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人一脚从马车上踢下来,扔到一个又脏又臭、满是泥浆的阴沟里。

路边的蒿草有半人多高。水沟很深,他一路滑下来,几块石头也跟着往下滚,正好砸在他的身上。所幸沟中水浅,仅及半身,狼狈之余,他还是吞了一大口脏水。迷药的作用仍未消退,受伤的腿剧痛难忍,他费尽气力也爬不出去,只好浑身僵冻地躺在沟底。

沟中虫蚁聚集,不到片时功夫,已咬得他满身疙瘩。他用仅剩的气力拔掉了两只附在腿上的蚂蝗,立即又有一群叮了过来。有几只闻到了鲜血的气味,竟向他的伤口钻去,痛得他直冒冷汗。

深秋之夜寒冷异常,他明白自己若是再躺一个时辰,定会活活冻死。灵机一动,摘下一片树叶,放在唇间轻轻地吹动。

果然,没过多久,传来一阵马蹄声。接着,一只手将他从水沟里拉了出来。

“谢天谢地!你还活着!”

是唐浔。他帮他弄掉了所有的蚂蝗,开始熟练地清理伤口。

“奶奶的,你的腿被捅了一刀!”跟所有唐家子弟一样,唐浔发起火来,满口脏话,斯文扫地。

“还好,只捅了一刀而已。”他苦笑。

“好个屁!”

他捏着他的腿,试探伤势的深浅:“这一刀还真他娘的捅得妙,既未伤经,又未断骨,还与血管擦边而过。竟还将腿戳了个对穿……真真是好技术。——这人应当给咱们刑堂干活才对。”

“是女人干的。”

唐浔双眉一展,释然,既而开始油腔滑调:“什么时候走的桃花运,叫人家这样心疼你?”

“你能不能少唠叨一句,先扶我起来?”

他将他连拉带拽地弄到马上,脱了件外套递给他,又扔给他一壶酒。他冻得浑身发抖,拔开瓶塞,仰头灌下半瓶。

唐浔牵着马,边走边道:“离比武只剩下了一天,你这个时候出事,完全是找死。”

他也格外沮丧:“你早已跟你说过,你还不信。这几年我一直恶运当头。”

直到次日下午他的体力方渐渐恢复。腿上的伤虽用了最好的金创药,在一、两日之内也不可能完全复原。尽管如此,他还是咬着牙练了两个时辰的刀。黄昏时分,唐浔溜到他的房子里,小声道:“唐淮要来见你。”

唐家实行严格的宗法制,很早就规定了继承人的次序。老大唐澜被杀无子,老二唐淞已亡,老三唐渊受过家法失去资格,掌门的职位自然而然地落到老四唐淮的身上。

对这位新任的掌门,大家心中都不怎么服气。唐澜八面玲珑、老谋深算,唐渊聪明过人、武功高强,唐淮则脾气暴烈,好勇斗狠,缺乏世家子弟处事应有的涵养与气度,在兄弟中的人缘也差。

果然,唐淮来了,嘘寒问暖地安慰了他几句,话锋一转,道:“我知道你受了伤,情形变得对你不利。可是明晚一战,我仍希望你坚持下去。——唐门没有临阵脱逃之辈。”说罢,双眼死死盯在他的脸上,露出殷切的神情。

他深吸了一口气,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悲哀。明知小傅刀下从无活口,唐淮的这番话,无疑是叫他送死。而他却把话说得那样庄严、那样坚决、那样轻易地就把自己兄弟变作一件祭品供在唐门的神坛上。

他今年只有二十四岁,人生才刚刚开始……

他拒绝多想,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

唐淮前脚走,唐浔后脚就跟了进来,关起门骂道:“这小子真没人性!我去求他出面请小傅将比武延后,他根本不答应。——唐门的脸面真的比你的命还重要?”

