饱受权势的熏陶,还会不会赤胆忠肝一如今日?

晨光照在他们冰冷的铁甲上,熠熠生寒。

“魏统领,动手吧。”我抬头望向右相府的大门,淡淡开口。

铁衣卫冲入右相府,搜捕阖府上下,凡遇抵抗者一律就地格杀。不到一炷香时辰,即将七十岁的宋老夫人、七岁的长子、五岁的次子,连同两岁多的幼女和宋怀恩的两个侍妾一同锁拿,押到我马车前。

“宋夫人何在?”我环视这一众惶恐哭叫的老幼妇孺,唯独不见玉岫。

“属下等搜遍府中各房,都不见宋夫人。”一名统领躬身回禀。

玉岫性情敦淑,从来没有彻夜不归的习惯,一大早不应不在府里。

我眉头一蹙,与魏邯对视一眼,魏邯转头对副将冷冷道:“押这两个侍妾去找,若再找不到人,就给我杀了这二人。”

那两名娇滴滴的侍妾顿时尖叫哭喊,那绿衣美姬跌跪在地,指着一名瑟缩跪地的老者哭叫道:“昨晚是邓管事将夫人带走的,我们全不知情,大人饶命啊!”

副将呛啷一声拔刀,抵在那老者颈边,“说,宋夫人现在何处?”

那锦衣老者扑通跪倒,身如筛糠,“夫……夫人,被相爷关在书房密……密室里。”

魏邯立即令人押了那老者在前带路,片刻工夫,铁衣卫果然从门内押着一个鬓发蓬乱的妇人出来。

“玉岫!”我脱口惊呼,定睛看去,这乱发如蓬,华服污损的憔悴妇人,脸颊高高肿起,眼睛红肿,赫然就是敕封一品诰命的右相夫人,萧玉岫!

她身子一软,跪倒在我面前,颤颤抬起头来,“他还是动手了吗?”

我望着她脸颊的红肿淤青,心如刀割。

玉岫惨笑不语,忽然跪行到我跟前,重重叩下头去,“他是一时糊涂犯了错,不关孩子们的事!王妃,求你放过几个孩子,玉岫愿意以命抵罪,替他受过!只求你饶了他,饶了孩子!”

她额头撞在青石地上砰然作响,左右侍卫一把将她架开,她仍挣扎不休,直叫着,“王妃,求你开恩——”

魏邯箭步上前,翻掌为刃,切在她颈侧。

我心头一紧,来不及开口制止,玉岫已经两眼一翻,无声无息地软倒,就此昏迷在地。

“宋夫人只是暂时昏迷。”魏邯面无表情地转向我,“一干人犯如何处置,请王妃示下。”

我不语,缓缓扫视眼前这一众面孔,宋老夫人曾经被人蹒跚搀扶着,执意要亲眼瞧瞧我的孩子;那两个活泼的男孩子曾经被萧綦抱在马背上,教他们挽缰驰马;小小的女孩子曾经被我抱在怀中,咯咯笑着不肯再让她母亲抱走……这些人,曾经与我如此亲近,亲近得如同家人一般。

我的目光扫过那两名侍妾,令她们陡然瑟缩低头,不敢看我。

绿衣美姬似乎有些面善,我蹙眉略看了看她,终将目光转回昏迷的玉岫身上。

心底千言万语,无尽苦楚,总算对着这个唯一可以倾吐的人述说,却没有机会开口。

我暗暗捏紧双拳,一狠心转身,“全部带走!”

