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初至,五月花发。

庭院上的合欢已绽出晕红的花蕾。皂荚槐似的长叶又细又薄,树枝粗犷,伸展出几丈之外,与那株紫藤交缠在一处。

微风拂面,花气袭人。

他忽然想起了药书上的一句话:

“欲蠲人之忿,则赠之以青棠。”

青棠就是合欢了。此叶朝舒夕敛,又名“夜合”、“合昏”。渐渐地,俗称作了“合婚”。

杜子美云:“合婚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便是此意。

还记得这株夜合与那株相思木是外祖父的一位老友从岭南带来的。原以为气候不宜,种不长久。未想到了这里,头十年就窜至五丈,花开得繁盛,却不结一籽。荷衣初至的那几年,红豆却满斗满斗地落下来。

谷里的人常用红豆合着糯米炭来贮龙脑。听说这样,龙脑的香气可以经久不散。夏夜,他们常常就在这两株树下饮冰纳凉。

夜合花开香满庭,

夜深微雨醉初醒。

远书珍重何曾达,

旧事凄凉不可听……

他怅然地想起这首老诗,怅然地饮罢手中清酒。

眼前一个细小的身影在那株相思树下跑来跑去,将满地的红豆一把一把地拾起,装进一个红色的小荷包里。

“爹爹,给我穿一串,好不好?”子悦奶声奶气地奔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将一把红豆倒进他的手心里。

不知不觉中,她已会说话,虽然着急起来,也是叽里咕噜,缠夹不清。

他叹了一口气,道:“好。”说罢,寻来针线,一颗一颗地穿起来。

那小小的身子倚在他的腿边,手一直拉着他的胳臂。他感到她身上蒸发着热气,衣裳已然汗湿了一片。

唉,她总算长出了一头与荷衣一样又粗又长的黑发。如今,也是一团海藻一般地卷在脑后。

看来看去,这好像是子悦与母亲唯一的相似之处。

他苦笑。

“不要乱跑,不要到水边去,听见了么?”他摸了摸她的头,感到她的脚趾又在乱动。她真的是一刻也停不下来的。

这一点,也与荷衣完全一样。

“唔,爹爹,我就爬一会儿树……”

“找棵矮的爬,不然掉下来,爹爹抓不住你。”他故意板起了脸。

“好。”说完话就跑了。

他将红豆穿好,拿出剪刀,喀嚓两下将首饰匣里的一串珍珠项链的搭扣剪下来,系在那串红豆的两头。

穿得匆忙,指头给针扎出了血。

一抬头,刺眼的阳光令他一阵晕眩。

“子悦。”他四处看了一圈,不见她的人影,不禁叫了一声。

“在这里!”她的声音从草丛的后面冒出来。

她奔过来,脸通红的,皱着眉头,脸上的表情很怪。

他把那串红豆给她戴起来。

“我……我给马蜂蜇了……”她原本强忍着痛,终于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不用说,他已经看见了。她的额头上已鼓出了一个大包。

“我来看看。”

他有些心疼地抱起她,放在自己膝上,转动轮椅,回到药房里给她涂上一点药。她不停地哭着,一边哭,一边用他的袖子擦眼泪。

“好了,以后再别往那片草里去了。”他安慰道。

“好痛呀……呜呜……又痛又痒!”子悦开始放开嗓子大哭了。

她看上去可怜兮兮,半只眼睛都肿了起来。

他只好又给她涂了一圈药,哄了她半天,才渐渐地蜷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记不起来这是她第几次被马蜂蜇了。总之,她好像过不了几天就要受一次伤,每次都哭得声嘶力竭。好了之后,她立即又去干别的危险事情。

两岁的孩子就管不住了,他在心里叹了一声。

实际上,两岁的孩子对他而言已然很沉重,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子悦平稳地放到**。