“到这种时候,多说无益,我们还是谈些开心的事情比较好。”他微微苦笑,笑得有些僵硬,“至少让我死前心情愉快一些。”

唐浔目光微动,忽然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趁你还没死,赶快告诉我。”

“什么事?”

“他们说,你到现在还是个处男,这是真的?”

他的脸“腾”地一下红了,道:“你难道不知道君子有三戒?少时气血未定,戒之在色?”

“第二戒你就不记得了?‘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要你不去斗,你非要去,白白丢掉一条命。”

“每次你要干坏事,都会先引证《论语》。”唐潜立即警惕起来。

“君子三戒可是你先提的,”唐淮一句话堵了回去,继续往下说,“他们还说,你从小到大,连个女人的手都不曾认真摸过……”

——他其实在姊妹中颇有人缘。一大群堂姐表妹见了他也是“阿潜、阿潜”地乱叫。要他帮忙更是细心周到,有求必应。虽然兄弟姐妹之间可以谈笑无忌,他却很明白自己是个瞎子,不想给人增添烦恼,所以从不曾与任何女子有过亲密的关系。在他的记忆中,小时玩耍时曾糊里糊涂地误拉过一次女孩子的手臂,不料正撞在人家的火头上,被她劈头盖脸地大骂了一顿。从此之后,他变得更加腼腆,竟真的连女孩子的手都不曾摸过。

原本就对生命充满留恋,现在就更加遗憾了。他不耐烦地喝了一口酒,怒道:“你说够了没有?”

唐浔道:“反正早晚是个死,不如今晚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你可曾听说过‘夜女三更’?”

……

从听风楼出来往右拐,走进一个叫做“豹子头”的里弄,就可以看见一个终日满是笑语笙歌的小楼。

小楼的名字叫“滴夜”。神农镇的人却心照不宣地称它为“爹”。

所以,倘若有人问你“什么时候去你爹那儿?”,你千万不要误会。

夜女三更就住在小楼的楼顶上。

她的名字不在水牌之内,只因她的夜资格外昂贵,对男人也特别挑剔。她的屋内垂着厚厚的帘幕,摆满鲜花,却从不点烛。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和长相,因为她三更才来,五更便走,在那几个时辰内,她会使出浑身解数,让你欲仙欲死。所以人们给她起了个外号,叫作“三更”。

滴夜楼的老板是个长着一双凤眼的标致女人,身段纤柔,嘴甜如蜜,名叫“菊烟”。她是见过世面的苏州人,做生意有自己的一套。知道这里水陆通汇,行客混杂,滴夜楼的节目也是年年一变,花样翻新,以满足众人的猎奇之心。

人们传说,三更并不是本地人。因为她出身官妓,说一口纯正的官话。至于官妓为何流落到了村头,无从而知。而真正享受过这位官妓招待的人,寥寥无几。首先,夜资一次一百两,已吓跑了所有的穷人。其次,她的门前有个一人来高的长形方框,用来衡量来者的身高与体宽。对此她有苛刻的要求,总的来说,头顶和两肩碰不到方框的恕不接待。宽度超过二寸以内,高度超过三寸以内的可以容忍。超出此范围的也请就地返回。出得起一百两银子的人用这个标准一量,十个也走掉了九个。最后,她不喜欢粗人,每一位来客必须抽签对诗。抽到上句的对下句,抽到下句的对上句,回答正确方可入内。而那竹筒里的诗又以冷僻居多,抓耳挠腮、张口结舌者大有人在。算来算去,一月之内也难得一人有此美运。

“你要我去见的人,就是这位夜女三更?”唐潜一个劲地皱眉,“你一向是个规矩的读书人,几时变得这样荒唐?”

“别泼冷水,我可是把我的机会让给了你。若不是咱俩身材相仿,我又先垫了一百两银子,你想今晚见她,门都没有。”怕人看见,一路上唐浔带着他只在小巷里穿梭,“就算如此,也要看你抽签的运气。”

“你抽的是什么?”唐潜问。

“山外青山楼外楼。”

“这就叫冷僻?”

