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荣华富贵,不若长安(上)(1/3)

大婚

一行人出了雁回山,信马走出不过一里路,天崩地裂。

律良骏在一旁缓缓松出一口气来。我看了他一眼,他才似叹非叹地道出想法:“这个沈思言,倒是个很有风度的人。”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若是沈思言不给我时间,让我带走留在磬顶的这些部下,怕是最终不管谁输谁赢,都逃不脱同归于尽的下场。

不过,我不是江湖中人,从来不在意赢得光彩不光彩,风度不风度。我所关心的不过是结果。

律良骏说出这句话已是大胆,他见我恹恹的,并没有搭腔,大约是揣度不出我的心思,便也噤了声。

回到苏府,我没缘由地大病了一场,卧床睡了三日有余,郎中也诊不出病症来,只叫好生调息。

半梦半醒间,二十多年的时光就在这三日里走马灯似的转过——多是撕心裂肺的痛苦挣扎,少有乐事。每每醒来,都要惊出一身虚汗。

门外听差的小丫鬟闲来无事,叽叽喳喳讲起闲话,说我身体向来硬朗,此番定然是去了山中,遇上了勾人心魂的妖怪,沾染了妖气,才会无故生病,应当赶紧请道士来做法才是。

我忍不住轻笑一声,或许唯有自己晓得,这场病,不过是心弦长久紧绷后,那一瞬间的抽离所致。

这一天,我期待了太久,也畏惧了太久,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门被人推开一隙,走来一个细小却活泼的身影,在我床前不足半丈的地方止步:“你醒了?我才和姨娘回来,便听说你病了这么久,险些以为婚事要办不成了。”

听声音便知道是谁,我懒懒笑了一声:“当然不至于。”打量着她,余光瞥见外面,隔着门还站了三五人,影子层层叠叠落在窗纸上,莫名叫人生出几丝压迫,透不出气。

“要去钱大人家?”

“是,义父已经差人来催,东西都收拾好了,嬷嬷们也正在外面等着,我和你说一声就走。”她顿了顿,略微有些赧然地解释了一句,“你也知道,明天你我不能相见。”

我朝她淡笑着点了点头。

她大概是发现了我的不同寻常,略带了些探究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只停了一息,便适时收回,眯起眼睛,笑道:“我走了。”

她,便是沈郁托付给我的钱小妹,也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她仿佛从来没有遇到过什么烦心事,也毫无心机,因之天生就有叫人忘却烦恼的本事。而苏府,常年在权势的漩涡里扭转挣扎,从未出过这样的人物。

因此,自打她来到苏府,便很得苏府上下的欢心,不论是父亲还是苏阮芝,姨娘们还是下人,见着她,都禁不住要翘起嘴角。

和她的婚事,算是我自己促成的,父亲听过我的意思,对这桩婚事也十分喜欢,特地在朝中为她寻觅了一位品德口碑皆是一流的钱大人,作她的义父。成婚的时候,她便可先从钱府出阁,再被迎来苏府,也算是名正言顺,风风光光。

我去问她的意思时,她反倒没有太喜欢,也没有太抗拒,只说自己自幼父母不在,一直和哥哥钱惊鸿相依为命。如今钱惊鸿也已过世,他的义弟乔寒露,也算是她的兄长,正巧也在长安,怎么说也要先去问问乔寒露的意思,再做决定。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语调虔诚而舒缓,眼睛里带了半分俏皮和乞求,反倒让我生出几分愧疚来。

因为彼时,乔寒露身中蛊毒,为了得到解药,他一言一行都是受我操控。此时是我主张,乔寒露除了劝说她答应我,仿佛不会再说出别的什么意见。

我自然

不会告诉她这些事情,只是温言派人护送她去乔寒露家,嘱咐她快去快回。

她兴高采烈地应下了。可那副神情,不知为何,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

或许是因为,那时的我竟然对毫无防备的心爱之人设下了圈套,或许……是我冥冥之中觉察到,自己正在落入自己织出的巨网里,犹正沾沾自喜。

大婚当日,一切如我所料。圣上赏赐颇丰,满朝文武来贺。

筵席还未开始,我抽空去了边角的一处僻静所在,黯然将一杯酒倒在地上。

磬顶之争,沈郁明明占尽优势,却最终以成败为筹码,让我答应他三个条件,这第三个条件,便是照顾好钱小妹。

他当时,显然是不晓得我和钱小妹的婚事已定。他这般将钱惊鸿的嘱托放在心上,若是晓得了,钱小妹的婚事就在五日后,不知道……会不会遗憾?

他的要求,我自然是要答应的。并且,我相信不会有人比我待她更好。

今日开始,她便是我的结发妻子,我会比钱惊鸿、比沈郁,陪伴她更久的岁月,而她,在我身边,自然也会平安顺遂。

正在我神思游离时,耳旁忽然传来一个儒雅的声音:“苏将军,恭喜恭喜。”

这个声音熟悉非常,却从未伴随着这样的感情出现——恨意,隐忍,却又充满刻意做作的喜悦。

我险些要忘记,来贺的人里,多半都是官场同僚,自然也包括乔寒露。

我最不愿见到的人便是他。我在沈郁面前豪言壮语,仿佛对乔寒露不疑有他,但我心中自然清楚,乔寒露,他最恨我不过,他对我的背叛,蓄谋已久。

我对他冷淡一笑,他却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原本是看上去舒缓而漫不经心的动作,指节却因为过分用力而发白。

