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间落日的残晖虽已敛尽,天空中还泛着几缕淡淡的白光。

圆月初升,湖上笼着轻雾。

服过药后,慕容无风已沉沉地睡了。她轻手轻脚地收拾起散落在床边的医案,将它们整齐地排好,放到案边,用镇纸压住。正欲吹掉一只蜡烛,忽然发现桌角处的漆盒有被人移动的痕迹。

漆盒里装着那本几乎被唐溶毁掉的书稿。她花了一整个下午替慕容无风抄好了丢失的二十五页,又用线细细地将它们重新装订起来,放入漆盒之内。

现在漆盒内却是空空如也。

她猛然想起傍晚那一战,唐家子弟在唐潜和唐芃的护送下,虽有些狼狈却是平安的撤出了神农镇。慕容无风担心吴悠的安危,不敢穷追不舍。

这一次行动,唐溶自始至终都不在其中。

为了写这本书,慕容无风搜集了成千上万份医案。那些医案用麻袋装着堆在隔壁的一间屋子里,几乎堆满了一整间屋子。

他忍着风湿的折磨,艰难地握着笔,熬过无数个不眠之夜,直到昨日上午才写完初稿。快写完的时候,他曾把她带到那间屋子,告诉她,那一屋子满满的纸,现已完全浓缩到了那本书里。

一下午她都陪着慕容无风,他绞尽脑汁地回忆着书上的字句。二十几页的内容,他居然还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

谁都知道他记忆力惊人,却不知记忆本身极耗心力。何况他的脑中已装了太多的东西。等荷衣终于将那二十几页补完,他已累得不想说话了。

以他目前的情况,加之隆冬将至,重写此书已不可能。

他睡得十分平静。

她凝视着他,良久,在他的额上轻轻一吻,吹灭烛火,悄悄地走出门外。

……

细雨如织,浆声摇动。

一如江湖中其它几个寥寥的百年家族,唐门也喜欢讲究排场。他们坐着一个高大的官船张灯结彩迤逦而来,回航的时候,据说候在信陵镇官渡口等待拉纤的纤夫竟有百人之多。

唐门的生意布满蜀地,辐射西北各个城镇。包揽了蜀中所有的绸缎、钱庄和药材生意,酒楼和客栈的老板中十个也有八个姓唐,剩下的两个也急着娶唐门的女儿作媳妇。

船上共有秀轩十五间。正当中是宽敞的客厅。

客厅里飘**着一股沉闷的酒气。虽然随船的师傅烧的是味道完全一样的蜀菜,举箸之时,众人心中却别是一番滋味。

他们的心情与船尾大舱里停放着的三具棺木一样沉重。这一役,唐家的首脑人物几乎被一网打尽,此外,还有三个兄弟关押在云梦谷里,生死未卜。

而慕容无风那边却几乎未损一卒。

唐门从未有过这样的耻辱。

“我们不能轻饶了那个吴大夫。”唐淮道。

唐三是他嫡亲兄长,兄弟之间感情一向很好。

秀轩内密帐高悬,正中一张香檀银藤软底方**,牙钩微挑,将一层纱帐挽起。

船在急流之中一阵猛烈的摇晃,吴悠蓦地睁开眼,发觉四周一片黑暗。

她身上还穿着原先的衣裳。锦衾中芳香畅满,令人微醺。

她动了动身子,一阵钻心的疼痛火辣辣地传过来,几乎令她窒息。这才发觉自己的胸口上包着一层白绫。

“你醒了?”黑暗中,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她转过头,床头依稀坐着一个模糊的黑影。

但那声音却是熟悉的。

“为什么不点灯?”她虚弱地问道。

“对不起,我忘了。”那个黑影站了起来,不知从哪里找出一只火折,将床边的一段白烛点燃。

“这是什么地方?”借着幽微的烛光,她环眼四周,觉得分外陌生。

“船上。”他的话很简短,脸上的神情也很奇怪。

“这船往哪里去?”

“唐门。”

她倏地一下坐了起来,厉声道:“唐潜,你敢绑架我?”

