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为戏而生

“长福帝姬与你相识多年,曾数次跟我说过,宫中皇子公主六十余、嫔妃宫女五百余,却惟有你能做她朋友。你且去吧,她不会忘。”

这番话说得低沉嘶哑,表情凝重深邃,使得赵清懿心头又是一颤,心想:如果父皇真在婉容临死前这般安慰,该有多好……

“既然如此,臣妾告辞。”她轻咬着朱红双唇,任眼泪划过脸颊,盈盈地福了一礼,旋即洒然转身,走向全副武装的金兵。

这时候,在旁边完全处于懵比状态的朱柏诚才回过神儿来,颤颤地道:“我……我陪你一程。”

金兵沉喝:“退下!”

就在这一瞬间,赵清懿向前猛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金兵腰间短刀,抵住咽喉,坚毅而果敢地说出那句“何以一身事二主”后,便毫不犹豫地刺进了咽喉之中。

宽袖飞舞,裙裾飘扬,短刀在叮当声中坠落地面后,鲜血从她领口处飙射而出,溅到她的睫毛上,好似西山残阳,将世界涂染得一片绯红。

“好!过了!”随着导演一声大喊,赵清懿清晰无比地听到,影帝余彦明长出了一口气,而朱柏诚却是怔了片刻,随后“咦”了一声。

她掏出手帕,擦拭着被道具染红的脖子和眼角,瞥了一眼守在监视器旁的剧组成员。

除了导演方成安看着监视器频频点头,其余人都木呆呆地看着她,尤其是副导演,他见赵清懿看过去,竟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将身后怔怔不语的剧组人员撞了个踉跄。

“演得不错。”影帝余彦明走向赵清懿,脸色平静,眼眸里却闪现着几分惊诧地道:“年轻人有拼劲是好事。但也别太冒险,临时篡改台词是大忌讳。”

赵清懿盈盈一笑,“还好您兜住了,佩服之至。”

余彦明的表现,确实让赵清懿为之折服。

虽说他的形象与多年在龙座上温养帝王之气的宋徽宗有很大差距,但他后来的临场应变,以及脱口而出的自创台词,完全体现出了他身为国家一级演员的个人素养。

原来的剧本是王婉容大喊一声“皇上臣妾舍不得你啊”之后,便扑到宋徽宗身上,而后者满脸惧怕地推开婉容,陪伴在侧的宋钦宗更是踏前一步,沉声道出“生死有命,何必作此哀哀之态?我送你一程!”随后便拉着王婉容走向金兵,而王婉容则在他们短暂的对峙中,夺过金兵匕首,刎颈自杀。

如此剧本,脑残至极。

赵清懿在演戏时回忆着前尘种种,看着尤为无情的父皇,以及逼死婉容的“金兵”,心中疼痛无比,便突然决定给“王婉容”这个身份加一点戏。

当时她根本没考虑结果会如何,只是觉得,那位被金帝尊为烈女的王婉容,行事果决,性格刚毅,风骨气度犹胜男儿,岂能在生死面前哀嚎哭喊再挥刀自刎?

悲伤中犹带坚强,绝望中强作淡定,便是她印象中的王婉容在那一刻最寻常不过的表现。

没想到的是,这场加戏的效果却出奇的好。不仅让影帝余彦明和大导演方成安刮目相看,还狠狠地在那群龌龊之辈脸上抽了一耳光。

“还好我在接这部戏之后,刻意读了不少相关资料。”余彦明自信一笑,毫不避讳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很适合这一行,加油吧。”话音落地,便转身从容而去。

宋徽宗上任后,便把公主称呼改成了帝姬。赵清懿当时情绪激**下,也没多想便把这个生僻的称呼说了出来,原本以为余彦明兜不住,却没想到他不仅知道皇女的封号,还知道王婉容跟长福帝姬交情深厚,否则,那场加戏只能是赵清懿被骂得狗血淋头前的自嗨了。

她的目光在余彦明的背影上流连了片刻,才走向朱柏诚,微笑道:“放心吧,你以后不会再看到我了。”

朱柏诚抿着嘴唇,没有像上次那样不断讥讽挖苦她,只是怔怔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走了。”赵清懿潇洒地在他眼前挥了挥手,径自走向更衣间,脱去一身华服后,刚在化妆间的椅子上坐定,张弘源便推门而入,看着镜子中头发高盘、淡扫蛾眉的赵清懿,神情颇有几分复杂地道:“表现不错。”

“还行。”

她不冷不热的态度,又让张弘源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晚上一起吃个饭?”

“抱歉,我约了人。”

他眉头一挑,“约了谁?”

