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金伯对风水很精,恐怕真是赶上好日子了,这对他来说可能还是一件好事,他不是笑着去的么?”爸爸劝道。

金先生果然是带着笑去世的,可见去得并没有遗憾。

“嗵”一声,金威跪在爸爸面前。众人都吓了一跳。

爸爸一惊,忙跳开了问:“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别跪着呀。”

爸爸虽比金威年长几岁,但是同辈,怎么也受不起他这一跪,只有避开。

金威却跪着擦过来一把抱住爸爸的腿:“哥,你就答应了吧,那山顶就让了给爸爸吧,你要多少地我都给你,就让我这做儿子的了了他这个最后的愿望吧!传哥?!”

爸爸狠狈得很,挣又挣不开,只得说:“不是我心肠硬,这事关系太大啊,在别人山上埋坟,没这个道理啊!”

说着朝金威的几位叔伯望过去。

他们一碰爸爸的眼光,就别过头去,都觉理亏:灭势九族,谁敢轻撄其锋?

何况爸爸家本就势微。

爸爸趁机辞去。

出殡那天,爸爸吩咐东子去帮忙,妈妈是本家,非去不可的。

自己跑到了那块金先生想葬身的山顶。

越过金先生所说的“青龙”位,爸爸看到一队八人正抬着金先生的棺材朝金姓的柴火山走去,宛似哭声的唢呐也“呜呜嘀嘀”地响着。

金先生的话犹在耳边,音容笑貌无不历历在目。

不是金先生,他恐怕到死也不会知道脚下是块“福地”。

心里的愧疚一闪而过。

灭势九族,爸爸哪敢不孝?

百年之后,怎有脸去见王家列祖列宗?

但想到自己是基督教徒,死后是要上天堂的,那是不必去地狱的了,自然见不着先人。

但又觉得这样想未免太过不孝。

又想到基督教教规第一条便是“不可有别的神”,自己既说“地狱”,那么自是承认有阎王爷了,这不是犯诫么?

忙说声“阿门”向主忏悔。

但如果没有阎王,也就没了所谓的列祖列宗了。

要信耶酥就意味着背弃祖宗。

一个人连祖宗都不要了,又怎能立于天地之间?

这下爸爸确实为难了。

而且又想到,自己相信这“福地”本就是一种与基督教义相对立的“迷信”,还有择“黄道吉日”做屋;择日给子女完婚;春节是迎接“春神”的;元宵跟“龙”有关;“七夕”是庆祝牛郎织女相会的;“七月半”是祭祀祖先的;“中秋”赏月,月里是有嫦娥的……

这一切都跟教义相悖,然而又得去做,爸爸顿感矛盾无已,手足无措。

其实,矛盾彷徨的又岂只爸爸一人而已?

这只不过是中西文化相碰撞的一个小角落而已。

自从中国与外国有了往来的那一刻起,两种文化就一直在碰撞,在交流,在融合。

推及全世界,莫不如此。

古往今来,多少饱学鸿儒,多少先锋人物,多少聪明才智之士,都曾在这冲突的洪流中徘徊苦恼不已。

激进的可接纳部分融入浩瀚的中华文明之中化为已用;也有全盘照搬的,但大多行不通;保守的,则陷入强烈的民族意识中不可自拔,面对汹涌而至的外国文化潮流痛心疾首,有的甚至为此郁郁而终。

我们的爸爸没有太多的精力花在这上面,也没想得那么深,因此也只犹豫了一阵就下山看大儿子的新房子去了。

墙已经有一尺多高了,速度还是蛮快的。

老石头带着几个人在砌墙,一边谈论着金先生的生平事迹,大多都是风水上的异事。

见爸爸来了都笑着打招呼。

爸爸每人分了一支烟,有手脏不好直接拿的,爸爸就点着了再递进他嘴里。

众人接着刚才的话题热烈地聊着,手里活计不但不见慢,还快了不少。

小孩子也赶热闹,都跑到这来玩。

东子四岁的时候得过病,高烧不退,哑了几天都不能开口说话,药又没好药,爸爸和妈妈急得直掉泪。

最后,见实在不行,就打算冒险往县城背。那时交通不便,去县城只能步行。又在没有药的情况下,所以很有可能死在路上。

哪知刚背到戏台面前,娃儿竟哑着嗓子哭了一句:“我不去”。

爸爸和妈妈欢喜得什么似的,认为这是死神放过了娃娃,娃儿不是说“我不去”么?“去”,有死的意思,那不就是“我不死”吗?

这是娃儿的魂灵来提醒“在家可以治好,不用去了”呢!

农村人都相信这样一种说法:每个小孩出生后都是有“灵气”,也就是“魂灵”,在关键时刻,这“魂灵”会借助小孩子的口向人们作出某种提示,是福是祸,都可作出推测。

尤其是生死关头,这“魂灵”就异常的活泼,也异常的聪明。

乡下人对此深信不疑,他们相信人的“回光返照”也属于这种现象。

因此,小孩子还很小时,家人经常会对着小孩子问:

“你是不是骗子呀?来骗爹爹妈妈的感情的?”

要是孩子夭折了,自然就是骗去了父母的感情了。

小孩子自然不懂问的是什么,见有人跟他说话自是高兴,咿咿呀呀的手舞足蹈。

如果恰好点了头,父母可要被吓得不轻,担足了心事。直到孩子长大,也早忘了当初的担心了。

但年轻的母亲们仍旧不知疲倦地延续着这个古老相传的问话。

不知是真有“魂灵”呢,还是命不当绝。

回家后那医师竟然找出了一些羚羊角,吃后第二天就能开口说话了,一个月后痊愈,肺部因烧得太厉害受了损伤,到现在还有些咳嗽,全身的皮肤也都烧脱了一层。

爸爸喜欢女孩,而我又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疼爱自不在话下,但穷人家又拿什么疼?现在我在县城念高二,除了开学带点生活费外,从来没开口向家里要过一分钱,也不知道每学期1000块的生活费够不够花。

爸爸“唉”地长叹一口气,生在穷人家,又有什么办法?

摇摇头不再想它,帮忙把砖搬到石匠师傅们随手可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