身后老老小小哭喊成一片,都被合拢的车帘隔挡在外面。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车里,用力握紧袖中短剑,掌心渗出冷黏的汗水。

我与魏邯赶至宫门,三千铁衣卫已经在此候命。

宫中庞癸统率的五千禁军,连同这三千精骑,就是我所能倚赖的全部人马了。

一个时辰已经过去,我抬头看了看天色,只怕宋怀恩也已赶到东郊大营了。

“封闭宫门,燃起烽烟,鸣金示警。”魏邯斩钉截铁传令下去。

沉重的宫门轰然合拢,护城御河上巨大的金桥缓缓升起。

低沉的号角吹响,各处宫门落下重锁,甲胄鲜明的禁军戍卫刀剑出鞘,明黄旌旗高高飘扬在皇城之上。

一股青色烟柱从宫中最高的凤栖台上腾空而起,直冲天际。

这是宫中示警的烟讯,京畿四周驻军,一旦望见烽烟,便是接到入京勤王的诏令。

我命人检查宫中水粮兵器,除禁军箭矢有限外,一应水粮充足,坚守半月都不在话下。

各宫室殿阁都被封禁,宫人侍从未得传召一律不得擅自出入,以防起乱。

一应部署周全,我登上城楼,眺望东郊方向,良久仍未见有烟尘自东面升起。

魏邯在我身后冷冷一笑,“看起来,宋怀恩没这么容易得手。”

我颔首微笑,不错,如若他顺利接手了东郊驻军,带领军队赶回城中,此刻东边天际理应看到万骑扬尘的沙雾。眼下已过了一个多时辰,不见驻军开拔的迹象,想来是驻军统领已经看到了我的烟讯,知虎符有疑,不肯听命。

“魏统领,今日有你及诸位将士舍命相随,王儇感激之至。”我侧首,平静地笑看魏邯。

面罩下的魏邯不辨喜忧,一双眼里仍是冷冰冰没有表情。

我转身,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却听他低低开口,“王妃的勇气一如当年。”

我一震,直直地看向他的眼,这双眼,这个人,莫非……

他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笑意,“不错,正是属下。”

隔了这么多年,我几乎已经忘记,当年被贺兰箴挟持,从晖州至宁朔的一路上,那个奉了萧綦密令,乔装随行,暗中保护我的粗豪大汉。我不可思议地瞪着魏邯,竭力想从他身形相貌上,寻找当年的痕迹。

“临梁关一战,属下大意中伏,身受重伤,本该按军法处死,王爷却留了我一条性命。”他缓缓伸手摘去了脸上的白铁面罩,依稀熟悉的脸上赫然有一道狰狞可怖的疤痕横贯至颈,两鬓更已有了点点斑白。

“自此之后,属下更名魏邯,再未以真面目示人。”他淡然一笑,重又将面罩戴回脸上。

望着眼前这神秘的铁面将军,我竟心潮翻涌,一时不能言语。

危难之际,重逢故人,往日种种似又回到眼前,陡然生出的狂喜和欣慰实在无法诉诸言辞。

“王爷待属下有再生之德,重塑之恩,纵是粉身碎骨也不足报效万一。”他说完这句,一双冷眸重又回复冰冷神情,“属下但有一息尚存,断不容叛贼踏入宫城一步。”

我望着他,眼中渐渐发热,向他深深俯身。

“王妃!”他慌忙阻拦。

我依然坚持向他行了大礼,抬头望向这张铁面覆盖下的脸,“魏统领,多谢!”

这样一份忠肝义胆,这样一个铁铮铮的汉子,顿时令我勇气倍增。

至少,我知道,还有一个人,经历这许多动**起伏,仍然守护在我们身边,仍然没有改变。

仅此一点,已经何其珍贵。

玉岫,是否也一样未变,我却不知道。

她是伴随我一路走来的人,我亦眼看着她从懵懂少女,而至一品诰命夫人。

凤池宫里,她已经醒来,被带到我面前。宫人已经侍候她梳洗整齐,宝蓝宫装,丰髻低绾,形容却是越发憔悴,平日满月似的莹润脸庞蜡黄无光,左颊红肿未褪,淤青犹在。她神情恍惚地走到我面前,屈膝便跪,未开口,眼眶先已红了。

