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矣进入云清门后,并未看见看守的弟子,直到进入云清正殿之后,才发现里面聚满了人。

姜矣皱了皱眉,正想上前,有弟子却先一步发现了她,大呼道:“是剑神姜矣!”

话音刚落,许多弟子都纷纷看向她,并为她让出一条路,姜矣也看到了殿中央的顾怜生,以及他身后巨大的幻境入口。

“掌门。”姜矣朝他略一颔首示意,随后走到幻境入口面前,扫视一周后问:“怎么回事。”

顾怜生见她神色浅淡,似乎猜到了她闭关的原因,他和姜矣解释道:“半月前,我们挑选数十名弟子进入幻境参加试炼,但幻境中突然出现了邪……异阵,他们被困在里面无法出来。”

“为何不救。”

“试炼幻境,除了参试之人,其他人进去不能动用灵力。”顾怜生看着她,直言道:“况且,布阵之人,阵法了得,难以破解。”

姜矣垂眸半刻,道:“确实无解。”

尽管众人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毕竟连掌门也无半分办法,但还是忍不住将沈潮生在心里骂了数遍,难以抑制的转过头不再看幻境内的景象,强忍痛意。

姜矣都救不了,便是彻底没机会了。

顾怜生以为姜矣会离开,毕竟看样子,她也只是出关顺路经过云清,但下一秒姜矣却询问自己。

“陆明溪呢?”

她的态度并没有改变,但听到陆明溪也在幻境里面后,却突然改变了主意,未经顾怜生同意,她就越过众人进入了幻境,消失在他们眼前。

江数见状,对顾怜生说:“掌门,姜矣似乎变了不少。”

顾怜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一句莫名的话:“苍生道,又比无情道好到哪去呢。”

……

姜矣没到一炷香的时间,就把人全都带回来了,云清门上下都轰动了,纷纷猜测姜矣究竟到达何等境界了。

而姜矣却始终神色淡然,她将陆明溪的胳膊跨在肩上,丝毫不在意陆明溪身上的污渍,带着她往殿外走去,顺便留下一句话。

“试炼幻境我毁了,抱歉。”

姜矣拖着陆明溪回到了弟子居所,先用灵力探查了一遍她的身体状况,不由皱起眉。

陆明溪的根骨彻底断了,最严重的是右手臂几乎废了,骨头被灵力震碎后嵌在血肉里,根本取不出来。

上古曾有塑骨之法,只可惜没能留存到今天。

姜矣先用象征生命的灵息将陆明溪缠绕,替她一点点剥落碎骨,缕缕灵丝穿过身体,侵入灵识,仿佛荒漠中忽然出现的甘泉,待到灵识充盈后,姜矣再将伤口愈合,她将陆明溪唇角的血迹抹去,最后简单地施了一道治疗诀,便坐在屋中等着陆明溪醒来。

她的目光转向角落被主人扔下的一盏金玉屏扇,视线停留了很久才挪开。

金玉屏风上有许多划痕,边框积了好多灰,如果出现在其它任何地方,姜矣可能都要更在意一点,可惜出现在这里,她甚至不用再过问。

陆明溪醒来的时间比姜矣预估的还要长,姜矣支着头靠在窗框上看了半宿的月亮,陆明溪才睁开眼睛。

“姜……矣?”

“嗯。”

听到动静后,姜矣侧过头看向神色茫然的陆明溪,先说了一句无比打击的话。

“你的手臂没法治好了,你以后握不起剑了。”

“……”

陆明溪睫毛颤颤,静默无数次呼吸,缓了很久才应声。

“我知道了。”

她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在被击中时她就知道了。

她撑着坐起来,姜矣刚才的治疗到底是有效果的,至少现在陆明溪感受不到多少痛感。

可即便如此……

她身侧的拳松开后又重新握紧,内心挣扎又煎熬,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试探地问道:“姜矣,你知道幻境之中的变故是谁所致吗?”

陆明溪在赌,赌姜矣既然进去,就一定看到了洞口的符印,既然够破除幻境,就一定认出符印究竟出自谁手。

她赌姜矣不会放任不管。

可姜矣闻言后,只是用一双淡然如水的目光盯着她,询问般地说道:“明天开始,我与你一同练习,可好?”

陆明溪全身的力气瞬间消散全无,她的唇颤颤巍巍好几次,才吐出一句话。

“好的……姐姐。”

第二日,未到辰时,姜矣便敲响了陆明溪的房门。

天还未亮,姜矣踏着露珠水雾,将陆明溪带了出来。

“我们要去哪里。”陆明溪问。

“门派中的委托,你应该接过。”姜矣负手而立,说的话不容置疑。

陆明溪咬唇,有些踌躇不决,姜矣却像是没有看见一般,默不作声等着她的下一步动作。

陆明溪也看出姜矣是非要带她不可了,于是自暴自弃地绕开姜矣离开居所。

可她还没走几步,姜矣又提醒道:“你的配剑。”

陆明溪不知道姜矣到底想做什么,但还是闷不做声地把剑拿起来,走到她身旁。

“你……接了什么门派委托。”

姜矣答:“替门派山下的村子重新整顿住处。”

陆明溪跟着姜矣走了许久,看着地上被烧过的痕迹,心中万分惊异。

这是当初沈潮生烧掉的村子。

怎么会是这里?姜矣难道听见了什么传言?