对于这句话,他不置可否。只是轻叹一声,伸手一按,将她按回**:“你最好不要乱动,你的伤势不轻。”

“当然,我记得很清楚,是你伤的我。”她冷声道。

“你不该用自己的身子去挡慕容无风。他是男人。要挡,也该是他替你挡。”他的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

“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只剩下了半条命?你知不知道他浑身关节僵硬,连抬一抬手都很困难?就算是那样,在那一刻,他还拼命地把我往后拉。只可惜他一点气力也没有。”她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你根本就不了解他。”

“你若想快些恢复,就不要说太多的话。”他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我根本就不想说话,”她越想越气,“你不过是唐门的一个杀手,连手无寸劲的人都杀,我真后悔认识了你。”

她的话好像一把尖刀刺过来,他心中一痛,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无话可说,他只好默然地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

而她却掀起被子把头一蒙,扭过头去,再也不理他了。

长时间的沉默。

他一动不动地坐了几乎一个时辰,才缓声说道:“你的伤口该换药了。是你自己换,还是我替你换?”

没有回答。

他迟疑着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头,嗓音里带着歉疚:“对不起,我真的想不到是你。否则……我也不会伤害你。”

他不想解释太多。

有时候人们常常忘记了他是个瞎子,忘记了他原比常人更容易出错。

“你们准备把我怎么办?也砍掉我的一条腿,是么?”她的声音仍然是冷冰冰的。

“有我在,谁也不会伤害你。”他平静地道。

她“哼”了一声。

“你该换药了。”他又说了一遍。

“我不会碰唐门的药,”她冲着他一字一字地道,“你也别碰我。”

他怔了怔,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情。忽然伸手疾点,点住了止痛的穴道,然后将她扶了起来。

“别碰我!别碰我!你若敢乱动,我立即死在你面前!”她手在他脸和脖子上乱抓,抓出几道长长的血印。

他捏住她的手,冷冷地道:“住手,你以为我怕你吗?”

“别碰我!”她大声道。

“我是个坏人,”他将她的双手塞进被子里,用一双空洞的眸子盯着她,阴森森地道,“而且是个脾气很坏的坏人,你最好老实一点,不然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岂止是碰你。”

她吓呆了:“唐潜,你敢!”

他“嘶”地一下拉开她上衣的纽扣。

她的脸刷地一下变得苍白,想要挣扎,早被唐潜一掌按住,她反手一掌,掴在他脸上:“你这流氓!”

他死死地扣住她的手,默默地清洗好伤口,换了新药,然后缠上干净的绫带。

他的动作很规矩,几乎没有碰到她,手指只在她光滑柔嫩的肌肤上不经意地划过,包扎完毕,便又将她按回被子里。

干完这一切,他站起来,正要走出门外,**的人忽然道:“你要到哪里去?”

“禀小姐,我要出去吃饭。”他彬彬有礼地嘲弄了一句。

“你就呆在这里!”她的心中一阵打鼓。明明很生他的气,他若不在身边,又觉得很害怕。

“不敢,我还是离你远一点好。”他竹棒一挑,推开门,走了出去。

“唐潜,你站住!”她在他背后大叫一声,无人理会,颓然地倒在**。

客厅里虽坐着二十来个年轻人,却只有一片喁喁的低语之声。唐家规矩大,孩子们从小就学会细声细气地讲话。唐潜不声不响地走进去,正寻思自己该坐在哪里,突然有人一把拉住他,耳边传来唐澄的声音:“老四找你。”

他只好跟着唐澄来到另一间房。

“哦!阿潜,我正有事找你,坐,坐。”唐淮很客气地拉着他的手臂,将他引到自己身边的一张圈椅上坐下来。

“那个女人怎么样?醒过来了?”

“醒过来了。”

“我方才正同你七哥九哥商量怎么处置她。我们想还是用老法子,先斩掉她的一只手,送到云梦谷,逼慕容无风把唐沣他们交出来。”唐淮道。

唐潜皱起眉:“她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女人,何必要斩掉她的手?”

唐淮不以为然:“慕容无风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三叔还不是一样斩掉了他的腿?这是江湖,狠者得胜。咱们得按江湖规矩办事。”

“有我在这里,谁也不能碰吴悠。”他淡淡地道。

唐淮吃惊地看着他,道:“你认识她?”

