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

她在临街处买了一个小楼,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作“平林馆”。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小楼原本是个茶馆,生意不冷不热。老板是个有野心的商人,相中了街西头的一家饭铺,急着出手,价钱给得还算公道。

她临走时带走了所有的积蓄。到这里落脚时一问物价,方知自己积蓄颇丰,简直算是个富翁。

开业三天,医馆生意渐渐渐多了起来,她方知在云梦谷做大夫时那种万事俱备的好处,就是在谷外的竹间馆坐堂也极为方便。四周药铺比比皆是,丸散膏丹一应俱全。她只要开方子,到哪里都抓得到药。江州虽也是个不小的城镇,不知为何,却没有一家像样的药铺。一张方子开出去,过不了一会儿病人就来回告说方子配不齐,不是缺鹿茸就是少杜仲,人参的成色也大打折扣。无奈,她只好自办药房。第二日便着人置了一张巨大的板桌,用来和药。至于石磨、铁研、乳钵、椿臼、粽扫、净布、铜镬、火扇、盘称、药柜、药刀、葫芦、瓶罐、大小筛子之类药堂必备之物,寻了五六日方得齐全。又四处托人将急缺的药材买回,以杜不虞。当真是千头万绪、手忙脚乱。好在手头宽绰,开张前一日从街对面的药铺里雇了两个伙计,帮她打下手兼管帐。

那个从街头捡来的女孩已然六岁,出落得一脸水灵。成天跟在她裙子后面“妈妈”、“妈妈”地叫个不停。因两人长相各异,旁人从脸上看不出半点相似,她只好给她取名“唐爽”。怕孩子受委曲,宁肯自己担着嫌疑,也不肯轻易说出她的出生来历。那孩子亦格外懂事,知道母亲有洁癖,成天拿着块手帕儿,见着灰尘便擦桌擦椅,要么便是到药房里帮着伙计们捣药,捏药丸;得了空儿便钻到客厅,替病妇们哄孩子。惹得大家直笑,说这孩子恁地勤快,莫不是个丫头转世?

整整忙了半个月,过了元宵,诸事方有些头绪。正月二十那一日夤夜,她刚看完最后一个病人,打算锁门歇息,忽听见一阵敲门声。

开门一瞧,飞雪中两辆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门外。敲门的是一个高个子灰衣人,披着一件粘满雪花的斗篷。她抬起灯笼仔细一看,见是谢停云,顿时目瞪口呆,僵立在了门口。

谢停云笑道:“吴大夫,原来你在这里,真叫我们一顿好找。”

她咬着牙,轻轻道:“谢总管请回,时辰已晚,请恕吴悠不能见客。”

谢停云道:“谷主来了,你也不见?”

她垂首,沉默片刻,抬起头,道:“不见。”

谢停云怔住,吃惊地看着面前这个神态平静、面色憔悴的女人。她一反往日的温顺,变得软硬不吃,刀枪不入。

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从吴悠口里说出来的话!

他开始打动她:告诉她谷主从不在冬季外出,这一趟颠簸几乎要了他的命。他在半途染上了肺炎,咳嗽不止,路上一直半昏半醒……

“他只想见你一面,说几句话,如此而已。——谷主的诚意,想必你能体谅。”

她看了一眼漆黑的马车,知道他就坐在车上,离她只有五步之遥。

刹那间,一缕细微的柔情从眉睫中一闪而过,她想起了神女峰上的那个传说。

——变成了石像的东西不可能再变回来。

所以她坚决地摇了摇头,对谢停云说了声“抱歉”,在风雪中关上了大门。

那一瞬,大门重逾千斤,她知道自己关掉的门,不仅仅是这一扇。

清晨时分她已经恢复了平静,没想到一打开门,又看见了谢停云。

“谷主请我来转告姑娘一句话。”

她静静地等待下文。

“他说他错了,希望得到姑娘的原谅。”

她笑了笑,道:“我明白。”

“这么说来,谷主仍有一线希望见姑娘一面?”谢停云试探了一句。

“不。”她坚决地摇了摇头。

他忧虑地看了她一眼。在“平林馆”巨大的招牌下,她的身影显得格外瘦小零丁。

“你一个人在这里……能行?”

“能行。”

在路上,他一直这样想:破碎的就让它破碎吧。

那个斯文柔顺的女学生已离他远去,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果然,在以后的日子里,他见过唐潜、见过她的孩子、见过和她打交道的很多人,却至死也未再见过吴悠。

……

乙亥年三月初一,一个沉重的木箱被人用牛车拉着,送到云梦谷木匠老刘的作坊。

他当然认得这个上了七八个铁锁的箱子。

拉车的人传告了慕容无风的吩咐:“谷主说,您老上次的话很有道理,铁箱子的确比木箱子要好。他还说,您一定要想法子把盖子封死,让谁也打不开。”

这其实是铁匠的事情,老刘还是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就在铁箱子运回来的那一日,慕容无风看见了唐潜。

他本当在吴悠出走后不久见到唐潜,结果只收到了唐浔的一个短函,说唐潜因事去了西北,估计要两个月之后才能回家。

三月的春色已暖,他的身体渐渐恢复。坐在湖心亭里,他替唐潜斟了一杯碧螺春,缓缓地道:“我一直想谢谢你,多谢你送给我那包醉鱼草。——我知道那是唐门的禁药,到手非常不易。没有它,那个冬季我只怕挺不过去。”

唐潜这才明白为什么慕容无风深恶唐门,对他却并不坏。甚至,两人之间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友谊。在木玄虚一案里他竭力相助,只怕也是出于这份感激。

于是他问:“是谁告诉你这包醉鱼草是我弄来的?”