我挥手让左右都退出去,只留我与她二人单独相对。

“你起来,不必跪我。”我端坐在椅上,抿紧了唇,隐忍心中凄楚,腰间阵阵酸麻,几乎让我动弹不得。

玉岫恍若未闻,仍是低头跪着。

“也罢,既然要跪,也该是我跪你。”我点头,咬牙撑了扶手,膝盖一屈,重重地跌跪在地。

“王妃!”玉岫惊呆,扑上来搀扶我,我却已疼得冷汗涔涔,说不出话来,膝盖的疼尚不足道,腰间却似要断裂了一般,双腿酸麻得几乎失去知觉。自从生产之后,一直未能静养复原,腰间时常酸麻,每遇阴雨则疼痛难耐,仿佛失去知觉一般。太医一再叮嘱我静养,今日却马车颠簸,引得旧疾发作。

“玉岫,我对你不起。”我咬唇,望着她关切的面容,刹那间眼眶发热,模糊一片。

“没有,没有,王妃你莫要这样说,玉岫当不起……”她更慌乱,好像又变回昔日那个怯怯的小姑娘,久已历练得干脆利落的口齿,浑然没了作用。她明明知道,此刻儿女的性命被我捏在手中,丈夫也成了我的敌人,却一如既往地关切我,回护我,十年都不曾改变。

然而,我又为她做过些什么——许婚、诰封,还是那个豫章王义妹的名分?这些又有多少是真心为她打算的,多少是出于利益笼络的需要?仅仅如此,便令她感恩戴德一生。扪心自问,我如何当得起她这份感恩?

她又扶又挽想让我站起来,我却半分力气也没有,索性握了她的手,笑道:“别费劲了,陪我坐会儿,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聊天了。”

她呆了呆,不再坚持,依言坐到我身边,仍不忘将椅上锦垫放在我腰后。

玉岫比我年少三岁,如今看起来却似比我年长许多,俨然三旬妇人。

“你胖了不少。”我蜷起膝盖,将头枕在膝上,侧首笑看她,记起她从前瘦弱的样子。

玉岫低头笑,“奴婢都养过两个孩子了,哪里还窈窕得起来。”

这么多年她总是不改口,在我面前依旧一口一个奴婢。她生养了一男一女,次子却是侍妾所生。当日宋怀恩纳妾,我很是恼怒,却因玉岫的沉默而无可奈何。饶是如此,我也不许萧綦送去贺仪,很久一阵子不给宋怀恩好脸色看。萧綦笑骂我偏袒护短,对王夙的姬妾不闻不问,却对别人纳妾深恶痛绝。

记得当时,我回敬萧綦,“别人是别人,哥哥是哥哥,玉岫却不是旁人。这件事上,我就偏不讲理,偏不公道,对王爷你更是没公道可讲。”

这句话事后却被阿越当做笑谈传给了玉岫,令玉岫又哭又笑。

这样的时候,我竟记起这件事来,不觉欷歔。

“他这些年待你如何?”我终究忍不住问了,这一句话压在心里许多年,从未当面问过她。

玉岫怔怔半晌,眼眶一红,轻轻点头,泪水却溅落玉砖。

我叹息,伸手抚了抚她面颊的红肿,“到此时,你还是不肯说他的不是?”

玉岫转过头,颤声道:“他,他只是一时糊涂……”

“你是何时知悉了他的密谋?何时被他囚禁?”我直视她,冷冷地问。

玉岫泪流满面,“我劝不了他,他说王爷总算走了,到底该轮到他了……”

我反手抓住玉岫的手腕,紧紧迫视她,“我问你,接到折子之前,他可有异常?”

她低下头,只是哭,却不说话。

“你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察觉他有异动的?”我猛地直起身,惊得她直往后面缩,仍是哭着摇头。

我攥紧她的手腕,“胡光远一案,你可知道些什么?”

玉袖顿时脸色煞白,颓然跪坐在地。

无论我再怎样追问,她咬紧了牙,再不开口。

我已然明白,她是不愿骗我,亦不愿说出宋怀恩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