她猛的朝姜矣望去,似乎想出声询问。

姜矣没看懂她的目光:“怎么了?”

陆明溪摇头道:“没什么。”

姜矣应该是不知道的。

她已前和村民交谈,这些村民不向先前那样孤僻,看起来还因迁徙而高兴。

陆明溪听见她们对姜矣说。

“先前有一家亲戚住在这里,可惜联系不上了,哎,还想依照老爷子的嘱托照看一二呢。”

“我们原本住在边境,可是现在住不下去喽……你知道吗,我们在边境种的庄稼全毁了,但有人弥补了我们的损失……”

姜矣默默听着,什么也没说。

直到后来,那些人说够了,才拜托姜矣:“姑娘,可否帮我们砍些木头来。”

姜矣应下后,转身朝树林中走去,如同进行什么任务般。

陆明溪看着姜矣远去的身影,没多想便追了上去。

“你带我来,就是帮他们砍木头?可这些事,门派中任何一个弟子都可以做,你刚出关,又何必做这些呢?”

姜矣却没回应,她看了陆明溪一眼,唤出怀息剑,更是吓了陆明溪一跳。

“你要用灵识剑砍树?”

陆明溪觉得姜矣真是太奇怪了,姜矣却不以为然。

她甚至问陆明溪:“左手可会握剑?”

“……不会。”

“我教你。”

姜矣将剑换到左手,舞了一招剑式,剑影随着她的动作起伏,步子稍微后撤,弯腰的同时将剑前掷,剑翻转数次,最后竟重新落入她掌中。

在收剑的同时,周身一圈的树木都齐刷刷的倒下,断裂处是平滑的剑刃。

一套动作下来,十分流畅。

陆明溪见过姜矣教自己剑招,可是如今所见比当年更甚。

陆明溪看得跃跃欲试,她左手握剑,却怎么也舞不出半式。

“姜矣,我似乎做不到。”

“嗯。”

姜矣看得出陆明溪并不适合左手剑,可她不打算让陆明溪放弃,于是在陆明溪想要放下剑时,用怀息剑抵住了归生。

“再来。”

陆明溪略有怔色,看着姜矣坚持的态度,只好重新将剑抬起。

可她每挥动一次,都感到无比乏力。

灵识是剑意诞生的本源,如今的陆明溪,练剑就如同举铁一般,负重不堪。

陆明溪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久到她的手臂都隐隐作痛,她又想起了在幻境中的遭遇,不由的皱起眉。

姜矣原本靠在树干上,看到后却什么也没说,只留下一句。

“练习百日,必有精进。”

说罢,她将木材捡起来,朝村庄走去。

陆明溪喃喃自语:“怎么可能呢。”

她练剑三载,好不容易剑道精湛,被幻境毁于一旦,姜矣却想让她重新练起来。

可她连灵识都枯损了,拿什么练呢?

最后二人无声归来。

村民看着肩扛木材的姜矣,眼中充满感激,他们将一碗水呈上:“辛苦你们了。”

姜矣气也不喘,转身离开。

陆明溪跟了上去。

姜矣没有带她回门派,反倒是朝东走去。

天色渐晚,姜矣寻了一处河口,捡了些柴火,燃起火光。

“我们不回去吗。”

“你入云清门后,应该很久没有出来了。”

于是姜矣带陆明溪看遍了修仙山界的云雾,中州的山河,边境的祸乱,百姓的忧乐。

有姜矣的护佑,陆明溪亦见到了何为大道无情。

是陆明溪请求姜矣救下逃难的百姓,也因此姜矣被偷走了五百俩的缠贯。

是陆明溪恳求姜矣帮边境的将士拦下魔族的入侵,也因为那一战的胜利,让下一波进攻的魔物倍增,更多人因此丧命。

……

姜矣和陆明溪在边境带了一段时日,直到那日,魔物趁姜矣出门,袭击了陆明溪所在的村镇。

陆明溪目睹那些人被杀,却只能拖着对现在的她来说无比厚重的归生剑,斩杀几个低阶魔兽。

即便陆明溪青筋四起,在昏暗不明的黄昏与硝烟的交织下哭喊。

姜矣却没有赶回来。

等到她回来时,陆明溪已经站在那些倒下的普通百姓前,站了很久了。

姜矣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却是——

“为何你不帮他们。”

陆明溪忍无可忍,终于怒了。

她转过身朝姜矣吼道。

“姜矣!我的手臂挥不动剑了,再也挥不动了,你亲手检查的,又怎会不清楚?”

“我这种样子……”

“分明和普通人没有区别。”

“我该怎么办!你教教我啊!”

