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两个丫头打起帘子,我蹦蹦跳跳进了屋,果然不见如絮在里面伺候。我兴高采烈的扑进郭罗妈妈怀里,如今这种小娃娃的撒娇举动我可谓是驾轻就熟。赫舍里氏自是大家闺秀,贵气逼人,但又不乏和蔼可亲之处,对我极好的,宠我的程度甚至远远超过了她亲生女儿的孩子们。她把我抱在怀里,点着我的鼻子:“怎么,又和你安布吵架了?”一旁的小丫头将剥好的葡萄送进我嘴里,我闷头吃着,又拿起一个递到她嘴边:“郭罗妈妈也吃。”她笑着接了,颇无奈的看了一边生闷气的纽伦一眼:“你们这两个小魔星啊……为一个丫头也能吵成这样,”我分明看见她的视线在华圯身上停了几秒,“这丫头本事倒也不小。”我幸灾乐祸的笑:我已经很够意思了,以后的事华圯自己去头疼好了。

“此次进宫给太后请安,可巧正遇见宜妃娘娘,拉着我一直问你好不好,对你关心的不得了。偏是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进了一次宫就再不肯去了。可见宜妃娘娘疼你也是白疼。”她揉着我的头发,嗔怪道。

郭罗妈妈口中的宜妃,当然就是历史上那个有名的康熙宠妃郭络罗氏,我的亲姑姑了。早就听说和我那个额娘情谊很深,去年随郭罗妈妈进宫时去了延禧宫给她请安,她那又是怜悯又是喜爱的眼神直让我发抖,好像我是没爹没娘历尽苦难的孤儿一样——当然现实情况那个所谓的阿玛额娘有同没有是没差别的,可天知道,我每天被这么多人宠着爱着,日子过得舒服极了。况且,我老爸老妈在现在过的好好的,这里的那两个人才和我没关系。不过那次进宫除了给太后和她请安之外,竟及其幸运的没有遇见任何人,康熙还有他的一群儿子,一个都没见着。正合了我的心思。我现在绞尽脑汁,巴不得离他们远远的。

“又发什么呆?下次乖乖随我进宫看望宜妃娘娘!”她拍拍我的脸笑道。我回过神,赶紧猴在她身上撒娇:“郭罗妈妈明明知道凝儿不想进宫的嘛,规矩那么多……”“真真儿难得啊!尼楚赫格格今儿也讲起规矩来了!”一旁的纽伦突然阴阳怪气的打断了我的话,气的我狠狠瞪了她一眼:“你若想去直说好了!又不是我拦着不让你去!”她也不甘示弱的站起来:“笑死人了!谁会想去?!你不就是怕去了就回不来了吗?回不来才好呢!额娘正愁找不到机会让你进宫去!”

我一愣,她倒聪明,竟只是这样便能猜出我不愿进宫的原委。正愁找不到机会?!我随即想起以往郭罗妈妈一直劝我进宫的话,全身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猛地从她怀里跳下来,因为身子实在太小,一下跌到了地上。“凝儿!”郭罗妈妈赶紧起身,一群人围了过来要抱起我,被我尖叫着踢开:“滚开!别碰我!”我一边自己忍着脚上的疼痛站起来,一边哭道:“什么疼我,全都是假的!你们就是巴不得我滚的远远的!”想往外跑却被几个丫头拦的死死的。我发疯似地胡乱打着:“滚!还不放手我要你们的命!”郭罗妈妈急往这边走来:“仔细别伤了小格格!”要抱起我却被我从手上狠狠咬了一口。“福晋!”“额娘!”几声惊呼,我一下被踢了个跟头:“你发的什么疯!”纽伦红了眼睛,却被阿圣一把推开,不慎摔在地上,随即跳起了来便和阿圣扭打成了一团。华圯本在拦着我,又着急安慰郭罗妈妈,现下又忙去拉开地上的两个人。郭罗妈妈又要过来抱我,却被身边的人又劝又拦,好像我是什么恐怖分子一样。我冷笑一声,趁外面的人听了动静赶紧赶进来查看,屋内一片混乱的时候跑了出去。

一路跑出了落梅苑,被些下人见了,不知怎么回事,也不敢十分的拦我。正想跑回房间,正巧十六舅舅塞布礼的嫡福晋富察氏带着几个丫头走过来。她素来因为郭罗妈妈和几位舅舅偏疼我冷落她的女儿们而不待见我,这会儿看我哭成这样,心里自然高兴了。我也没请安就跑了过去,她身边一个丫头刚喊一声“格格”,问了我句怎么了,便被富察氏兜头喝住了。我跑远了,也能听见她在身后轻蔑的语气:“ 她自己爹娘都不要她,你巴巴的跑去献什么殷勤!”

