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我一言不发的任胤祯拽着我往回走,我几乎疑心我的手腕就要这么碎掉了,一阵一阵钻心的疼,可是要出口的痛呼因为胤祯此时的脸色,被我死命忍了下来。一路上遇见的人都低着头不敢出声,包括远处一个拐角明尚一闪而过的身影。

一直到了我房门前,芸香等人要上前也被他喝退,他才回过头来看我,许是我脸色苍白的厉害,他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即使断掉你也不打算提醒我么。”胤祯坐在厅内,口气仍是冷淡,给我手腕涂抹药膏的动作却是小心翼翼的轻柔。烛光下率直而美好的少年,几乎让我目不忍视。他察觉我的神情,目光终于变得柔软起来:“很疼么?”我却转开视线:“我是故意的。”他抹药的手指没有丝毫停顿,对我的话恍若未闻。我反而有了勇气再度开口:“我这些年总是利用你。胤禛、胤禩,甚至太子,所有人都想拉拢你,可是只有我成功了。今天……”

“今天,”他突然打断我的话,“不管你想做什么,你唯一笃定的是,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我心里一震,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口。胤祯漂亮的眸子牢牢的盯着我:“宫里没什么人真心待你,我却希望以后也不会再有,他们都不知道你的好,你才会越来越明白我的好。”

他拿过我的帕子拭净手上的药膏,再极为自然的将帕子收进怀里,神情轻松的站起身:“再不回去宫门就要下钥了,你好好歇着吧,我走了。”

我盯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的疼痛一点一点泛起来。他打开门的一霎那我才喊出口:“我心里已经有人了!”他的手停在门上,回过头来看我,眼中的光芒明明灭灭,轻笑着呢喃一句,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即便如此,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什么都知道,明明什么都知道的。我终于伏在桌上,痛哭失声。

第二天用过早膳,南枝问:“主子,今儿要去什么地方?”我想了想,笑道:“回宫之前,我不会再出去了,你们收拾收拾,我在书房练字。”南枝眼底的疑惑转瞬即逝,带着芸香等人去了书房。

歇了一会儿起身去书房,书桌上外形古朴的石砚里,南枝研好的墨液迎光泛出紫玉色的光泽,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浓郁的馨香。曹素功亲制的徽墨紫玉光,墨质青黑莹润,墨色黝黑,墨彩浮艳,掭笔不滞,运笔如若,实在是贡墨中的极品。

我笑道:“我那么丑的字,只怕把这好东西也糟蹋了。”南枝一脸的平静:“主子前些年不识得紫玉光的时候,已经糟蹋了很多了。”我有些沉重的点点头:“所以不在乎多糟蹋一点了……”

南枝和我对视着,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以前的字确实惨不忍睹,不过张英教我用心,康熙也时常指点着我的书法,如今我的一手簪花小楷已经像模像样了。回想起当初刚刚狠下心苦练书法时,天天坐在桌前一笔一笔的描字帖,沾了墨汁的旗装每天都要不停的换。胤礻我每天都用一种极度审视的目光看我,直到有一天终于忍不住跑进我的书房问我:“凝妹妹,浣衣房哪个奴才惹你不痛快了?”

接下来这些天,我每天在房里用完饭后,就去书房写字读书,直到康熙派了人来接我。

回宫之后,一个小太监引路,带我去见康熙。走在紫禁城熟悉的甬路上,对着每一个向我请安的人平静微笑。即使这里空气再污浊,总是要呼吸的,对不对?

远远的看见养心门的时候,几个大臣陆续出来。等我走近时,只剩了走在最后的索额图、景熙和务尔占,三人看到我走过来,自然停止了原本的低声交谈。索额图已到了天命之年,嘴角眼睑都有了细密的鱼鳞纹,须发皆有些花白,但精神矍铄,一双眼睛更是深不见底,让人心下总难免有些畏惧。景熙和务尔占,我的两位舅舅,都遗传了爱新觉罗家丰神俊朗的好相貌。景熙,多罗僖郡王,三十岁,务尔占二十六岁,两人正是野心勃勃但又已经褪了莽撞冲动的年纪,一心要宏图大展,重续顺治朝时岳乐一脉的辉煌。安王府兄弟子侄间为了争夺王爵,早已斗得天翻地覆,可即便如此,为了共同的利益还是要像现在这样比肩而立的,不是么?