他望着我,眼神直勾勾的,毫无避讳:“我听说将军这里不久前,才受了重伤,如今恢复得如此之快,竟是一点也看不出受伤的迹象,叫人瞠目。将军真是人中龙凤,果然不是常人所能比拟。”

我捻了捻手中的空杯,目光一冷:“人中龙凤?乔寒露你逾越了。”

他一哂,眼底有细微的红色痕迹,眸中闪过一丝嘲讽:“是、是。今日是我义兄的妹妹大婚,难免高兴之余忘了分寸。将军的伤要好好将养,莫要因为年轻,不当一回事。”

他话里有话。

这伤,本就是他留给我的,若非受了这样的重伤,我不会傻到激苏阮芝再在原处捅上一刀,以骗她回家;而他的义兄一共只有三位,钱惊鸿、易倾河、沈思言,其中两人,都是死在我的设计下。

若是放在以往,他这番话必定引来我不动声色的威慑,但时至今日,尘埃甫定,我心中只有无尽的疲倦,只随手在杯中斟满了酒,和他虚虚一碰,囫囵饮下。

他无意和我对饮,只望着地上的酒渍出神,见我要离开,才在我身后,语调冰冷而细微地说道:“苏澄铭,磬顶之争,不是终局。”

我牵动嘴角:“是么?我的下一个对手,是你,还是穆砚雪?”

他说得不错,但这场争斗,或许永远没有终局。有的,只是沧海桑田间的人事更迭。

六合宫

大哥自幼聪明,父亲对他青眼有加,并不计较他庶出的身份。他也是争气,不过二十岁便高中解元,和父亲同朝为官,深得器重。

人人都说大哥将来,亦是接替父亲丞相之位的不二人选。

在我十八岁上,武艺小有所成,得中武状元,入朝为官。

彼时突厥日益猖獗,我几次主动请缨,想平定边关,统统都被父亲亲自压了下

来。

父亲自然是有远见的,果然,不多时,民间渐渐传出“苏家儿郎,文武双全”的溢美之词。

此事传到圣上耳中,差左丞相寻了个由头,上奏列出大哥的十条渎职,于某日早朝奏上。

圣上因而在文武百官面前赐大哥廷杖二十,致使他双腿腿骨折断。

郎中为大哥接骨时,父亲无奈,暗暗将郎中叫去一边,示意他接骨之事,不必太费心。

当时我就站在墙角,将他的话语听得一清二楚,心中凄惶——那明明是他最疼爱的儿子,他却要这样……费尽苦心又无奈地将他算计进来。

尔后,父亲更是主动上奏,直言残废之人,入朝为官多有不便,代大哥请辞。

大哥因此丢了官职,也再未站起身过。

他一直认为父亲这般待他,是为了保护我这么个嫡子在家中的地位。

因而,他痛恨我,更痛恨父亲,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时,以至于将荒唐的希望寄托在外人身上,无时无刻不想重获权势,和我、和父亲对抗。

但父亲从未同他计较过,大哥想要的一切,他仍然竭力予以满足,也禁止我和他计较。父亲曾在我面前偶然提到过一次,苏文瑞,是牺牲自己保住了整个苏家的人,我应该知道感恩。

大哥辞官后,抑或是圣上的意思,抑或是左丞相不满父亲弃卒保车的做法,仍然不肯放过苏家。不多时,左相便提出了六合宫和落日长河门的事情,恳请皇上莫要纵容江湖绿林为祸一方,否则江山不保。

圣上便着我领一队人马,立下生死状,秘密围剿六合宫。

与此同时,让张丰载大将军领另外一队人马,广邀天下英雄,去围剿落日长河门。

沈思言和我年纪相仿,在我少时,便听沈思言昆仑逆雪,心生向往,却不想,入朝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手刃沈思言,手刃六合宫。

不能说不兴奋,不能说不懊丧。

从六合宫回来,因为这一战,我的右手受了重伤,若非六合宫主爱才,我此生再不能拿剑。他却因为一时心软,丧了性命。也因为这一战,我挂了个边塞立功的虚名,得封将军。

从那时起,我便学着看透人心,去找每一个人的弱点。

而左相门下的张丰载将军,便没有我这般好运了。落日长河门抢先一步控制钱惊鸿,得到了张丰载的秘密行进路线,煽动沿途的居民,抢走粮草,致使张丰载不战而败,家破人亡。

没过多久,左相被罢黜,左相府被抄。其间派系和权力的纠葛我不很清楚,但自此,朝中再无左右相之分,只有一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苏丞相。

后来,我才明白——为何要偷袭,为何要立生死状?他们的设计,不过是想要我的命。想要苏家彻彻底底输给左相。

不论我是死在六合宫门人手里,还是苟且偷生回去后,死在断头台上……他们都没有打算给我第三种可能。

可我偏偏回去了,因而给了父亲反击的机会。

从那时起,我便明白,大富大贵和万丈深渊,只差一步,玄之又玄。苏阮芝也得了盛宠,拜原安乐长公主——江陵师太为师。

外界看来,苏家风头无两。

唯有我们自己知道,苏家的优渥,从来都是自己争取来的,用血与泪换来的,没有半分运气。

权谋是我们唯一的利器,若无权谋,若逞一时之勇抑或妇人之仁,长安往后便再无苏家子弟一席之地。

每每想到死在我剑下的六合宫主、死在刑场的张丰载,我都要提醒自己一遍——要做一个没有弱点的人,莫要做下一个张丰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