“你不是……我的师傅么。”

“兴许你某一天,走到哪处,发现一具熟悉的尸体。”

“那想必是我因为无法对付魔物……尸骨埋荒。”

她认这种结局了,她或许就应该死在天林的山上,倒也不必逢这一遭。

陆明溪说罢,便将自己关在了屋中。

她不知道姜矣在屋外站了多久,最后才离去。

……

两个人好几日都没有说话,姜矣照常外出帮助附近的居民清扫魔物,而陆明溪,亲手为那些逝去的人立下衣冠冢。

直到有一天,姜矣回到镇子上,却没有找到陆明溪。

她没有沈潮生那样可以定位归生的能力,只打听到陆明溪往镇外西边魔兽常常出没的林中去了。

森林百顷,姜矣一处一处找来,几乎杀干净了大半的妖兽,终于在一个隐蔽的洞穴中找到了陆明溪。

陆明溪撑了多日,拖着残破的身体进入洞穴才忍不住昏了过去,她的身上没有几处完整的地方,像是与魔兽争斗过百场,归生剑上到处留有血痕。

最令人心惊的是,她的眉间隐约有魔气浮现,像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对于陆明溪这种灵识枯竭的人来说,走火入魔,会彻底丧失理智,变成如同低阶魔兽一般的存在,随时都会被猎杀。

姜矣认出魔印后,对陆明溪用了一个净化诀,同时在地上刻下篆文符印。

姜矣知道这趟旅程该结束了。

随着剑灵舞动,她在原地起了一个传送阵,将自己与陆明溪传回了云清门。

此时正值午夜,明月悬天,竹影斑驳,整个门派无比寂静。

大殿外有巡守的弟子,提着灯盏,结伴而行。

姜矣把陆明溪放回屋中的**,借着月光看见陆明溪脸上的泪痕,突然意识到——

自己似乎做错了。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用左手剑,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荒废灵识,心中仍存有剑意。

姜矣以为,带陆明溪到兵荒马乱的边境,见到那些民生疾苦,魔族纷扰,就能重拾剑意,恢复灵识。

她想,即便自己无知无觉,至少陆明溪能感受深切呢?

结果却是,陆明溪险生心魔,独自一人闯入魔兽林,想要战死其中。

她又以为,陆明溪可以不凭借灵力,不依靠剑道,开辟一方天地。

可却让陆明溪亲眼看着那些人死在她眼前。

自己想让她重新生出灵识,又何尝不是一种逼迫。

与其这样,不若另行他法——

她看着陆明溪皱成一团的脸蛋,以及右手臂被魔气不断腐蚀而溢出的鲜血。

没有半分犹豫的,她将左手按在右肩处,神色未变,掌中缓缓浮现灵力。

姜矣做了一个决定。

她打算给陆明溪接骨,将自己的右臂替给她。

这时,忽然有一个声音从她神识中传来。

“你这般做,还算能舍弃博爱吗。”

“你分明给她指了一条最好的道路,就这样前功尽弃了吗。”

姜矣清楚声音来源,它并非心魔,而是自她从小周天出来后,一并诞生的万千同源之一。

前功尽弃吗。

姜矣确实做不到放任陆明溪,她见到陆明溪现在的样子,便想起当时沈潮生同她给陆明溪带回沾着熟面粉的糖人,她抱着啃的样子,乖巧又惹人爱怜。

姜矣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如今的她对于情绪知之甚少,难以察觉,亦是因此做出的那些决定,让陆明溪疲惫不堪。

该如何是好。

“可在你的道中,不可能……”

姜矣没做理会,手中重新运转灵力,方才进门后她已在四周布下界制,不会有任何人进来。

刹那间,屋中被浓厚的灵气填满,千万缕灵息缠绕其中,看上去像映射出细锐的白色光芒,若有人便能认出,这是神才能发挥出的威力。

姜矣第一次动用这股力量,却是用在自己身上,灵力撕扯她的右臂,侵入她的血肉,整个过程极为痛楚,若换作旁人一定会疼到晕厥,可姜矣只是轻微的皱了皱眉,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豆大的汗珠从脸颊滚落。

约莫半柱香后,周围的灵力纷纷散去,姜矣掌中多了一段骨头,泛着金色的微光,蕴含无上灵力。

这是近神之人,练就出的神骨,力量堪比神明。

姜矣却要把它给陆明溪。

她的眉睫轻颤,神骨脱落身体的同时,灵识亦感到无比空**,神体与灵息相连,必须剥夺所有欲望才能剥离出这一段。

不过,也足够了。

姜矣把神骨重新融于陆明溪体中,又重新探查一遍她的灵识。

呼吸渐渐平稳,她在屋中站了半晌,确定陆明溪体内不会与神骨排斥,才离开了这里。

她离开后,却没发现一直昏迷的陆明溪,眼角忽然流下泪痕。

姜矣又去拜见了顾怜生。

顾怜生告诉她,那些一同入境的弟子已无大碍,姜矣颔首,却没有过多关怀。

顾怜生又告诉姜矣,那群内门弟子很想她。

姜矣的神色这才有半分停滞,说出的话带着不易察觉的落寞。

“我就不去了。”

她如今无情无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

姜矣转身欲走,顾怜生却又忽然发觉什么,他的声音回**在殿中。

“你刚破神体,就把神骨给了陆明溪。”

“嗯。”

姜矣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忽然向顾怜生俯首一拜,留下一句很轻的话。

“姜矣拜别掌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