“我抽出来的时候,连守门的丫头都说这是百年难遇的好签。天地良心,我竟把这上好的机会让给了你。你若不好好珍惜今晚的时光,我可跟你没完。”

“等我回家告诉四叔,看谁跟你没完。临走时四婶还叮嘱我,要我好好看着你。”他故意板起脸。

“我要是你我就去。死也要死成个快活鬼。”唐浔嘀咕了一声。

那是个两层的小楼,并不高。他听见自己的靴子踏在楼板上,叮叮咚咚作响。刀伤未愈,他跛得很厉害。明日一战,他已不抱什么希望,所以像个临死的人那样,他渴望接受某种即将到来的狂欢。

来到门前,掀帘而入,他听见一个少女的声音柔声问道:“是张公子?”

他有些紧张,点了点头。——为了隐蔽起见,唐浔报了一个假名,他也只好跟着姓张。

“你交了银子没有?”

“嗯……我兄弟已经替我交了。”

“可有存根?”

他掏出一张纸递过去。

“看上去你和他的身材相仿,不过我还是得再量一次,公子不会介意罢?”

“不介意,请便。”

一只柔滑的手将他引到门边,他感到一块横木挡在他的鼻梁上。

那少女道:“还好,只超过了三寸。”

接着他听见哗哗的竹签声,少女道:“你抽一根。”

他随手抽出一根,上面刻着一行小楷,手指轻轻一拂,说道:“‘目送归云飞’,上句当是‘忧随落花散’罢?”

女孩子咯咯地笑起来,将头挤到他身边,顽皮地道:“原来你不但长得好看,还挺有学问。”

很少被女人这样恭维,他顿时耳根通红,连忙低下头。

“接下来我得替你洗个澡。小姐是个爱干净的人。”

他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我自己洗就行了。”

女孩子抿起嘴笑道:“看来你不是这里的常客,我们楼里没有你这样害羞的男人。浴室就在隔壁,水我已经放好了。洗完之后将你的衣物装在篮子里,然后换上衣架上的那件睡袍,再来见我。”

他答应了一声,又道:“请问浴室在左边还是在右边?”

“这里只有一个门,你没看见?”

“我是个瞎子。”

那女孩倒吸了一口凉气,瞪大眼珠,将他的脸仔细打量,还伸出手在他的眼前晃了两晃,吃惊地道:“你是瞎子?我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

“慢慢就会看出来了。”他笑了笑。

慢条斯理地洗浴一新,他换上了一件宽敞的丝袍,女孩拿来剪刀,替他修了修指甲。然后递给他一小杯酒,道:“喝下去。”

他嗅出一股奇异的药气,警惕地道:“我不喝,这是药酒。”

“小姐身子柔弱,以前曾受过伤害。担心客人心急用强,便在酒里配了药。放心吧,它只会令你双腿暂时无力,过了两个时辰,药性会自然消失。”

他将信将疑地饮罢杯中之酒,女孩子拉着他的手,将他引入内室的一张**缓缓坐下,轻声道:“小姐马上就来。”

他怔了怔:“现在已经三更了?”

话音刚落,果听楼外三声鼓响,女孩子退了出去,关上门。与此同时,他听见另一个门“吱呀”一声开了。

床脚的薰炉里散发一股浓郁的芸香。

他知道屋内一片漆黑,四周垂着帘幕,空气因此有些窒闷。

女子踩着碎步向他走来,柔声道:“客官稍坐片刻,容我更衣化妆。”

说罢,她窸窸窣窣地换了衣裳,坐到床边的一个妆台上,打开妆盒,将里面的脂粉拿了出来。

他立即闻到一股甜腻腻的香味,于是问道:“这里好像没有灯。”

“是没有。”

“你在干什么?”

“画眉。”

“既然什么也看不见,为什么还要画?”

