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那一战只剩下了两天,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

凌晨时分,唐浔和他去了一趟飞鸢谷,熟悉地势。

沼泽里散发着一种混合着石楠、酸果、苔藓、芦蒿以及硫磺、白垩、草根的气味。他很容易将它与赛场背后的一大片松林区别开来。

“荆有云梦,犀凹麋鹿满之。当年楚宣王曾在这一带狩猎,据说结驷千乘,旌旗蔽天。野火若云,虎嗥之声惊若雷霆,”唐浔一向话多,滔滔不绝地介绍,“千年之后,这里地势更加低洼,泥沼四布,据说非轻功高手难以逾越。”

他点点头。

唐浔很喜欢用的一个词就是“据说”。他武功不坏,但从不参与任何赛事。每次热闹他都到场,真正开始了,却又找不他的人。书读得不少,却老记不住书名,也记不住典故的出处。他的父亲唐隐僧是唐潜的亲叔,唐潜一直认为,这个名字应当给唐浔才对。就因为加上了“据说”两个字,后面接着的话都显得不够权威可信。

所以,大家都知道唐浔武功不错,却不知道好在哪里;都知道他有学问,却又不怎么佩服他。

唐潜认为,如果他能少说几个“据说”,情况会好得多。但这个建议憋在心中十几年也从未向他提过。他是个瞎子,所以无法“看”不惯谁。他也不好为人师,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别人长进。可是唐浔的建议他却总是听了进去。比如唐浔说,一个男人至少要背诵一千首唐诗,才能吸引住一个有点意思的女人。为此他背了三千首,却连一次也没用上。

“我一直以为古云梦指的是洞庭一带。书上不是说‘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么?”

“那是南泽,这里是北泽。据说方圆有八九百里,原先也一片烟波浩淼的大湖,现在渐渐干涸了。”顿了顿,唐浔黯然一笑,结束了考证,“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好像不是游览。我带了一些香和纸钱,或许我们该去刀客们的墓上拜祭一番。”

“几时变得这样信鬼信神?”

“我不希望你死在小傅的刀下。”

坟地就在松林之后。凌晨时分飘着薄雾,轻风乍起,几滴松露滴在他的肩头。

在松林旁边他们就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接着发现韩允的墓边站着一个黑衣青年,在薄雾中垂首肃立。

那人的个子并不高大,腰上别着一把漆黑的刀。

漆黑的刀把,漆黑的刀鞘,黑得就像他的眼睛。

他的手始终放在刀把上,好像一副随时准备拔刀的样子。

青烟在湿雾中冉冉升起,天空中飘着几张破碎的纸片。

唐浔刚要开口,唐潜忽然道:“小傅?”

黑衣人抬起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是。”

——他的口音遥远而奇特,音调与中原相异甚远。

看样子他并不想被人打扰,两人知趣地打算离开。

刚走两步,小傅忽然侧过身来,问道:“你就是唐潜?”

“我是。”

“你看不见我的刀?”

“看不见。”

“我看得见你的刀,所以也希望你知道我的刀是个什么样子。”说罢,解下刀,递了过去。

他明白他的意思。对一个刀客而言,刀的质量、厚度、长短、轻重、上面的刻痕、弯曲的弧度、乃至刀把的形制、握刀的手法都能说明刀主用刀的习惯和细节。

任何一个用刀的人,都会认真观察对手的刀。

“不必了,”他没有伸手去接,“我对刀的形状不感兴趣,只对刀的声音感兴趣。”

小傅一怔,目光陡寒:“我的刀下没有活口。”

唐潜微笑:“我则恰恰相反。”

回去的路上唐浔叹道:“这人看上去简直和书上的傅红雪一模一样。”

唐潜摇头:“我不这么想。”

“你怎么想?”

“第一,他不跛。第二,他好像也没有癫痫。第三,他的刀可以离开他的手。”

——武林中人都知道这位昔年风靡江湖的天下第一刀先天残疾、身世凄凉、且患有折磨终生的癫痫病。他对刀有一种奇特的情感,即使是睡觉的时候也刀不离手。

“这说明?”