我施然走到三人面前,福身行礼,索额图回了礼,言语间故作关切:“格格怎么脸色不好?若身子不适须得叫太医仔细瞧了才好。”我笑道:“只是昨夜没睡好,没什么大碍的。多谢索相挂怀了。”他这才抚须笑道:“格格这话说的见外,论辈分,老夫还要愧领格格一声舅姥爷呢。”景熙、务尔占也笑起来,我心里暗骂着他,面上的笑容越发甜美,眼睛略一瞥景熙,索额图果然从善如流的开口:“想来格格和僖郡王还有几句体己话说,老夫就先行告辞了。”

索额图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之后,我看了一眼身旁带路的小太监:“你先走,我随后就到。”他躬身退了下去,我终于可以松了一口气。

“此次出宫没有回府,郭罗妈妈可好?舅舅们可好?”我笑着问,景熙点头:“好,府上一切都好,你不用惦记。”务尔占深深看我一眼:“你不回去,才是极聪明的,日后大事也可托付了。”我轻笑道:“只是不知这话是舅舅说的,还是郭罗妈妈说的?”务尔占沉默少顷,终是笑道:“不管谁说,还不都是一样的。”

熬了这么久,我终于有说话的资格了么?我心里冷冷的笑起来。

我笑着看着他们:“对,反正是一家人,谁说都是一样的。不过话说回来——郭罗妈妈和索额图好像也是一家人,难道咱们和索额图,也就成了一家?”景熙眸光一闪:“怎么,难道皇上那里……”“不是。”我打断他,见他们明显松了一口气,轻笑道:“凝儿只是想提醒舅舅们一句,唐太宗时,那李承乾也是做过太子的,长孙无忌又得了什么好处呢?”

进到养心殿的时候,康熙的一幅瑞雪图刚刚收笔,见我进来,笑道:“凝丫头回来了,过来看看朕的画。”我笑着走上前,见还没有题字,便在桌旁为他研墨:“凝儿画上总是不通,便是皇上画的再好,凝儿也看不出来。”康熙被我这句话说的抬起头,端详我良久方笑道:“你这丫头虽精过了头,却是这些人里对朕最实诚的。”我往砚台里倒了少许清水,捏了墨条用力均匀的研磨着:“若人没个亲疏远近,话不分个虚实真假,也就在这世上难活的紧了。”

康熙颔首:“这话也不错。你这趟出去果然进益了。”我微微侧过头去:“皇上不嫌凝儿下手太狠么?”他撂下笔,坐了下来:“你也道人是分亲疏远近的,外人怎样都是没有分别,只是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现在不懂,以后也总会懂的。”

这么感性的话,一时之间让我有些恍惚,“那么皇上,天下有不是的子女么?”康熙目光变得复杂而深沉:“大抵也没有罢……子不教父之过,即便有,也是父母管教的不好。”除了胤礽,还有哪个儿子,能让康熙如此呢?我脑中飞快转着这几日得到的关于太子的信息。可是似乎除了太子妃瓜尔佳氏小产之外,并没什么别的事情发生。

研好了墨,梁九功服侍着我净了手,我笑着问康熙:“皇上要题什么字呢?”他还未开口,便被门外太子求见的声音打断了。

以前胤礽有空闲的时候,也会指点我读书习字,我自进宫以来,对他的印象都不错。他或许因为备受溺爱而骄纵跋扈,也因为生母早逝而忧郁冷漠,可是康熙曾经说胤礽日表英华、天资粹美,都是真的,历史上那些说他暴虐□□的字眼,我实在一个字都不能认同。

