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孤身而来,唯有对亲人的牵挂和信赖,始终支撑着我。而这份支撑的力量,终于随着真相的到来而崩塌。

在我心中,那个曾经完美无瑕的琉璃世界,自大婚之日,已失去全部光彩,而今终于从九天跌落到尘土,化为一地瓦砾。从此,即便宫阙依旧,华彩不改,我记忆里的飞红滴翠,曲觞流水,华赋清谈……也再不复当时光景。

一切,都已经不同。

有生以来,我从不曾哭得那般狼狈。

失去外祖母的时候,固然伤心,却还不曾懂得世间另有一种伤,会让人痛彻心扉。

当时尚有子澹,尚有家人……如今却只得一个陌生的怀抱。

那一夜,我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也不记得萧綦说过什么。

只记得,我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蜷缩在他怀中,他的气息令我渐渐安静下来,再也不想动弹,不想睁眼……

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萧綦不知何时悄然离去。

我躺在**,手里还抓着他搭在被衾外的大氅,难怪梦中恍惚以为他还在身边。

心里突然觉得空空落落,仿若丢失了什么。

被婢女侍候着梳洗用膳,我任凭她们摆布,怔怔失神,心里一片空茫。

一个圆脸大眼的小丫头,双手捧了药碗,半跪在榻前,将药呈上。

这小小的女孩,个头还不足我未嫁前的身量。

我瞧着她,一时不忍,抬手让她站起来。

她将头埋得极低,小心翼翼地站起,手上托盘却是一斜,那药碗整个翻倒,药汁泼了我半身。

众侍婢顿时慌了,手忙脚乱地拥上来收拾,个个嚷着“奴婢该死”。

那小丫头伏地不住地叩头,吓得话也说不出来。

“起来吧。”我无奈,看了看身上污迹,叹道,“还不预备浴汤去。”

我看着眼前这些战战兢兢的婢女,想一想自己的境地,不由低头苦笑。

同样是韶龄女子,他人命若蝼蚁,尚且努力求生,我又何来自弃的理由。

伤病之后未曾下床,每日由人侍候净身,多日不曾沐浴。

幸好北地天凉,若是热天,怕是更加难耐。

这些日子,我都不曾仔细照过镜子,不知变成了怎样一副模样。

就算家人离弃我,旁人不爱我……我总还是要好好爱惜自己。

水汽氤氲里,我微微仰头而笑,让眼泪被水汽漫过。

谁也不会看到我的眼泪,只会看到我笑颜如花,一如大婚之后——当日我是怎样笑着过来,如今,仍要一样笑着走下去。

没有温泉兰汤,香樨琼脂,这简单的木桶,腾腾的热水,倒也清新洁净。

濯净了尘垢,四体轻快,神气为之一爽。

看到侍女呈上的衣物,我顿时啼笑皆非。一件件锦绣鲜艳,华丽非凡,却没有一件可穿。

“这都是谁预备的?”我随手挑起一件茜红牡丹绣金长衣,又看了看托盘中那副祖母绿手镯,骇然笑道,“穿成这样,好去唱戏吗?”

那小丫头俏脸涨红,慌忙又要跪下请罪。

“罢了。”我抬手止住她,懒得再看那堆衣饰,“挑一套素净的便是。”

我转身而出,散着湿发,缓缓行至镜前。

镜中人披了雪白丝衣,长发散覆,如墨色丝缎从两肩垂下。

雪肤、云鬓、修眉如旧,眉目还是我的眉目,只是下颌尖尖,面孔苍白,比往日消瘦了许多。

然而这双眼睛,一样的深瞳长睫,分明却有哪里不同了。

是哪里不同,我却说不上来,只觉镜中那双漆黑的眸子,如有水雾氤氲,再也不见清澈。

我笑,镜中的女子亦微笑,而这双眼里,却半点儿笑意也无。

“王妃,您看这身合适吗?”小丫头捧了衣物进来,怯怯低头。

我回眸看去,不觉莞尔,她倒挑了一袭天青广袖罗衣,素纱为帔,清雅约素,甚合我意。

“你叫什么名字?”我一面梳妆更衣,一面打量这小女孩。

她始终垂眸,不敢看我,“奴婢名唤玉秀。”

“多大了?”我淡淡问她,随手挑了一支玉簪将湿发松松绾起。

“十五。”她声音细如蚊蚋。

我凝眸细看她,心下一阵怅然……才十五的年纪,和我出嫁时一般大。

细看这女孩子,虽不及锦儿玉雪可人,却也眉目秀致,颇具灵气。

想起锦儿,刚刚才抑下的酸楚又浮上心头……虽是主仆,却自小一起长大,情分不同旁人。我而今自顾不暇,身如飘絮,更不知她又漂泊到了何处。

一时间,心下窒闷。

我默然走到窗前,却见庭中一片明媚,阳光透过树荫,丝丝缕缕洒进屋内。

原来,竟已是暮春时节,连夏天都快到了。

“这屋里太闷,陪我出去走走。”我遣退众人,只留玉秀跟在身边。

步出门外,和风拂面,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眼前高柱飞檐,庭树深碧,顿觉豁然开朗。