余下的时间,他改了一个时辰的医案,凤嫂过来将子悦抱走。

院子顿时又清静了下来。

吃罢午饭,他来到湖心亭上,举目遥望湖中的景色。

那一团明澈的大湖原是被两座大山夹在当中的,不知为什么,近来他时时只看见左边的那一座。

右边,是一片空旷苍茫,飘渺无际的水色。

千年一瞬,亘古以来就存在着的山脉竟也可以片时间从他的眼际消失。

“荷衣,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他喃喃地道。

面前,那个淡紫色的身影又出现了。

“你就是想得太多了。”她笑,手里端着一杯茶。

他微笑着看着她,那人影笑着笑着,忽然浮动起来。他猛然惊醒,飞快地逃出了那个小亭。

匆忙赶去时,诊室里的大夫们都到齐了。

陈策伤愈之后,仍然主管谷外的医务。慕容无风时常会留在蔡宣的诊室里,一来他的诊室重病最多,二来他气力不济,又不肯麻烦别人,蔡宣的院子离他最近。

他洗了手,一声令下,三个人开始察看病人的伤势。将病人的身子颠来倒去地看了一阵,王、蔡二人分别说了脉象,大家讨论了一番,王紫荆遂道:“这是伤湿之症,失汗过多,四肢不用。我试过人参养气汤,不怎么见效。”

蔡宣道:“《内经》云:‘热**所胜,治以甘寒,以酸收之。’我以为当归辛温,橘皮苦辛,白芍药微寒,这三样可用,益脾健肺。”

慕容无风点点头:“你说得不错,这显然是湿伤气痹。先用你的方子,如若他通体发热,再加上川连、生术、厚朴、橘白、大黄。如若腹胀,再用五苓散和二术膏。这种慢症,只能这么调养,急不得,更不能图效乱下猛药。”

王紫荆忙道:“是。”已迅速将他的意见写下来,派一个弟子递方到药房。

慕容无风道:“下一个是谁?”

蔡宣笑道:“先生莫非忘了,这一位就是今天最后一个病人。过一会儿我与王大夫要去吴大夫那里。先生大病未愈,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罢。”

为了不让他太累,蔡宣故意把病人都转到了吴悠的名下。

“看来今天不是很忙。”慕容无风道。

他的脸色仍然苍白得厉害,而且,身形消瘦不堪。所有的诊务,他大约只能坚持一个时辰。

蔡宣道:“是啊,难得轻松,我送先生回去罢。”

他摇了摇头:“不必,荷衣过一会儿会来接我。”

两个人愣住,面面相觑。

慕容无风目色恍惚,却平添了一层久已未见的暖意。

蔡宣吞吞吐吐地道:“既……是这样,我给先生泡……杯茶。”心中忧急,不由得声音发起颤来。

“多谢,我在这里等她,你们可以先走。”他接过茶盅,喝了一口。

红茶很浓,浓得有些苦涩。他慢慢地品着,觉察到面前的两个人仍一动不动地站着,抬起头问道:“你们为什么还不走?”

蔡宣笑了笑,笑得更加勉强:“学生……学生……是怕……万一……万一……夫人忘了呢?”

“她几时忘记过?”他慢吞吞地反问了一句,好像这是个很荒唐的问题。

无可奈何,更怕他尴尬,两人只好退出门外,却不放心,远远地站在长廊的角落里等着他。

半晌,王紫荆道:“是我的错觉还是……”

蔡宣眼中发酸,道:“不错……”

“那我们该怎么办?”

“希望这只是暂时的。唉,先生大约是过度悲伤……大病之中,不免出现幻觉。”

“说一句话你莫怕,这是我遇到过的第二次。”

“我也是。上次,一屋子的学生都在。”

“好在看病的时候他还清醒……”

“先生性情原本忧郁寡言。一时有了伤心之事,除了夫人,亦无他人可以劝解。如今夫人一去,他……的日子……”

“他会好起来的。”

