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之上,云雾缭绕,百层禁制。

此时正于三月,日光折散,天阔云清,姜纵月绕过回廊,庭前拨开垂柳,走进一处特别的院中,望向里面的人。

院中少女穿着洁白剑服,持一柄普通长剑,站在一棵巨大的白梨树下。

她没有看树,却在枝上梨花垂落时,将剑从身前掠过,周身运气带起灵风,斩向那片白梨花叶。

一瞬之间,花瓣弥散在空中,风随之而来,空中掀起淡淡的白梨花香,少女的发丝亦随风舞动。

而在姜纵月眼中,正是一副灿烂光景下,白梨纷落。

姜矣看到了她,转身向她走来,待到身前站定,而后开口:“师傅。”

她的声音带着属于少女的稚音,又有一些特别,因为她的语调很淡,让人听不出其中意味。

姜纵月看着眼前少女,已渐成型开阔的眉眼,清明的目光,不再需要仰头看着她,不用再练数百遍剑,有些恍惚。

今日又见一地梨花零落,见姜矣一剑之姿,姜纵月便明白,她,她的剑道,已经堪及一方之名。

回想初见她时,她还在躲那些人的追杀,瓢泼大雨砸在破败的庙中,惊雷轰鸣,一瞥见了在武神石像下的女婴。

女婴眼角挂着泪珠,月光穿过碎裂的庙顶,与武神托剑的怀下,正巧照到她的脸上。

姜纵月碰到她的脸时,握剑向来稳健的指尖却微微颤抖。

姜纵月负伤,已是强弩之末,却咬了牙,带上了她,潜入苍山。

这一下,便是十六年。

她四岁掌剑,人不如剑大,挥动都难,就在姜纵月想拿过剑时,她却转身将剑抛入池中。

可姜纵月都顾不上去收掉进河里的琼光剑,双手扶住姜矣的肩,望着姜矣又幼嫩的脸,是惊奇是惊异。

因姜矣抛下剑时,说了句:“它不想我拿。”

……

琼光剑是姜纵月的灵识剑,由灵识而生,非至道之人,非天资之人,不生也。

姜矣若感剑喜悲,即使少年召出灵识剑,也不为惊奇。

她是真正为剑而生,她应习苍生剑道。

正如姜纵月自己一样。

苍生剑道,失传于亘古,自姜纵月出而同出,自姜纵月退而同退。

苍生剑道能感世间,如知苍生,不以掌中剑为器,化灵识而攻,待入周天,即踏神道,是为苍生。

意思是,习苍生剑道者,需品化世间,从而动容苍生,寻常剑器发挥不出剑法,逆今修仙者之道,用最微弱、最易折的灵识化剑,更需要契机,进入苍山,云天之境里的小周天,消除六感,最重要的是,有机会登万阶梯,成神。

可如今的世间,成神只为传说,数万万修道者,穷尽一生也没能达到。

姜矣遇她,如果修炼此道,会畅通无阻,可她并没把握,姜矣能够做到哪一步。

直到在九岁那年,姜纵月回山,姜矣第一次急忙找到她,目光中藏了忧惧,将一把通身莹白的剑放到她面前,磕磕绊绊的说。

“剑……由心生。”

“它说,它名怀息。”

……

九岁化剑成型,若以世间,必极为轰动。

姜纵月却一改平日散漫,抚着她的背,解释完灵识剑的缘由,却问姜矣:“所以我们阿矣,是打算怎么做呢。”

姜矣逐渐平静下来,闭上眼睛,狠了心般的说:“不若投入池中,与琼光相伴。”

琼光:?

姜纵月笑出了声,拍了拍她的头,没有赞同她的决定,也没有理会在脑海默默指责姜矣是个小没良心的家伙的琼光剑。

她忽然问了一个问题。

“阿矣想好十五岁之后,给自己取什么字了吗。”

姜矣不解的看向她,问:“为何要字?”

姜纵月自顾自的说:“不如就唤怀息,如何?”

“与剑同名,与剑一心。”

……

此后七年,姜矣的怀息剑一直在心中,而随着她的剑道不断精进,手中剑,却断了无数把。

前日,姜矣又用碎了一把普通铁剑。

于她而言,剑道非眼前一剑,至今姜矣用剑仍然是碎一把扔一把,而近来,姜矣眉间愈发郁闷。

她隐约感到,它似乎已经容不下其他剑了。

直到前日,她耐不住终于发问,问了一个她自己都觉得很奇怪的问题:“若仅以心化一人境,我所见过的世间,能否成为我选择的苍生?”

姜纵月忽然怔了神,世间所见,何以定苍生。

姜纵月那时没有回答,只是目光不似平时散漫。

她突然意识到,姜矣剑道近极,可未见苍生之人,如何触及苍生,如何行苍生剑道。

她自顾自的让她练剑,太久了,久到她心中灵识剑都不愿再如同麻木的鱼般,再练下去。

姜纵月忘记了,她是先被那些仇怨冲刷,才摸到的苍生剑谱,又因仇怨难消,无法步入下一境内。

可姜矣尚未有仇怨,她心中苍茫一片,如何理解,消除周天内的一切呢?

兴许那句话,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脱口而出。

……

姜纵月定了定神,对她说:“那些仙门世家,马上将举行天林会试。”

姜矣看向她,不解问道:“天林会试,我去不了。”

自十三年前,各大宗门纷纷入世,六派在常周山举行天林会试,并向世人开放大选,因而博得了满贯赞誉。

天林会试,由云城林氏、金平薛氏、上领沈氏和常州白氏四宗主试,而六派非掌门直系的尊者一并负责会试。

入试有“无功之人不授,无名之人不予”准令,八年一试,基本都是在常周山举行,属于非管辖地带,不向世人开放,君主不得干涉。

姜矣无功无名,或许去不了。

姜纵月却笑着抛给了她一块玉石,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放心去。”

于是,姜矣没有问到她想要的,关于那句话的答案,却被姜纵月连忙哄下山,要去常周山。

临行那日,因近春而别,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姜纵月撑着伞送她时叹了口气。

姜矣听到后,转过头对姜纵月说:“师傅不必忧愁,临行起雨,如笋新生,是好的开始。”

姜纵月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拍了拍她的头。

姜矣在想,向来都是姜纵月出山历行,这一次轮到自己,她心里肯定不舍。

姜纵月在想,第一次送小朋友离开自己的身边,原来自己已经这般大了。

……

姜矣往山下走,即至山前,她回头望去,便看不到姜纵月的影子了。

偌大的山,原来片刻便走完了,姜纵月向来小气,连最后几步也懒得送。

可就算空无一人,姜矣仍转身,朝青山一拜,算作是暂别。

她眉间风骨,更似神明。

少年人的忧愁淡淡,不久便随春风斜雨一并消散,至此,姜矣十六,拜别苍山,只身前往常周山的必经之路,芜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