“吴大夫。”

“她只告诉了你这些?”

“难道还有别的?”

他告诉慕容无风那一天发生的事。

在一个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之夜,吴悠独自游到湖心岛,偷走了醉鱼草。逃走的路上遇到守卫,她差一点杀了一个人。后来,她被逮住,就关在曾经关押过慕容无风的地牢里,为此大病一场。

慕容无风悚然,长叹一声,觉得难以置信:“她会游泳?”

唐潜接着道:“自从你夫人去世之后,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你早晚会给她一个机会。”

他摇头苦笑:“我已害死了一个女人,不想再害另一个。何况,她现在已经离开了云梦谷。”

唐潜的脸上露出了惊异的神情:“为什么?”

“是我赶走了她。——我本当是这谷里最后一个能为她说话的人,到了要紧关头却没有发话。这说明我是个糟糕的男人,既不配作她的老师,也不配做她的朋友。”他的话音充满自责,十分沮丧。

“不必为此内疚。——她不是一个寻常的女人,我们只是不大了解她而已。”唐潜宽容地笑了。

停顿了片刻,慕容无风忽然问:“你呢?你为什么不去看她?”

——能帮她盗药,且宁愿面壁一载。唐潜与吴悠的交情,绝非一般。

“我为什么要看她?她喜欢的人又不是我。”

“你知不知道她的身边有一个女孩子?”

唐潜摇头:“我曾在大街上捡到过一个女孩,到竹间馆遇到吴悠,她说有一位崔姓大夫一直不育,问我可愿意将孩子交给他收养,我同意了。”

他释然:“大约她后来发现崔大夫的妻子忽然间又了怀孕,便没有开这个口。只好改为自己收养。”

“你看,她这人行事虽有些任性,心眼却一点儿也不坏。”唐潜赞道。

“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迟疑了片刻,慕容无风忽然道。

“什么事?”

“去看看她。”

……

对他来说,这世界没有光线,因此也就不分早晚。

到达江州之后,他却开始认真地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什么时候见她最好?早上,还是晚上?

紧接着这个问题发展成了在什么地方见比较好?是直接去平林馆?还是约她到江边的茶楼?到时该说些什么话?——连慕容无风都吃了闭门羹,吴悠可有耐心听他寒暄?

他甚至问唐芃穿什么样的衣裳才能让一个心情不好的女人不要心烦?

他提出了无数个荒唐幼稚的问题,将对此事的毫无信心彻底地暴露在唐芃的面前。

开始唐芃还一本正经跟他探讨,见他事无巨细皆一丝不苟,不免好笑:“又不是去求神拜佛,难道你还要焚香沐浴、斋戒三天不成?”

这一句话提醒了他,他真地跑到街西头的宝通寺连吃了三顿素食,当夜沐浴一新,焚香静坐,对神祷告。

“明早我去见她。”临睡前他对唐芃道。

“为什么不挑晚上?晚上才是女人空床难守、多愁善感的时候,”唐芃装出老练的样子,“一到了早晨,给阳光一照,女人立刻变得意志坚强,难以打动。”

“我看上去像是一个乘虚而入的人么?”唐潜道,“早上,就是早上。”

“对你来说,我的意见向来只有一只用途——”唐芃吹熄了烛火,躺在**长吁短叹。

“什么用途?”

“仅供反对。”

清晨,他踩着露水独自来到平林馆。

薄雾迷蒙,江风清冷,黎明时分,街道十分安静。

时刻太早,他拐到街对面的一家饭馆吃了一顿早饭,要了一壶茶,漫不经心地听着桌旁的茶客们闲聊。直到听见其中的一个人说道:“小丁子,都太阳当头了,你小子还猫在这里听书,不去看摊!快去快去,不然又要吃你二叔的耳刮子啦!”他这才推桌而起,大步走出门去。

竹竿一点,大门半掩。他正要敲门,有只小手拉了拉他的衣摆,一个稚嫩的女声轻道:“叔叔,你是来找我妈妈的么?”

他屈膝在地,微笑:“我找吴大夫。”

“我妈妈就是吴大夫。”

“那我就是来找你妈妈的。”

女孩踢着地上的石块,一脸的担心:“我妈妈昨夜出诊去了,她说今早就回来,可是到现在还没有回!”

“所以你起了个大早,在门口等她?”他摸了摸女孩子的头,和声道。

“嗯!”

“你叫什么名字?”

