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她爸爸罗先平是1953年自然灾害时逃荒到嵩山岭的,那时候罗玉娟才3岁,在逃荒的路上,她妈又累又饿,死在了路上。

罗先平连拖带抱捱到了嵩山岭,当时的村长是金先生的父亲,见他们实在可怜,就收留了他们。

那时嵩山岭处在“免粮三年”的安抚政策的最后一年,虽然收成也不好,但前二年不用交粮,余了不少,也还不至于挨饿,加上罗先平正当壮年,又吃得苦,做的工分足够换父女两人的口粮了。

当时的会计兼保管员是向新国的爸爸向泰平。

按规矩,除了每个月的口粮,所有工分都得年底结算后再分配。

但罗先平每次领粮的时候都没有领足过,该当30斤米他只领到20斤——向泰平不让他领齐,说是怕年底影响大家分红。

这自然是句借口。

罗先平原本是逃荒被收留的,哪好分辩?

只得忍气吞声,但小孩子哪懂得这许多?

不够吃就哭。

罗先平每天干的是力气活,能省的也有限,眼望女儿饿得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把小嘴巴嘴一张一合的,罗先平心如刀绞,只好行险——晚上去仓库偷。

前几次平安无事,第四次被向泰平逮了个正着。

那时候民风端正偷窃的事极少发生,偷窃当然被看作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阶级问题。

罗先平被揪了出来,成了新的阶级敌人。

在嵩山岭“斗争”完后,向泰平坚持要将罗先平送到镇里审判。

罗先平也不辩解,任由处置。

那个时候,罗先平就住爸爸的妈妈家隔壁,爸爸妈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晚上悄悄将向泰平克扣口粮的事告诉了金先生的爸爸,金先生父亲知道后大怒,心想你自己不也是避祸来的吗?

找到向泰来旁敲侧击地说了一下口粮的事。

向泰来不敢再坚持送罗先平到镇上。

并将以前的口粮补足了。

以后,罗先平的口粮也如数称给,只是神态冰冷,怀恨在心。

知道是爸爸的妈妈告的密后,连她也恨上了。

1958年,全国困难时期,粮食非常紧张,嵩山岭也吃起了大锅饭。

突然有一天,还是保管员的向泰平报告说少了上百斤粮,全村哗然。

大家一致把目光投向罗先平并将他关起来严刑逼供,罗先平被逼不过,只得承认偷过,但只承认偷过十来斤。

再逼,也还是说十来斤。

大家自然不相信。

那个时期,一个壮年劳力每天的口粮也只三两米,100斤粮实在不是小数目,等于是一个壮年劳力几乎一年的口粮。

这可是大家的吊命粮啊!

罗先平的行为惹起了众怒。

又正值困难时期,阶级气氛风声鹤唳的,非常紧张。

罗先平最终被判了10年,解往县城。

罗玉娟那时已经8岁,举目无亲的,罗先平也知道自己这一走,势必饿死了她。

押解到县城的那天,四处朝人下跪,求人收留玉娟。

无奈大家对他痛恨无已,又怎肯收留罗玉娟?

最后爸爸的妈妈不顾自己孤儿寡母力量薄弱,将她收留下来。

幸亏老王家声威卓著,没人敢以此搞新的阶级斗争。

见她们日子过得艰辛,还都尽力帮衬,这家一把米,那家一截瓜的,磕磕碰碰的到了文革。

爸爸已经长得虎背熊腰的十分健壮,加上舍得出力,以不到20岁的年龄身当队长重任。

罗玉娟已经18岁了,虽然家里清贫,没什么吃的,却也出落得亭亭玉立,瘦弱弱的更惹人爱怜。

爸爸妈收留玉娟时,她8岁,爸爸9岁,都已经懂事,知道两人并非亲兄妹。

十几年来两人朝夕相对,情愫自生。

爸爸妈自也不去阻拦。

那时农村盛行养童养媳的做法,所以在嵩山岭人看来,尽管当初爸爸妈没那个意思,但是两个年青人的结合自是非常自然合理的事。

其实,知道这事的人并不少,只是大家摄于老王家的威德,都不愿去捅这层窗户纸。

但向新国为了罗玉娟,什么都不顾了,何况还有个张晓婉在旁边煽风点火。

于是一夜之间罗玉娟被打倒,爸爸也受到牵连。

但爸爸的出身实在太“红”,红得发紫。

加上几代对嵩山岭的贡献,大家都不敢太追究,将他头发的一边递光,留下另一边,成了“阳阳头”,这是文革时间惯用的一种惩罚。

然后让他顶着中午的太阳在戏台面前晒了三个中午。

罗玉娟没那么幸运,她是“盗窃革命果实”者的“残渣余孽”,整天批斗,游行。

但也因为爸爸妈的求情,真正让人受折磨的都免过了。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某些人也并不想往死里整她。

经过爸爸及爸爸妈的苦苦哀求,终于停止了对罗玉娟的批斗。

条件是爸爸以后必须“积极革命”,拿出表现来,于是爸爸就硬着头皮冲在前面“革命”。

向庄就是那时候被“革”掉的,因为在“四旧”中,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向庄都沾上了。

不久,“红卫兵”被“造反派”替代,罗玉娟莫名其妙地被县里以一纸盖着“XX革命委员会”大红印章的命令调走,署名“罗先平”,来接人的车子是县里的兵车。

嵩山岭人不知所措,那些以前批斗罗玉娟的头头们惶惶不可终日,向新国更是吓得大病了一场。

幸好上面没有追究。

这却苦了爸爸和罗玉娟。

一个车上,一个车下,罗玉娟拉着爸爸的手死死不放,两人都是泪流满面,旁边好多人则大呼痛快,心想自己虽然没有得到,但爸爸不也没有得到?心里陡然平顺了。

最后,只听罗玉娟哑着嗓子哭叫:“俊伟哥,你一定要来县城找我啊!”

车子轰鸣着跳出了爸爸模糊的眼界。

原来,文革开始时,罗先平正好放了出来,他积郁难平,抱着一死的决心疯狂地“革命”起来,竟得到了上头的看重,一路青云直上成了县里的文革主任。

想起嵩山岭的女儿,很是牵挂,可自己又忙得脱不开身,只好发一纸命令将女儿接来。

本是好意,却活生生拆开一对鸳鸯,使两人好不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