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潮生回到自己的宫殿,离开前剩余的文书处理到了半夜。

她回忆起今日见到姜矣的情形,恍恍惚惚地闭上了眼睛。

沈潮生听到了街市吵闹的声音,街贩叫卖,小孩子嬉笑打闹,女子们欢愉的说笑,寻常马车的轮子滚过路面发出的声响。

她似乎坐在车中,而外面传来声音:“小姐,此次入京是天子独眷,京中人际繁杂,势力入暗河汹涌,您可千万不要恣意妄行啊。”

侍女在外面跟着马车往前走,语重心长地叮嘱沈潮生。

沈潮生抬眼,打量了一遍马车陈设,有了大致的猜测。

又是关于姜矣的幻梦。

于是她问:“京城中可有姜矣这一号人物。”

果不其然,侍女回应说:“您说的可是怀息公子?”

“怀息公子?”

“是,怀息是她的字,公子是圣上赐的名号。”

沈潮生听后笑笑,靠在后面的椅背上,没再问什么。

她梦到过的姜矣,结局大多都不怎么好,又都与自己有关。

譬如成了太子的姜矣,为了保护作为花魁的她,被剥夺了太子之位。

又如她本可以成为一代才女,却因为她不满朝政,作书批判,落得斩首的下场。

唯有鲜少时,沈潮生成功避开了与姜矣相识,最后才不会因她绝命。

分明重复多了应该剩下麻木,沈潮生不该因为幻境动容。

可当沈潮生见到姜矣时,又会不由自主的靠近她,回答她的话,幻境亦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她们二人相识。

一如现在——

沈潮生下了马车,注意到皇宫大门的姜矣正走向自己,锦服鲜明,目光狂妄。

只听她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沈潮生张了张嘴,还没来记得回应,就有一个人凑到她们面前,问:“怀息公子,也看上了这献祭给圣上的美人儿?”

沈潮生皱了皱眉,插嘴的人斜眼猴塞,整个人显得势力刻薄,尤其是打量自己的眼神无比恶心,让沈潮生想把他立刻碾碎。

于是她想要唤动魔气,袖下作诀,却发现掌心什么也没有。

“石隶三。”姜矣警告般的说:“圣上感念当年沈家伴读之情,将从商的沈家独女接到宫中一并观赏今年华京之俗。”

“再妄言,我尽管不向圣上请示,也要割了你的舌头。”

石隶三磨了磨牙,发出咯吱的响声,嘴上附和道:“怀息公子还是第一次这么护佑外人,令小的吃惊不已,只可惜作为圣上的一柄刀,从未察觉出圣上明意。”

“圣上要的,就是她沈潮生。”

他话音落下,姜矣腰间的剑随即出鞘,电光火石之间,斩断了他右臂挂的披肩,留下一刀长痕,随后手臂瞬间流血不止。

石隶三发出难听的尖叫,转身想要跑却被自己绊倒在地。

姜矣的下属赶来时正巧见到这一幕,只好劝她:“公子,您伤了石大人,免不了被问责。”

“您也知道,他的身份,圣上本就对他心怀愧疚。”

姜矣面不改色,将剑递给他示意他清理,随后转身对沈潮生说。

“我带你去寻住处。”

沈潮生看着剑上隐约冒出的戾气,同她说:“你没必要这般做。”

纵使在幻境没有魔气,暗中解决一个瘪三,还是轻而易举的。

不想幻境中的姜矣却道。

“我见你,犹如见故人。”

后来的发展,一如沈潮生所料。

没住几日,沈潮生再醒来时却发现被关在了一个屋子里,手脚都被绑上,动弹不得。

沈潮生刚想将麻绳解开,门外就传来了响动。

一脸狡诈的石隶三推门而入,盯了沈潮生半天,笑的得意。

“今日华京盛俗,姜怀息忙着管理治安,皇帝亲令,违者,擅离职守者,可是要被斩首的。”

“所以,没人来管你了。”

石隶三也想不明白为何姜矣对这个沈潮生分外上心,她来三天,姜矣推了事务跟了她三天,导致他根本无法动手。

还好今日,能让他得偿所愿。

沈潮生忽而笑了,她在身后唤出一把刀,解开了手腕处的绳子。

三日,即便在幻境中,在灵力稀薄之处,修炼到入气的本事,她沈潮生还是有的。

听到他说保证姜矣不能来,她就放心了。

于是姜矣赶到时,已经看到了地上被刀剜的血肉模糊成一片的石隶三。

沈潮生的眉间被溅上了一滴血,显得整个人越发妖冶,充满邪气。

姜矣薄唇微抿,眼中算不上动容,只道:“他是圣上的私生子。”

“所以?”