“唐爽。不是糖果的糖哦!是糖果的糖的右边!”她刚刚开始识字,对名字的写法十分计较。

他心头微微一怔,还想细问,又觉不妥,忙道:“快进屋去吧,别在街上玩耍。”

“不怕,有阿春嫂看着我呢!”女孩子咯咯地笑道,“不如叔叔先进屋坐着,我妈妈这就回来了。里面已等着好多人了。”

她把他也当作了病人,见他举着竹竿,便牵着他的手,将他带到客厅内,找了一张宽椅坐下。

“喝茶不喝?”她细声细气地问,“我去给你泡!”

“不不不!你年纪太小,仔细烫手。”他连连摇头。

“我一点也不小,都六岁啦!我天天都给人泡茶,从来也没烫过手!”女孩子不服气地叫了起来。

他神秘地笑了,摸摸她的鼻子,道:“你不认得叔叔,叔叔可认得你。叔叔见过你小时候的样子呢!”

“吹牛!骗人!叔叔才不会见过我小时候的样子!”女孩子争辩道。

“为什么呀?”

“我妈妈说,我是天上的小公主,小时候骑在一只白鹤上四处玩耍。有一天,我看见了妈妈,发现妈妈很孤单,我就下来陪着妈妈了。”她振振有辞地道,“难道那个时候,你也在天上?”

蓦地,他的眼睛有些发酸:“我不在天上,不过我曾看见你穿着好看的衣裳,骑着白鹤,飞来飞去。”

仿佛受到夸奖,女孩得意地笑了起来。

他听见身后一阵轻微的脚步,然后唐爽叫道:“妈妈!”

他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忽然浑身紧张了起来。

多年不见,她的声音还是那样熟悉,且添了一层亲切:

“是你?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刚到。”

“路过?”

“不是,专程拜访。”

“这里人多,到偏厅去小坐,行么?”

“行。”

她给他斟了一杯茶,两人谈了一阵子江州的物产、蜀中的气候、彼此的近况,渐渐有些无话可说。唐潜没有问她为什么会离开云梦谷,她也没有问唐潜是何来意。

“她是那个女孩子?”

“是啊。抱歉,原本是要交给崔大夫的,不料还未向他提起,他先告诉我他夫人已经怀了孕。我就自己把她收下了。——这孩子可乖了,人见人爱,我十分喜欢。”

“我也很喜欢。”

“我让她姓唐,你不介意吧?终归是你把她捡回来的,算是她的救命恩人。”

“荣幸得很。”

沉默片刻,他忽然道:“来之前我见过慕容先生,他托我来看你,问你是否一切都好。”

“今天天气挺不错。”她答非所问。

“是啊,坐船的时候一直阴雨绵绵,难得一个大好的晴天。”

“别忘了我还欠着你一个大大的人情。”她微微地笑道,“多住几天再走。今晚我下厨,请你尝尝我的手艺。”

“说到人情,我……一直想求你一件事,希望你不要觉得唐突。”他的声音开始紧张,指节发白,几乎要将手上的竹竿拧断。

“说吧,我一定尽力。”

“你能嫁给我么?”

她浑身一震,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禁深深地看了他的一眼。

他目光虚无,却满含热度,耳根通红地等待着她的答复。

过了一会儿,她轻叹一声道:“我不是个好女人,干过不名誉的事情,为此我离开了云梦谷。你若想知道我究竟干了些什么,我会坦言相告。”

她以为听了这话他会惊讶,会恼怒,可他脸上的虔诚丝毫不变:“我也干过同样的事,你可想知道?”

“不想。”

“我也不想,更不在乎。——现在你可以答应嫁给我了吧?”他认真的道。

“天下的好女人多得是,何苦一定要吞下我这颗坚硬的核桃?”她苦笑。

“我不信你有这么难消化,”他握住了她的手,好像生怕她会逃走,“我已消化了核桃的仁,消化它的壳是迟早的事。”

“不,不,”她颤声道,“你会后悔。”

“我永不后悔!”他掌心是热的,坚定地握紧了她,“嫁给我!”

月光中江水激**,渔光点点。

虽然一路上她什么也没说,他知道自己已说服了她。

船舷上寂无人声,她凭栏斜倚,望着黑色的江水,默默出神。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初识的那一天,你给我讲过的那个故事?”靠在舷边,他面对着她道。

“狼外婆的故事?”她想起了自己的恶作剧,一直奇怪当时唐潜为什么没有听得变过脸去。

“你发现了没有?因为我是唐门的人,你一直以为我是条大灰狼,”他的额头有些发白,在夜光中显得明亮。他的心情很愉快,一路上都在跟她开玩笑,“其实我不过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是啊,你一直以为我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其实我才是条大灰狼。”

“不要这么想,”唐潜抚着她的脸,微笑,“小姑娘与大灰狼其实是同一个人。而且故事的结局是美好的: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是啊,美好的。

在听来的故事里,不会有这样的结局。只有自己编的故事,才会有自己想要的结局。

她轻轻依偎在他的怀里,江风徐徐,吹散了她的长发。

他又闻到了鹳草与紫丁的气味。

他还记得那天夜里的三声鼓响,在甜腻的脂粉之下,他闻到了熟悉的发香。

他还记得当时的惊讶,记得自己曾经这样问她: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却忘了他是个瞎子。

被他抚摸过的身体,手指永远也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