“王妃……您添件外袍,外头凉呢。”玉秀急急赶上来,手中抱了外袍,一脸忧切。

我回眸看她,心中感动,却只笑道:“这时节,哪还穿得了外袍。”

往年我是最喜欢夏天的,京中暑热,每到了五月春暮,宫中女眷都换上轻透飘逸的纱衣,行止间袖袂翩翩,衣带当风,一个个都恍若琼苑仙子。

玉秀听我说起这些,满面都是神往。

一路行来,所见庭院连廊简单朴拙,看似普通北方人家的深宅,却又有几分像是官衙。

“王爷日常都住在这里?”我回头问玉秀。

玉秀想了想,迟疑地点头,“有些时候王爷也住在军营里。”

我大致明了,想来萧綦一直以官衙为居所,并没有单独修造王邸。

听闻他出身寒族,性好俭素,看来果真如此。若换作哥哥,哪里受得了这般简陋居处。

我一时好奇,问玉秀:“王爷平日在府中,都做些什么?”

“王爷总是忙,回到府里,也常忙到半夜。”玉秀侧首想了想,“偶尔闲了,会与宋将军、胡将军他们饮酒下棋,有时独个儿看书、练剑……没别的了。”

玉秀说到萧綦,满脸敬畏,话也渐渐多起来。

我低头抿唇而笑,只觉那人好生古板,终日过得这样乏味。

“府里连个歌姬都没有?”我随口笑谑,语声未落,却听一阵女子笑声传来。

我驻足抬眸,却见前面廊下转出几名女子。

她们乍见到我,呆在原地,只望着我发怔。

当先一人慌忙跪下,口称“王妃”,众人这才急急跪了一地。

我凝眸看去,当先两名女子做女眷打扮,一人穿杏红窄袖衫,面容俏丽,身段窈窕,发间珠翠微颤;另一人衣饰素净些,年纪略轻,眉目更见娟秀。

这身不同于寻常侍婢的打扮,我一眼看去,便已明白。

心头似被狠狠捏了一下,我窒住,只觉喉间发紧。

是了,我竟忘了这一层。

杏红衣衫的女子抢在我之前开口,“玉儿给王妃请安。”

她一面说,一面抬起眼角看我,目光扫过我衣摆,低头间,耳畔翠环,莹莹光华一转。

这对耳环令我想起了方才的祖母绿手镯,依稀是同一副物件。

蓦地,大约明白了那些华艳衣饰是何人为我置办。

“玉儿?”我含笑道,“我到来后,起居是由你备办吗?”

她略抬了眼角,“侍候王妃是奴婢的本分,只怕下人愚笨,让王妃受了委屈。”

这般伶俐口齿,倒是一副主母同客人说话的口气。

我诧异到极处,不觉失笑。

见我笑,她胆色更壮了些,索性抬头看我。

迎上我的目光,她呆了呆,目中有惊羡之色。

“好标致的丫头。”我微微一笑,“正愁身边缺个伶俐的人,明日你就过来跟着玉秀。”

玉儿面红耳赤,像受了极大的羞辱,提起声气道:“回禀王妃,奴婢是在王爷身边服侍的。”

我挑了挑眉,“哦,王爷身边的丫头,是差遣不得的?”

杏儿一僵,俏脸变得煞白。

我蹙眉问玉秀:“王府里可有这样的规矩?”

玉秀脆生生答道:“回王妃的话,不曾听过有这规矩。”

玉儿满面羞愤,低头咬唇,肩头微微发抖。

她身后那娟秀女子忙叩头道:“奴婢知罪,玉姐姐鲁莽无知,并无意冲撞王妃,求王妃饶恕。”

我扫她一眼,淡淡地笑,“我喜欢知轻重的人,明日你也一起过来。”

跪在地上的众女相顾瑟瑟,身子越伏越低,噤若寒蝉。

我转身拂袖而去。

转过回廊,至无人处,玉秀忍不住欢笑出声,“这可好,王妃一来再没她放肆的份儿了!”

我驻足,冷冷抿了唇,沉下脸来。

玉秀触及我的目光,身子一缩,再不敢开口。

胸口像堵了一团火,气息翻涌,再难平静。

是我愚钝了,这是早该想到的,谁家没有几个姬妾,何况似萧綦这般位高权重,孤身在外的盛年男子。莫说贵为藩王,就连寻常府吏也有妾室,更遑论风流如我家哥哥。

哥哥迎娶嫂嫂之前,已有三名宠姬相伴。嫂嫂进门,带来四名陪嫁媵妾,及至两年后,嫂嫂病逝,哥哥虽不曾再娶正妻,却又陆续纳了几名美人。

母亲贵为长公主,下嫁父亲之后,也曾容许父亲纳了一房妾室。

在我出生之前,那位韩氏就已去世,此后父亲再未纳妾,与母亲恩爱甚笃。

不错,这些都是再寻常不过的。

可是,无论想到哥哥还是父亲,无论这世间有多少男子纳妾,都无法平息我的恼怒。分不清这心绪,是恼怒,是不屑,还是什么。

从未尝过这种滋味,往日子澹在我身边,绝不会再看别的女子一眼,不像太子哥哥左拥右抱,东宫姬妾争宠闹得不成样子。那时我还懵懂,却也断然想,日后嫁了人,绝不许他再纳别的女子,不许旁人分享我的夫婿。