“跟你有关系吗?”赵清懿笑了笑,从他那张略显灰败的表情里收回视线,望着身旁的年轻女化妆师,“先帮我把发饰摘了,谢谢。”

张弘源见她神色淡淡,便忿忿地说了句“你别后悔”,随后摔门而去。

女化妆师正用一只手抓起卸妆水,打算帮赵清懿卸妆,结果被那记震天响的门声吓了一跳,手指一抖,卸妆水滚落在梳妆台上,里面的**飞洒进她的眼影盘里。

她惊叫一声,手足无措地呆立当场,泪水已是涌满眼眶。

赵清懿向她的双手瞥去,只见左手上缠了一圈厚厚的纱布,手心处渗出一片血痕。赵清懿立刻站起,帮她简单处理了眼影盒,正准备劝她早点回去休息,却听见副导演郑凡在门外大喊,“场工呢?刘场工去哪儿了?方导演要和余老师谈戏,你特么把茶叶藏哪了?”

仿佛早有预谋一般,郑凡走到门口时,突然将门推开,惊疑一声道:“呀,刘场工怎么把茶叶放在化妆间了?那个谁,你去帮导演们倒茶!让龙套自己卸妆,你装什么好人!?”

他手指着女化妆师,但双眼却凶巴巴地瞪视着赵清懿,好像赵清懿演了一场好戏,给片方节省了大量时间和人力倒把他得罪了似的。

“副导演,我……我……”化妆师吞吞吐吐,还没把话说话,郑凡已是摔门而去。

赵清懿苦笑着摇了摇头,“你先处理下手上的伤,再把化妆台收拾下,我去给他们倒茶。”

化妆师“啊”了一声,满脸惊愕地看着她。

原来的赵清懿尖酸刻薄,性格火爆。有一次被这名小化妆师弄花了眼影,便指着对方的鼻子痛骂了三分多钟。

如今她不仅态度和蔼,还肯出手相助,化妆师心中必然惊讶不已,以为自己听错了。

赵清懿瞄了化妆师一眼,无可奈何地走向门口,揉着太阳穴呐呐道:“赵清懿啊赵清懿,你给我惹了多少麻烦啊!”

“赵老师,对不起。我师傅有急事出门了,我……我也不想给你添麻烦。”女化妆师在身后怯怯地道。

赵清懿听出对方的语气格外谦卑,不由得脊背一僵,停在原地。想当初,王婉容初次得知她身为大宋公主时,非但没有产生疏离感,还大笑着抱住她,言道捡了个宝贝。

“没事,你快把纱布换了,别让伤口感染。还有,我不是什么老师。”赵清懿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柔和一些,但心里想得却是:现今社会开放民主,怎么还会有如此畸形的尊卑观念?

“可……可是你刚才演得……演得比余彦明还要好!”

赵清懿有些惊讶地回头望去,只见化妆师咬着下唇,故作坚强地跟她对视着,双手紧握成拳,“我懂戏!他的情绪很明显是被你带动起来的!赵老师,你比他们任何人都强!”

尊卑有别的疏离感,再次从这句话里油然而生。

赵清懿忽然有些兴味索然,轻声呢喃道:“随便吧。想要在这行里混出名头,光靠运气和努力是没用的。”

化妆师脸色一暗,双眼中水波盈盈,她只好笑着鼓励了一句,“你跟了个好师父,日后前途不可限量。”随后拿起茶叶,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化妆间。

赵清懿在前往会议室的路上,又遇见了不少同行,她们不再用那种鄙夷不屑的眼神看她,但错身而过后,仍旧窃窃私语。好似数落他人的不幸和卑微,会给她们带来极大的满足感。

当她走到剧组设置的临时会议室门外,里面突然传出一记如雷咆哮。

“我是导演,我现在就告诉你们,朱柏诚的戏份必须剪掉,演的什么玩意儿!余彦明和那个谁飙戏时,他像个智障似的站在旁边。若不是看余彦明演技爆棚,老子早特么喊停了!”

“安哥,你消消气。朱柏诚是这部剧的主要角色,而我和赵清懿都是配角,你把主角剪掉,咳,有点不太合适啊。”

很明显,导演方成安的忍耐度终于到了极限,而余彦明不想让他把事情闹大,便在轻声相劝。

接下来,其他剧组成员也开始议论纷纷,大体观点都是别剪掉朱柏诚的戏份,有些人赞同余彦明的观点,有些人则直截了当地说制片方不会同意。

听这架势,估计他们一时半会儿也吵不完,赵清懿便端起茶叶,向片场休息间的方向走去。

在前身记忆中,她曾见过那里藏有一套宜兴出产的紫砂壶,用来煮茶十分合适。

赵清懿与王婉容相处时,玩的最多的就是斗茶。

绘画书法王不及她,斗茶插花她不及王。但她敢肯定,在今时今朝,这种带着胜负色彩的休闲“雅玩”,肯定没人能比她做得更好。

斗茶始于唐,盛于宋,虽是有钱有闲人家的娱乐方式,但却极大地推动了茶文化。后来不管是风度翩翩的文人墨客,还是走街串巷的小贩货郎,都在这种社会风俗里练成了煮茶看茶的好本事。

赵清懿思及于此,不禁手痒难耐,既想让剧组尝尝大宋公主的手艺,也想在茶香袅袅时,回味前世的点点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