“我会解决的,现在——”姜矣朝沈潮生伸出手。

“我带你看真正的烟花。”

随着她的话音刚落,她身后迸溅出巨大的火花。

烟花犹如金银龙,像是浮光中的水散落满天,发出耀人的光亮,也将姜矣的脸映得清晰无比。

沈潮生心中仿佛被什么重重的砸了一击。

姜矣带她登上高阁,街上盛会,围绕华京的护城河上被金色填满。

沈潮生心下了然,这是铁水打花。

那些人挥动着棒子击打熔炉,炉中铁汁冲向花棚,遇到棚顶的柳枝后迸散开来,点燃了花棚上的鞭炮和烟花,铁花飞溅,流星如瀑。

浴身风雨待春妍,惊起情深正当年。

沈潮生最后一眼,看到了望向自己的姜矣。

梦境忽然结束了。

没有为她倾覆的灾祸,没有悲绝的下场。

独剩姜矣看向她的那一眼,好像什么都有,又什么也没有。

沈潮生眼中看不见将天空映照如昼的烟花了。

这一瞬间,天地失色。

……

姜矣忽然坐了过来。

枕一看着她醒来,有些奇怪地问道:“你也做噩梦。”

“沈潮生也做吗。”姜矣刚醒,声音有些沙哑,她扶了扶额头,想要缓解疼痛。

“我不知道主上做什么噩梦,只是她分给我的那抹灵识,让我有所感知。”枕一看着她的样子,有些好奇:“你梦到了什么?”

姜矣恍惚。

“我梦到了——烟花。”

枕一摇头晃脑,姜矣看见她的发丝中混着一片绿叶,于是轻身替她取了下来。

这时,沈潮生忽然顺着楼梯走上来,恰巧看见了这一幕。

“……”

她唇间笑意瞬间凝固。

“姜矣。”

短短两个字,姜矣忽然感受到了沈潮生的滔天情绪。

她把叶子放到桌上,却发现刚才还坐在自己对面的枕一突然消失了。

沈潮生没有好气的问道:“我让她监视你,没让你照顾她。”

姜矣辩解:“我没有。”

“那昨日她吃的糖包呢?谁告诉你监视者能吃东西的?”

姜矣答:“她自己说的。”

“……”

沈潮生更生气了,她的唇角绷成一条线。

“你到底来朝暮殿做什么?”

姜矣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仿佛在说明知故问。

沈潮生被这一眼看的心痒,她又想到了方才做的梦,和以往都不一样,于是她放缓了声音,询问姜矣:“那你为何不来找我?”

“是你让她监视我的,我怎敢乱动。”

她平淡的目光转向沈潮生,似乎还有些无辜。

“跟我走。”

沈潮生终于忍不住了,她上前牵起姜矣的手,带她越过许多建筑,不断向上,最后站在了一所盛大的宫殿前。

“你若愿意,以后就住这里。”

沈潮生转身就走,姜矣却一把攥住的她的手腕。

沈潮生僵在原地,任由她抓着。

姜矣问:“你住哪里。”

“怎么?”沈潮生忽然用以往那种散漫的声调说话,就像在平整的地毯上硬要挑起一个尖,她顺着姜矣拉着她的手,转过身与她对视,甚至刻意凑近了些,有些调戏的意味:“你要和我同住?”

沈潮生原以为姜矣会松开手让自己脱身离开的。

谁知道姜矣听后,眼中分明没有波动,却扯着她的手把她们之间的距离拉的更近了一些。

沈潮生看见姜矣的长睫下掩盖着的神情忽然浮现了兴味。

“有何不可。”

姜矣用陈述的语调说着,眉间既没有笑意,也没有怯意,仿佛只是提及一件小事。

这下轮到沈潮生慌了,她想要向后退,姜矣却变本加厉,伸出另一只手揽过她的腰。

沈潮生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手下意识向前伸去,试图寻找什么物件稳住身体,却正好勾住了姜矣的脖子。

两人相望一时无言。

沈潮生时不知道说什么,姜矣是什么也不想说。

相较于沈潮生的惊慌,姜矣稳的不行。

即便她心中有愉悦,也是转瞬即逝。

除此之外,姜矣感受到了沈潮生身上瞬间不受控的魔气,又渐渐散去。

姜矣不知道如何才算所谓以身饲魔,但如今看起来应该算有效。

她想到什么,忽然开口。

“沈潮生。”

“……怎么了,阿矣。”

沈潮生显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缓了一会才应道。

“你能否答应我,不再踏出朝暮殿。”

此话一出,沈潮生一下子松开了她。

她似乎有些不可置信,语气放得很轻:“你来朝暮殿,是为了我不再出去?”

姜矣稍稍点了点头。

沈潮生觉得灵识中平复不少的魔气又重新紊乱了起来,隐隐受着含天怨的影响,干扰她的思绪。

她微微咬了下舌尖,往外走了几步。

她不信姜矣是为了那些门派来的,哪怕她摧毁了自己的灵阵。

可沈潮生还是难自抑,她指尖死死扒着门框,自顾自地说:“好,我答应你,但我要你身死朝暮殿的传言。”

随后未等姜矣开口,她就逃离般地离开了这里。

姜矣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坐在塌上,修长的手中尚有她的余温。

她只是想让沈潮生在自己身边,但沈潮生似乎理解错了。

姜矣眸中难得的有了恼意。

她有些后悔。

该说清楚的。

……

世人皆道姜矣进入朝暮殿后,已经身陨,她不是魔头悬河的对手,靠身死才换得沈潮生暂得良知,恢复往年情意,不再踏出朝暮殿。

而只有陆明溪知道——

姜矣被沈潮生锁在了纵明阁。

朝暮殿上方那所极尽奢华的空中阁楼。

俯瞰万物,犹如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