“这说明他的刀法可能比傅红雪还要好。”

……

唐潜四岁开始练刀。除了出游及假日,二十年来每天练刀两个时辰,从不间断。即使大战迫在眉睫,他也不会更改自己练刀的习惯。

所以这一天他过得与平日并无二致。练完刀后,照样坐在竹椅上喝茶,照样在傍晚的清风中闲坐片刻,又照样出门散步。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晚饭十分丰盛,很多人向他劝酒,他亦只如往日那样有节制地小饮了两杯。喝完最后一口汤,他决定离开酒桌,早些歇息。

乱哄哄中有人问道:“老大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刚要起身,忽听“砰”的一声,一件重物扔到他的桌上,正好砸中一碗鱼汤,顿时杯盘狼藉、水浆四溅。一旁的唐浔正要将手中之酒一饮而尽,不知何时,玉瓷杯中多出一点红晕。红晕渐渐漾开,化作几缕浮丝。

一滴血。

大厅忽然安静下来,所有的眼睛都瞪在桌上那只血淋淋的包袱上。

沿着包袱扔来的方向,他们看见门边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紫衫女人,看上去个子很小。

“老大回来了,”那女人似笑非笑,手轻轻一挥,“就在桌上。”

那包袱上的绳结忽然断开,露出一个熟悉的人头!

唐澜。

瞬时间,每一个人的脸色都变了,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目中充满了恐惧与愤怒!

已有不少人认出来者是楚荷衣,那个把慕容无风从地牢里救出来的女人。

意识到事情不妙,老四唐淮厉声问道:“唐五呢?”

唐五是唐澜最亲近的谋臣和保镖,武功也很惊人,是唐家四大青年高手之一。

唐门的各种“复兴计划”几乎都出自唐五之手。

“砰”的一声,楚荷衣扔出了另一个沾着血的包袱。大家都是江湖上人,一切都用不着解释。

唐浔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地道:“你杀了他们,还敢到这里来找死?”

紫衣女人一声冷笑,手一扬,一粒鲜红的药丸落入桌上的一只空碗。

那药丸色子般在碗中滴溜溜地乱转,停下来的时候,已变成一堆红色的粉末。她走到桌边,将桌子轻轻一拍,那粉末腾空而起,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唐三“倏”地站了起来,向桌后一闪,大声道:“大家小心!这是迷药!”

顷刻之间,众人纷纷后退三尺。心中暗忖:那药粉早已融入空气之中,只怕早已中毒。

荷衣冷冷地扫了众人一眼,道:“他说的不错,识趣的人现在最好老实一点。我有两条路,各位可以自己挑。第一,想要命的人统统滚,刑堂的人留下来。或者,所有的人都留下来,每个人都斩下一条腿。”

话音未落,唐三已经柱着铁杖飘出了大门。

“我先走,我只有一条腿。”

霎时间,人影闪动,大厅里的人忽然都不见了。

只剩下了唐浔和唐潜。

荷衣将两个人左右打量,问:“谁是唐潜?”

唐潜道:“我”。

“你身边的这个人是谁?”

“他是我的兄弟,与刑堂没有任何关系。”

荷衣道:“那你为什么还不请他出去?”

唐潜拍了拍唐浔的肩,道:“你先出去,我不会有事的。”

“可是……”

“你在这里,麻烦只会更多。”他板起脸,加上了一句。

唐浔迟疑了一下,推门而去。

他微一吸气,发觉内力丝毫无法运用,知道迷药已开始生效。

大厅里飘浮着一股浓郁的血腥之气,连壁上巨烛燃烧的烟味也难以掩盖。他拉了把椅子,干脆坐了下来。

“隐刀与潜刀两位先生,当年也是我极佩服的人。”

他的父亲外号“隐刀”,与号称“潜刀”的母亲何吟春在江湖上地位尊崇,可以算是唐门上一辈的奇迹与神话人物。他们曾连续十年双双出现在刀榜的前三名。这种夫妇均是顶尖高手的情况在江湖上极其少见,近五十年来几乎绝无仅有。

“他是刑堂的总管,我早该想到他就是给慕容无风行刑的人。”荷衣眯着眼,话中隐藏着杀气,“只是不肯相信一代刀法的宗师,也会做这种卑鄙龌龊的事。”

他微微皱了皱眉头。

实际上给慕容无风行刑是唐澜的决定,父亲当年曾极度反对,认为如此会激怒云梦谷,给唐家堡带来更多的危险。可是唐澜根本不听,说服七位长老同时向刑堂施压。根据家法,长老会的决定刑堂不能违抗,必须执行。

他知道一些内幕,却不想解释,只淡淡地道:“家父家母均已去世。不论你有什么帐要算,都可以来找我。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得很容易。”荷衣道,“现在得麻烦你跟我走一趟。”

“去哪里?”