胤礽进门时,康熙的脸色并不好,胤礽请了安,他比我出宫前要瘦了,脸色也有些苍白,看见我,笑了笑:“凝妹妹回来了。”我看看胤礽,又看看康熙,突然觉得心酸。子不教父之过,等将来你要打压你那些儿子的时候,希望你自己还记得这句话。

“太子哥来得正好,皇上的画正要题字,你也来瞧瞧。”我把胤礽拉过来,“太子哥看题什么字儿好?我觉得这画上的雪景和去年咱们在香山赏的雪一模一样。”说着,冲胤礽眨着眼睛笑。

胤礽见康熙不语,低头看着桌上的画,小心翼翼的说:“儿子心里倒有了一句。”康熙语焉不详:“说说看。”胤礽望了望窗外,目光重新落回画上:“□□。”康熙眼中分明有光芒闪过,却只是轻描淡写的说道:“还好。”我将桌上的笔递给康熙,他接过来,几笔落下,然后在落款处盖了章,神色也和缓了一些。

“这幅画,朕就送给你了。”康熙收笔,将画递给了胤礽,胤礽苍白的脸上似乎刹那间焕发出一种光彩,眼中蒙上了一层薄雾,捧着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儿臣……谢皇阿玛。”

眼见父子俩这么简单就和解了,一定有不少话要说,我躬身说道:“凝儿还要去宁寿宫给太后娘娘请安,就先告退了。”康熙点点头:“让梁九功送你过去,晚膳时仍回来。”我笑道:“这么久没见太后娘娘,娘娘定要留凝儿用晚膳的。”康熙嘴角扬了扬:“既是这么说了,今儿你就在宁寿宫用晚膳罢。”

我觉得有些奇怪,但也一时说不出什么不对,点点头转身就走,胤礽带笑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来:“凝妹妹……皇阿奶今儿吃斋……”我脚下一软,险些被门槛绊倒在地上。

到了宁寿宫见太后,请了安之后在她的暖阁里一笔一笔认真的为她抄佛经。一旁侍立的老嬷嬷笑道:“凝格格的字儿越发好了。”我抬头对上太后的笑脸,也笑了笑,拿起写好的一页递给她:“太后觉得呢?”她接过去细细看了一会儿,连连点头:“哀家往日里说过,只要静下心来定能写好的,张英过于严苛,与你这书法上反而没有益处。”

我拿起自己写的字,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凝儿以前也觉得自己进步极快的,可此次出宫才知道什么是坐井观天了呢。”老太太看着我:“这话又从何说起?”

我放下笔,单手托腮趴在桌前:“凝儿此次出宫,自小和我一同长大的一个安布过府叙旧。看了她的字儿,凝儿简直没脸再提笔了!”见太后颇感兴趣,我继续说道:“这还不算,最最难得的是,郭罗妈妈常年礼佛,我这个安布从小耳濡目染,论起佛来竟然也头头是道。”说着,我愁眉苦脸的看着太后:“几年不见她,这次见了,凝儿竟然觉得自己仿佛白活了这许多年。太后以后可千万别再夸凝儿,否则别人不说什么,凝儿自己也要臊死了!”

太后笑道:“若真如此,你这个安布也真真儿难得了。”我见她留了心,心里松了口气,低头继续写了起来。

晚上太后果然吃斋,我寻了个借口跑出来。远远望见雨宁带着人往宁寿宫来,我便从旁边小路躲了。本来想去养心殿,仔细想了想,还是回了延禧宫陪宜妃。这些时日不见,宜妃对我自然更加亲热,只是言语间,总是极为自然的把话题转到康熙身上,我乖巧的应答着,也没了吃饭的胃口。

回了房没有看见芸香和南枝,走到里间卧房时正听见芸香低声对南枝说:“出宫前我真的亲眼见过的!好多金裸子,还有牛眼大的珍珠、各种玉石翡翠、金银珠宝,好几包东西,回来时收拾东西竟没了!我只疑心……”“疑心什么?”她的话被南枝打断:“依着你的意思,主子倒还不如你精细了?你进宫时日也不短了,哪些事要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烂在心里,这些也不懂么?”芸香有些急了:“我只疑心是遭了贼了。你也知道,主子花钱如流水,素来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可那么多的东西,怎么能说没就没呢?”