唐潜点点头:“她是我喜欢的女人。”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谁敢碰她一根指头,我就杀了谁。”

他说话的时候很客气,语气也很平静,样子更加文雅。不明白的人还以为他正在吟诵一首古诗。

但谁都看得出,他不是开玩笑。

唐淮的脸不禁一阵发灰,脑中顿时浮起三叔那双威严得让人发抖的眸子。忽觉唐潜此时的口气比之乃父,有过之而无不及,竟有凌驾于己之上势,厉声喝道:“你要明白,你是刑堂的堂主,不能自己先破了规矩。”

唐潜道:“我破了什么规矩?”

“结交匪类,通敌谋逆。”

“四哥给我这么大一顶帽子,我还真不敢戴。我若想通敌谋逆,早带着她跑了,又何必赶回来救你们?”

“身为刑堂之主,职责重大。本门有难,你焉能不救?”

唐潜站了起来,道:“大哥刚刚去世,我不想多说他的坏话。但唐门若还照着这种法子搞下去,大厦倾覆,就在眼前。”

“死去的这些人,都是你的兄弟。阿潜,你的血往哪里流?若不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唐门的颜面何在,今后又何以能在江湖上立足?”

“四哥讲的这些我也明白,只是此事与吴悠无关。她根本不会武功,砍她的手纯属滥伤无辜。”

两个人都站了起来,唐淮气得发抖,脸色十分难看。

唐澄连忙出来打圆场:“大家都是兄弟,有事好商量。坐下,坐下。阿潜,四哥刚刚掌门便遇到这种事情,心情一定很糟。回去在几位大嫂面前也难以交待,咱们当多多体量他才是。”

唐潜淡淡道:“我并不想故意得罪四哥。只是吴悠谁也不能碰。她若想回云梦谷,我会亲自送她回去,她不是交换的条件。”

唐淮脸色稍缓,拍了拍他的肩,叹道:“四哥明白你的心思。只是你从未出唐门,对江湖的险恶所知甚少。这不过是慕容无风的一个美人计而已。”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他不想再说下去,“倘若四哥没有别的吩咐,我告退了。”

也不等唐淮回话,他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他的脾气果然和三叔一模一样。”唐淮气呼呼地对着唐澄吼道。

“我记得三叔还在的时候,训起老大就跟训三孙子似的。大伯以前也拿他没办法。但三叔一家人对唐门是忠心耿耿。想当年唐门有难的时候,若不是三叔三婶抛下这个出生不久的儿子远征追敌,他也不至于双目失明。何况如今的情形,没有唐潜,我们更加不是云梦谷的对手。”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难道不了了之?”

“吴悠在我们手上,慕容无风一定不放心,一定会遣人追过来。我们只需把这些人引进唐家堡即可。”

唐淮点点头:“你盯着唐潜,小心他擅自放了吴悠。”

唐澄笑了起来:“四哥一定是糊涂了。这里没人盯得住唐潜,他就是当着你的面把吴悠放了,你也一点法子没有。这里谁的武功都不如他。”

“你莫忘了,他是个瞎子,”唐淮的眼中阴怒忽现,“我不信我对付不了一个瞎子。”

走到客厅,心情阴暗地吃了饭,他拿起一个托盘,将一碟冬笋鸡丁和清炒藕丝放了进去,又装了一碗汤,一碗饭,站起来,往门外走去。

他听见一个很轻的脚步声,一直尾随着他。

走了几步,他站住,问道:“唐滨?”

唐滨排行十五,是唐渊的弟弟。

“你为什么还要拿好饭好菜去给慕容家的女人?咱们应当活活地饿死她才对。”唐滨气急败坏地道,“你几时变得吃里扒外起来?”

他毫不动容:“我们唐家从来不小气,饿死人的事情,我可干不出。”

还要说话,忽听一个沉重的脚步赶了过来,耳边传过来的,却是嬉皮笑脸的声音:“阿潜,给谁端盘子呢?我来替你拿,你好腾出手来打架。”

他皱了皱眉,道:“唐芃,一边去,这里没你什么事儿。”

“怎么没我的事儿?我正找你呢。唐滨,他奶奶的,你几时连老十一也敢招惹?谁给了你豹子胆?”