我死死攥紧拳头,朝后花园跑去。

后花园的围墙前都是矮小的灌木丛。我沿着憩韵湖跑了过去,那里的灌木丛后面的墙角有个小洞,是我和阿圣以前偶然发现的,极小,一两岁的孩子倒可以爬过。我钻进灌木丛,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身体,问题……或许不大吧。平日里这些灌木都是每天浇水的,我找到那个洞口的时候已经沾了满身的泥。远处已经传来了一声声焦急的呼唤。府里那么多双眼睛,估计很快就能找到这里了。想到这里,我咬咬牙,把堵着洞口的树叶全都扒了出来,使劲儿从那里挤了出去。

从小被养在了这里,最开始时会留意额驸府有没有来什么人,有什么话传过来。那个名义上的额娘送过衣物,送过糕点,全被郭罗玛法挡了回去,于是坚持了不到半年,便不再有任何音讯。我对他们向来没有任何感情,所以我心里根本没有任何的失望或者怨恨。就在我几乎就要把安亲王府当成家的时候,却突然醒悟:在这个朝代,这个时空,我根本没有家。岳乐死后,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我依旧备受宠爱,实际上,那个看起来最最疼我的郭罗妈妈,她心里算计的什么我即使猜不完全,却并非一无所知。我不是真正的郭络罗尼楚赫,可即便是真的又如何呢?她姓赫舍里,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被自己额娘以成全爱情的名义舍弃的孩子而已。实在是没有资格再要求更多了,不是么?

巷子很深,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到了头。眼前出现的,赫然是喧闹的大街。人群熙攘,小贩大声叫卖,过往行人川流不息。清朝的大街,清朝的行人,清朝的店铺……真实而又立体的,如同一幅画卷展现在了我的眼前。那一刹那,我突然有些恍惚,眼前一个个身影,耳边的一声声叫卖,无一不提醒着我,这便是实实在在的,离了你的生活三百年的时空了。完全的陌生,完全的格格不入。我到了这里三年多,却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明白过。

隔了三百年的午后阳光,刺的我几乎掉下泪来。

沿着最不起眼的边角地方不停往前走,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其实从出来的那一秒我已经开始后悔了。安亲王府里的人无论有怎样的谋算,可至少能保我性命无虞。只是当时突如其来的怒气烧掉了我所有的理智,就这么不顾一切的跑了出来。不仅忽略了外面世界的陌生与凶险,更是忘记了自己这个身体才刚刚三岁的事实。若真遇上了什么危险,我根本就只有等死的份。最重要的是,阿圣还在那里。我这样冒失的跑出来,最最担心最最难过的,肯定只有他了。

我在这里,唯一的亲人。

可是即使我多么后悔,我都不可能再主动回去。即使这种该死的任性让我自己都渐渐无法忍受。

相信他们在府中找不到我,阿圣会很快猜到我从哪里不见的。那样的话可能这整个京城都会被翻过来。我边走边无奈的苦笑,一不留神被撞倒在了地上,还未等站起来,那人便嫌恶的骂了一句:“哪儿来的小叫花子!”我的肺差点被气炸掉。只不过身上沾了点泥而已,哪只眼睛见到老娘像叫花子了?!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却发现他盯着我头上猛瞧。我下意识的摸了摸头上的蓝宝石蜻蜓头花,心猛地一沉:平日里扔着玩的东西到了外面都是极好的,眼前这个人见财起意的该死神色我怎么可能看不明白!

我站起来后退几步,他也要跟上来。眼看他离我越来越近,我紧张的四处张望了一眼。正好几米外一个白衣少年出了一家玉器行,要上马车。我一咬牙“噌”的窜了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腿:“哥哥救我!”

“爷!”跟在他身后出玉器行的人一把扯住我把我摔在了一边,力道虽然不至于伤了我,却也让我疼的掉下了眼泪。我抬头看过去,白衣少年,肤色白皙面容清秀,夕阳的映衬下气质愈发温和沉静起来。只不过他的袍子,已被我刚才的举动沾上了泥,和衣襟本身的洁白胜雪形成了鲜明对比,刺眼的很。

他淡淡扫了眼刚才把我扔出去的人,走到我面前。他的笑容温暖,好像有抚慰人心的力量,我的眼泪一下子少了,只是愣愣的看着他。他轻轻擦掉我脸上的泪,把我抱起来,柔声问:“摔疼了吧?”我瞪了一眼他身后的人,面对他的时候迅速变脸, 有些撒娇的说:“有点。”说完自己都一阵恶寒。小鬼戏演的多了。竟然时时不忘撒娇耍赖那一套……好恐怖。

“着旗装又会满语,你是哪家的小格格?”我一愣,这才意识到他刚才问的话用的是满语,有些懊恼:“你都没说你叫什么,我才不告诉你!”

他低声笑了起来:“那好,我先告诉你,不让你吃亏。”

“我叫,舜安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