我走进去。她们看见我,慌忙跪下,我看着芸香:“芸香放心,那些东西我送人了,不是遭了贼。”芸香惨白着脸支吾道:“主子……”我淡淡笑道:“这原也没什么背人的,只是这样会少许多麻烦,你只当没这回事也就罢了。以后若这事有人知道,我也只能问着你了。”芸香脸上恢复了些血色,重重磕了几个头,哭道:“主子放心,奴婢若说出去一个字,全家不得好死!”

我看着南枝,突然想起来一件事,皱眉说道:“我今儿远远看见雨宁,怎么好像跟着她的人里有锦芳?你下回给她传话儿时告诉她,让她想办法到德妃跟前去。她若没这个本事,我也好趁早儿打发了她!我花那么多心思,难道就是让她在雨宁身上下功夫的?!雨宁也配?!”

南枝忙应了,我坐了一会儿,心内的烦乱平复了些,挥挥手让她们起来,语气也和缓了:“芸香,我原没对你说过一句重话,今儿我心情不好,你也别跟我计较。方才那些话你只当我没说过,全都忘了罢。”芸香有些受宠若惊,“主子……”我笑了笑:“瞧瞧哭得花猫儿似的,下去洗洗,去歇息罢。”芸香泪如雨下:“芸香这条命是主子的,只要主子一句话,奴婢万死不辞。”

芸香退下去后,南枝服侍我躺下,要走时我攥住她的手。她跟了我几年,已经有了情谊,私下里更像我的姐姐,在我心里终究待她是不同的。我是诚心想和她道歉,而不是和刚才对芸香一样,半真半假的恩威并施。

南枝坐到了我床边,我看着她:“我不想和你发脾气的,我只是……”南枝握住我的手:“主子这几天心里不痛快,奴婢知道的。”

我情绪有些低落,仿佛有好多话要说,一时之间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沉默良久,方说道“南枝,我觉得我自己越来越陌生了。”南枝平静的面容总是让人感觉安稳:“主子心思太重,才会患得患失的厉害。奴婢看来,主子还是一样的主子,并没有什么变化。”我笑了笑:“你这是安慰我。”南枝也笑起来:“主子若只这么想,那就难开心的起来了。”

我有些孩子气的靠在南枝身上:“女人在这里的利用价值无非就是嫁人、生孩子。他们那些人的心思我明白,可是我不想让别人安排我的人生。”南枝笑着打趣:“主子想嫁谁?”我不答反问:“你觉得呢?”南枝仰头想了想,郑重的看着我:“不知道。”我们顿时笑成一团。

笑了一阵儿,南枝看着我:“奴婢总觉得格格和其他主子是不一样的,可是什么地方不一样奴婢也说不上来。否则有些话,即使主子对奴婢再好,奴婢也不会说的。”我低着头点了点:“你说,我听着。”

“皇上这些阿哥,远的自不必说了,和主子走得近的,奴婢觉得,也唯有十四阿哥待主子最好。”我突然想起胤祯的话:他们都不知道你的好,你才会越来越明白我的好。我摇摇头:“你不明白,我们太像了,反而没有办法在一起。不过即便没有这一点,我和他也是不可能的。”

南枝则不赞同我的话:“像不像的,只要真心待主子不就行了么?按说不像,那就是八阿哥。主子是一团火,八阿哥就是一潭水,可是水火怎么相容呢?若要在一块儿,只怕时间久了,不是水浇灭了火,便是火烤干了水!”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我发誓我一直对八八绝对的死心塌地,八爷党看了先别骂我,以后,以后一定让八八的出镜率暴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