唐芃叉手叉脚地走过去,指着唐滨的鼻子道:“你刚才一直盯着阿潜,当我没瞧见?你晓得那女人是谁?将来就是你十一嫂,这事儿你别管。”

唐滨喝道:“你小子欠揍,是不是?”

唐芃道:“没老三护着你你也敢横?还真有你的。潜叔,你忙你的去,这里有我来对付。”

唐潜一笑,道:“头顶上长着一圈黄毛还敢到处出头,我几时教过你这些?这是你十五叔,别没大没小的,明白么?”

唐芃道:“哦!明白。”

唐潜道:“明白了就替我把他扔到江里去,他会游泳。”

他转过身,两个人大打了起来,他听见唐滨“啊”的一声大叫,接着“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这小子真横,下回我拧断他的脖子。”唐芃掏出手绢擦了擦手。

唐潜道:“找我什么事?”

唐芃怪笑:“听说你的屋子里藏着绝色美女,我能不能也去看一眼?”

“去,去。别来烦我!”

他自顾自地敲了敲秀轩的小门,道了声:“是我,唐潜。”便推门而入。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放在一旁的桌上,正要说话,却忽然怔住。

他的脊背一阵发凉。

**没有人!

他握着刀,脚一踹舱门,冲了出去。

有一只手将他拉住:“她在后舷。”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站住,道:“她一个人?”

“嗯。”唐芃道,“好像是晕船……正对着江水呕吐。”

他的心跳慢了下来,怔怔地站着。

“你为什么还不去?”唐芃问道。

“我去干什么?”

唐芃抓抓脑袋:“你不去我可去了啊。”

“你去啊。”

唐芃看了看他,道:“你真笨,瞧人家吐得那么惨,这个时候正好献殷勤。”

“你小声点行不行?”唐潜悄声道,“她身上的伤全是我弄出来的。人家现在正恨着我哪。”

“糟了,她……爬上了船舷!潜叔,吴大夫莫不是想不开罢?”唐芃忽然大声道。他的话音未落,唐潜已一阵风似地扑了过去,一把拉住吴悠,却瞬时明白那是唐芃的谎话,连忙退了一步,触电一般地放开手。

“你……你没事罢?”他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他……”

“我没事。”难得她的声音这样柔和,他不禁有些喜出望外。

“你……你……晕船?”

“嗯……很少坐船。”

“外面很冷,回去吃饭罢。”不知为什么,难得她和颜悦色,他竟紧张得心突突直跳,连忙垂下头。

“好。”

她非但老老实实地跟着他走,走的时候,还一直拉着他的袖子。

他把她让进门,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默默地等着她吃饭。

她很饿,吃了满满一碗,才歇了下来。

“伤可好些了?”他问。

“别担心,那不是很重的伤。”她轻声道,从茶壶里给自己和他各倒了一杯茶。然后把茶杯摆在他的右侧离桌缘五寸之处。

一缕微闻的鬓香掠过他的鼻尖,依然带着淡淡的鹳草与紫丁的香气。衣袖垂柳般在腕间拂动。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小时候吃饭时母亲在他身边忙碌的情景。

“多谢。”他手很容易地找到了茶杯。

“你的茶杯总是放在这个位置上,对么?”她伸手支着头,看着他问。

“你怎么知道?”

“唐浔就是这么摆的。”

他垂下头,显得很不自在。

“碗筷通常会是怎么个摆法?”她歪着头又问。

“你不必知道。”他冷冷地道。

“为什么?”

“我不会要你替我摆碗筷。”他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淡淡地道,“你呢?你面前的碗筷通常是个什么摆法?”

“要我教你?”

“嗯。”

她捉住了他的手,将筷子递到他的手中,道:“筷子放在这里,要平行,平行的放在碗的右侧三寸之处。两菜一汤,呈三角形。两个菜在前面,汤碗在后面居中。汤勺两个,一大一小,大的放在汤碗里,小的放在桌上。饭碗放在我面前偏右处,因为我用右手。餐巾和手绢,放在左手边。”

她引着他的手,将面前的碗碟重新摆了一遍。末了,唐潜叹道:“我实在有些糊涂,这屋子里真的只有一个瞎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