杯中的铁观音已渐渐冷却。他坐在椅上,身子几乎完全麻木。

茫然地看着帘外迟迟的日影,他等待那熟悉的足音再次响起。

等待珠帘“哗”地一声被一只手拨开。

他等了整整一个时辰,蔡宣和王紫荆也在外面等了整整一个时辰。

终于,一个孤独的身影出现在廊上,他疲惫艰难地驶出院外,一脸失落得令人心碎的神态。

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两人忽然悲从中来,热泪不止。

余下的日子,他的病情并不稳定。

渐渐地,谷里的大夫们已习惯了他的幻觉,不再说破。他时而清醒,时而昏乱。唯恐他心疾骤发,一旦情形出现,大伙儿要么装作没瞧见,要么和他敷衍,绝不多说一字,更不敢当面揭穿,徒增了他的痛苦。

他又开始像往日那样拼命地忙碌起来。每日都要过目所有的医案,亲自安排和分配所有的病人。

在最繁忙的时候,他竟也不顾身体是否支持得住,不分昼夜地加起班来。

……

那一年秋季,云梦谷里忽然来了一位波斯商人,用生硬的汉语向总管们推荐一盒从遥远的“古拉国”带过来的三十粒药丸。

药的名字,勉强译作汉文,叫做“狄努通筋丸”。

“药书里倒真有记载,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真货。”蔡宣看了看波斯商人送来的样品,剖开药丸,用各种法子检测了一下药性,最后点了点头,对赵谦和道:“买下来罢,十有九成是真货。”

这药听说治风湿极效,只是中土从未有人服用过。

这三十粒小小的药丸,波斯人朵颜坚持要五万两银子。

“倘若此药能治好折磨贵谷主多年的顽症,莫说是五万两银子,就是一百万两银子也是值得的。”朵颜双眼蓝光闪烁,用一口怪异的腔调说道。

赵谦和与郭漆园说破了嘴皮,总算以三万两的价格成交,喜滋滋地将这个消息报告给慕容无风时,他显得毫无兴趣。

那药一直放在他床头的柜子上,从来也没有打开过。

过了几天,他叫人找来了一只木箱,环视四周,开始收拾荷衣的遗物。

她所有的衣裳,从里到外,一件一件被他整齐地叠在箱子里。她习字的纸被他装订成了十来个大小不一的册子。

梳子上还有几缕她扯断的长发,他小心地将它们从缠绕的木齿上解开,放入锦囊。然后用那个绣着蟑螂的窗帘将她给子悦做的小衣服小鞋子包起来。

眼角的余光落在那本鲜血已然褪成黑色的书上。

她死后这书便已付梓印出,如今各大书铺都在出售。

他匆匆地看了它一眼,目中忽又湿润,连忙找块布将整本书严严地包起来,连同所有其它的东西,一股脑地放进木箱里,然后“咣啷”一声,用把大锁将木箱牢牢地锁住。

只有一件她常穿的紫衫留在了他的床头。

他还保留着以前的习惯,夜里只有捏着荷衣的一角袖子才能入睡。

做完了这一切,他看见凤嫂带来了子悦。

“子悦乖,爹爹替你把这串红豆拿下来,好不好?”觉得那红豆分外刺眼,他拿着一串亮晶晶的珍珠哄她来换。

小丫头的脸上立即现出愤怒之色,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脖子,大声道:“不好!”

他不理她,横蛮地按住她的身子,去解她颈上的搭扣。

“哇……”子悦惊天动地哭了起来,泪水哗哗地往下淌:“爹爹坏!我不要爹爹!我要妈妈!呜呜……我要妈妈!”

他叹了一口气,松开了手,柔声道:“爹爹不坏,你喜欢就戴着罢。”

子悦伸出小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壁虎一般地贴在他身上。

“好了……凤嫂你带她别处玩去罢。”

“不嘛!我要跟爹爹在一起!”怀中的两个小手死死地抓紧了他。

“子悦……乖,我们去罢。你爹爹还病着呢。”凤嫂忙过来拉她。

他长叹一声,目送女儿远去的背影。

正午的阳光照在小亭上。

他来到水边,将木箱的钥匙抛入水中。

“荷衣……我要忘掉你。”他怆然凝视那一道道渐渐散开的水纹,“为了子悦,我还得活下去。”

钥匙迅速下沉,眨眼间就消失了。

倘若记忆也能消失得这么快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