“我喜欢。”

黑暗中,她画得很认真,所以花掉了很长一段时间。

“你小时候玩过‘过家家’么?”她边画边问。

“这是女孩子的游戏。”

“是啊。那时我们老想找个男孩陪我们一起玩儿,总也找不到。”

“我们通常玩的是骑马打仗。”不知道该如何与这种女人打交道,他老老实实地答道。

“你现在愿意陪我玩一次么?我是说,过家家?”

他讶然,觉得这女人的话忽老忽少,匪夷所思,想逃,腿却酸软无力。

过了半晌,他道:“既然你想玩,我就陪你。”

“我们玩真的,从入洞房那一刻开始,好不好?”

她站起来,莲步轻移,坐到床边。良久,见他毫无动静,轻声地提醒了一句:“你要掀开我的头盖。”

他抬手揭开蒙在她头上的一块绣布。

“现在你看见我了么?”

“看不见。”

“傻瓜,用手来摸。”

她梳着一个春螺髻,上面插满珠翠。当中是一只凤钗,两侧各有一串攒着细珠的步摇。步摇轻轻摇晃,在黑暗中叮当作响。

她的脸涂满了脂粉,显得有些油腻,口脂里带着几分薄荷的气息。他的手没有在她的脸上停留,指尖划过颈端,停在她的领口上。

“替我脱衣,好么?”她扬着脸,幽幽地道。

她穿了好几层衣裳。外面是一道云鹤锦的刻丝长袍,当中一件柔软的内衫,系着十锦回春的胸扣。他手忙脚乱地解了数不清的扣子,才除去所有衣物,只剩下一件抹胸。

她乖乖地坐在**,显得十分配合听话。

“你曾爱过什么人没有?”她忽然问。

“没有。”

“真幸福。”

“你呢?”

“我不幸福。”她浅浅地叹了一声。

“你要我帮你么?”他问。

“谁也帮不了我。”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疯子。”

“疯子我也可以帮的。”觉得她的话音里充满了绝望与悲伤,他握住了她的手,道:“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没有。”她笑了,“是我自己欺负自己。”

接着,她的心情似乎变得好了一些,摸了摸他的脸,道:“这是你的第一次?瞧你笨手笨脚的样子,显然没碰过女人。”

他没有说话。

“不要紧,我来教你。”柔美的声音再度响起。

即使在黑暗中,她的身体也充满了细节。

他拆掉了她头上的发簪,将叮当作响的头饰扔到床脚。长发流泉般滑落,倾泄到他**的身上。

仿佛有些怕冷,她曲起双腿,海马一般蜷进他的怀里,任他抚摸自己纤细的手臂,轻啮稚嫩的指尖。拥抱中,他们气息交错,睫毛在彼此的颊上闪动。她扬起下颚,露出一道优美的凹陷,他俯下身去轻吻她的胸口。柔软的十指在脊背上轻轻滑动,琵琶无声地弹奏。渐渐地他已开始激动。双肩耸起时,他的脊背宽厚,当中有一道深深的凹槽,她便像攀登绝壁一般,将手指紧扣在岩缝之中。接着,她拉着他的手,指引着他,直到他彻底迷失在自己的欲望之中,在狂欢中忘记了死神。

从头到尾,她不曾说过一句话。

末了,她替他擦汗,轻轻道:“你不该到这里来,以后不要再来了。”

沉默良久,他忽然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拍了拍他的脸,轻笑了起来:“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明白?”

接着,她开始收拾衣物。他听见她赤着足在地毯上走来走去,脚步十分轻快。她甚至还低声地哼着一支曲子,过了一会儿,还问他想不想吃东西。

“我想喝口水。”他道。

她在黑暗中摸到茶壶,给他倒了一杯茶。他一饮而尽。

“今夜你觉得快乐么?”末了,她问。

“很快乐。”

“记住,不要再来了。”她又说了一遍。

“为什么?”

“疯狂只在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