“云梦谷。”

他心中一寒,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腿:“你若要杀我,最好现在就动手。”

“你若不跟我走,我先杀了你,再去杀唐三唐四唐七唐八。”

鉴于她已杀了唐大和唐五,这句话看来不假。

他只好站了起来。

马车在崎岖的山道上奔驰,荷衣显然对他憎恶之极,一路上懒发一言。行了约有半个时辰,马车渐渐停下来,大约是到了云梦谷的大门。他听见守门的人问道:“是哪一位?”马夫简短地答了一声:“是夫人。”于是马车通过,又驶了近一盏茶的功夫方缓缓停定。两人下了车,沿着一条鹅卵石的小路步行片刻,他忽然闻到一股沁人的桂香,便问:“我们是不是已经到了?”

荷衣没有回答,打开一道门,将他推了进去。

他好像走进了一道有着潺潺流水之声的院落,四周阒无人声,只听得木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一路上他都在通关打穴,企图恢复一成内力,却不料那迷药异常顽固,竟毫无作用。才走几步,双腿直如灌铅一般,所幸入门即是曲廊,他不得不扶着廊沿方能勉步向前。

来至一扇门前,荷衣敲了敲门,回首对他道:“我不是唯一恨你的女人,她一定会好好招待你的。”

里面有个很低很温柔的声音轻轻应道:“是谁?”

“是我。”

“他是不是已来了?”

“来了。”

那温柔的声音似乎含着笑:“拜托你莫要告诉先生,他若知道一定会生气的。”

“当然。”荷衣道,“我告辞,人交给你了。”

“慢走。月儿,送夫人。”

“不必了。”

……

湖上夜雾初发,流烟澹沱。天际间疏星朗朗,一钩新星淡淡地挂上远处浓黑的山巅上。

“这么晚了还没睡?”一双手从他背后环了上来。

她紧紧地拥抱着他,呼吸吹入颈间,热得有些发烫。而他的身子却是冷的,在亭中久坐,不免浑身僵硬。

他抓住她的手腕,轻轻地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说罢将头埋入他的颈中,亲吻他微微敞开的胸口。她的唇温暖湿润,融化着他几乎快要失去的知觉。他伸过手去,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

“在这里坐了很久?”她问。

“不算久。”

——不知道她究竟干了什么,为什么会这么晚才回来。他没有问。

回来就好。

“坐累了吗?”她将他膝上的毯子掖了掖。

“有一点儿。”

“臂上的伤可好些了?”

“已不碍事了。”

——下午回谷途中,他们的马车忽遭突袭,饶是荷衣反应极快,他的臂上还是中了一箭。虽仅伤及皮肉,因箭头淬有剧毒,一时间整条臂膀都发起黑来。若不是他眼疾手快地配出了解药,只怕性命难保。即使如此,也让荷衣大大地虚惊了一场。回到谷内他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个时辰,醒来时发现荷衣已不在身边。

他猜到她多半去干了什么,想劝她不要意气用事,忽觉胸中一阵烦恶,忙转身拾起漱盂,无法抑止地呕吐了起来。

“怎么啦?”她失声道。

他吐得很凶,身子紧张地弓着,腹部一阵阵地抽搐。她端来浓茶帮他止吐也不管用。喝进去的水不到眨眼功夫便吐得精光。折腾半晌方停歇下来,已是精疲力竭。

他近来胃口一直不好,吃饭吃得很少,人也格外消瘦。天山归来之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原本就很严重的风湿已延至全身。气候稍寒,右手关节便会肿涨僵硬,左手也渐渐不大灵活。在最困难的日子里,他非但无法行医,连起坐也不能自如。去年冬季格外寒冷,致使他的风湿、心疾、旧创交替发作,竟有三个多月卧床不起,连医案也无法批阅,只好闭门谢客。