可那是子澹,是与我青梅竹马的人,我眼中只有他一个,他心中也理当只有我一个。

萧綦不一样。

我与他又不曾两情相悦,不曾两小无猜。他不过是我名义上的夫婿,是父亲以我为筹码,换来的一个盟友。

成婚三年不相见,他独居在外,另有妾室再寻常不过——纳多少姬妾都是他的事,与我何干。

转念至此,我自嘲地笑,心口却有莫名苦楚,有苦亦难言。

我倚了廊柱,抚了胸口,兀自苦笑出声。

玉秀慌了神,“奴婢说错话了,王妃息怒,别气坏了身子……”

“不,我不在乎。”我摇头,只是笑,说着自己也难相信的话。

“奴婢不该多嘴的,都是奴婢的错!”玉秀手足无措,几欲哭出来。

看她焦急神情,是真为我担忧,越发令我心酸。

这里有我的夫婿,是我名义上的家,仆从众多,一呼百应,却只有这小丫头在意我的喜怒。

我靠着廊柱,茫然望向四周,眼前一切越看越觉陌生,哪里才是家?

我想回家。

可又该回哪里去……京城,晖州,还是这里?

满心荒凉,冷意透骨。

我低头掩住了脸,隐忍心中凄楚,强抑懦弱的眼泪,任由玉秀怎么唤,也不抬头。

及至她猛地拉扯我袖子,在我身侧匆匆跪了下去。

我抬头,见走廊尽处,萧綦负手而立,身后几名武将尴尬地退到一旁。

他大步而来,我一时恍惚,来不及拭去眼角一点泪痕。

今日他未着戎装,穿一袭宽襟广袖的黑袍,高冠束发,显得清俊轩昂。

“怎么不在房里?”他皱眉,语声却温存,“北边天气凉,当心受寒。”

听着他关切的言语,我心头越发刺痛,漠然低下目光,“有劳王爷挂虑。”

他一时无语。

庭外风过,吹起我衣带飘拂,透衣生凉。

他深深地看着我,似有话说,却良久缄默。

咫尺疏隔,说什么也乏力。

我敛首为礼,转身不顾而去。

我回到房中,胸闷气乏,小睡片刻,却辗转难以入眠。

闭了眼,眼前一时掠过萧綦的身影,一时又是父母的模样。

想起姑姑,想起她说,离开了家族的庇佑,我将一无所有。

而今的境地,果然是失去了家族的庇护,孤身漂泊,荣辱祸福,乃至生死都握于一人手中。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不再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郡主,不再是父母膝下娇痴任性的小女儿,不再是被子澹永远呵护捧在掌心的阿妩……这些都已经永远不再了。

自踏入喜堂,成为豫章王妃的那一天,注定这一生,我都将站在这个男人身边,冠以他的姓氏,被他一起带入不可知的未来。

边塞长风,朔漠冷月,在这边荒之地,我仅有的,不过是这个男人。

如果他愿意,或许会为我支撑起一个全新的天地。

如果他走开,我的整个天地,是否再次坍塌于瞬间?

我辗转枕上,满心悲酸无奈。

这世上连父母亲人都会转身离去,还有谁会不离不弃?

耳边隐约萦绕着他昨夜的话,忘不了他说:“从今往后,你是我的王妃,是与我共赴此生的女人,我不许你懦弱。”

如果可以,我愿意相信,相信他口中的此生……此生,还这样漫长。

此生此间,原来,不只有我和他两人,还隔着这么些不相干的人和事。

不相干,我原以为是不相干的。

直到那活生生的女子站在我眼前,他的侍妾,他的女人……怎能不相干?

正恍惚间,外头隐隐传来人语声,入耳越发叫我心烦。

“谁在喧哗?”我坐起来,蹙眉拢了拢鬓发。

玉秀忙回禀道:“是卢夫人领了玉儿和青柳两位姑娘,在外头候着王妃。”

我沉了脸,第一次对下人厉色道:“这王府还有半点儿规矩吗,我寝居之处,也由得人乱闯?”

众侍婢慌忙跪了一地,瑟缩不敢回话,玉秀怯怯道:“回禀王妃,卢夫人说是奉了王爷口谕,带两位姑娘过来,硬要在此处等候王妃醒来,奴婢……奴婢不敢阻拦。”

又来一个卢夫人,我满心烦闷都化作无名火,倒也想看看,这里还有多少放肆的奴才,不把我这空有虚名的王妃放在眼里。

“传我的话,让方才喧哗之人到庭前跪候。”我掀帘起身,更衣梳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