他是个高傲而倔强的人,一向不愿麻烦别人。看着妻子日益尖瘦的脸,心中不忍,开始同意改由手下的学生轮流照顾自己。可是荷衣坚决反对,当天就把学生全部轰出门外。她深知慕容无风生性腼腆,不喜与外人交接,沐浴更衣换药之类的事情必由她亲自料理。除非自己倒下,绝不许外人碰他一下。

渐渐地,他开始隐瞒自己的病情,开始将一切痛苦说得轻描淡写,开始格外认真地服药。

“再喝点水。”她抚着他的背,轻声劝道。

他直起腰来,接过茶杯,漱了漱口,不忘安慰她一句:“没事,老毛病,偶然发作一下而已。”

“这几日大雾天气,只怕是刀伤又犯了。”她叹息了一声,“夜里老听见你在**翻来覆去。”

“怎么会?这几天我睡得很好。”

“一定痛得很厉害,我得去问问蔡大夫。”

“真的没事。”

“还说没事!”她急得变了脸,“床单都给你抓出个大洞。”

他只好不吭声。

她将他送回卧室,熄了灯,静悄悄地躺在他的身旁。知他还在猜测自已下午的行踪,怕他逼问,故意找了一个轻松的话题:“早上在蔡大夫那里碰到了你的一大群学生。”

“那是今天例行的医会,我没有去。”

“他们缠着我,问所有的弟子当中究竟谁的医术最高。”

慕容无风平日训徒甚严,口不臧否人事。学生们总想从荷衣的口里掏出一点机密。

“告诉他们:各有所长,难分上下。”

“我就是这么说的。这一句话没油没盐地说了无数遍,连我自己的胃口都给吊起来了。不如你现在就悄悄告诉我,我发誓绝不告诉别人,好不好?”

“我想睡了……”

“是蔡宣?”

“……”

“是陈策?”

“……”

“是王紫荆?”

“……”

“究竟是谁?”

沉默半晌,慕容无风终于报出了一个名字:

“吴悠。”

荷衣长叹一声,忽然道:“你发现了没有?吴悠变了很多。”

刚从天山回来的时候,谷里人告诉他们,接到慕容无风的“死讯”之后吴悠曾大病了一场。虽然大家都知道是为什么,谁也不敢点破。那段时间,人们常在深夜里看见她穿着一袭白衣幽灵般在湖边徘徊。怕她想不开,郭漆园不得不吩咐一个手下悄悄地跟在她身后。可是她什么也没做,奄奄一息地病了几个月,渐渐好转,整张脸瘦得缩小了一圈,远远望去,只剩下了两只大大的眼睛。她变得格外沉默,脾气却越来越坏,越来越难以捉摸。她挑剔陈策的方子,嫌蔡宣手慢,在医会上与所有的人争吵,让外地的大夫下不了台。渐渐地,谷里的人谁也不敢招惹她。

有一天,大夫们终于忍无可忍,一起向主管医务的陈策诉苦。陈策只好找个理由把她调到谷外的竹间馆。紧接着,人们迅速发现了这样一个事实:作为大夫的吴悠是不可替代的。她最擅长的手术其它人都没有把握。少了她,谷内处理病人的速度立即慢了许多。

为大局起见,陈策只好又劝她回谷。这一回,三位主管轮流当说客,谁也没能把她请回谷去。

直到慕容无风回谷听了此事,亲自跑到竹间馆去说了句“我实在需要你来帮忙”她才乖乖地跟着他的马车回来。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情愿留在谷内。慕容无风只好让她每个月的前十天留谷,后二十天驻竹间馆。他若生病无法起床,吴悠则会自动请求整月留在谷内,替他应付医务。

“她是有一些变化,”慕容无风承认,“前些时,我总在冰室里看见她独自解剖尸体,很晚也不睡。她不是一个胆小的女人,可是这些尸体大多支离破碎、面目可憎,就是我看久了也会心烦。而她却好像十分喜欢,常常一边干一边吃东西,有时还喝点酒。”

“你不是也一边干一边吃葡萄么?”荷衣笑道。

“我和她不同。”

“有什么不同?”

“我一直如此,”他道,“而她以前并不是这样。她一向不大喜欢面对死尸。那个冰室,她总是能不去就不去。我们若走了,她也会跟着走,很少单独留下来。”

“这种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们回来之后。”

“也许她嫁了人会好些。”

“为什么?”

“对于有些女人来说,嫁人本身就是一种疗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