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出的手链,不是谭尽暗恋故事的结尾。

他被自己第一志愿的大学录取,那所大学和林诗兰要去的大学离得特别近。就算她去向大城市,谭尽仍旧追随着她的脚步。

送出的手串,是他们故事的开始。

——原本是那样的。

同年的7月中旬,南屿市遭遇特大水灾,雁县是受灾最严重的地区。

雁县地处低洼,背靠大山,三面环水。

洪灾期间,山洪爆发,雁县通往外界的道路桥梁被尽数冲毁。全县断电断粮,救援工作难以进行。

避难的雁县居民,几乎全部躲进了地势较高的石化厂。

谭尽的父母在逃难的路途中,与谭尽失散。他们担惊受怕地呆了两天,以为儿子已经凶多吉少。

第三天,新一波避难的人来了,谭尽也在其中。

他不仅没死,还救了一个女孩回来。

林诗兰在水灾中失去了母亲。谭尽找到她的时候,她被困在一辆小轿车的车顶,神情呆滞。洪水淹到她的脚腕,她却不肯离开那辆车。

“我妈让我等着她回来。”林诗兰对他说。

谭尽四顾,轿车周围已是一片汪洋。他狠下心,将她拖上自己的浮板。风雨飘摇,她伏在他的肩头,哭声撕心裂肺。

石化厂里呆了不少的人,这里却没有存储的食物和水。

雁县宛如一座孤岛,大家焦急地等待着,没有人知道救援何时能够到来。雨声不绝于耳,对死亡的恐惧在人群中蔓延。

被谭尽带到石化厂后,林诗兰一直呆在角落,一言不发。

期间,有一个穿校服的女生路过她。没人注意她们的时候,女生往林诗兰的手里塞了半包饼干。

那人是谭尽的同班同学,苏鸽。

三模作弊,被全校通报后,苏鸽再没有在镇子上露过面。奶奶死了,爸爸被她亲手推进井里,苏鸽本来也不打算活过这个雨季。

呼啸的狂风暴雨里,人人自危,唯独苏鸽气定神闲,面容镇定。

她借着给饼干的时机,看清了林诗兰的样子。

——她正看着地面发呆,脸蛋白白的小小的,长睫下的阴影让苏鸽联想到蝴蝶破碎的翅膀。

原来这就是谭尽喜欢的人,他拒绝她告白的原因。

苏鸽停留了太久,林诗兰抬起头。

匆忙将饼干往她手中一塞,不等林诗兰说话,苏鸽便走开了。

次日,水位暴涨。

雁县附近发生巨型滑坡,河道下游,涨起的水迅速倒灌,淹入镇子。

房屋塌陷、道路分崩离析、树木连根拔起,被冲走的人们漂浮在大水中无异于一颗小石子……泥水卷起它所看见的一切,无情地带走。

滚滚洪流涌进石化厂,无措的人们被迫往厂里的更高处逃。

谭尽走在林诗兰旁边。他淌着水,加快步伐,留心观察着升高的水面。

突然,他听到队伍前方的爸爸急促地喊了声他的名字。

抬眼的那一刻,耳朵也接受到信号。

谭尽用尽全身力气,把林诗兰往身后重重一推。

洪水冲毁了石化厂的设备。仪器内部突发短路,储存在管道中的大量易燃原液被瞬间点燃。

霎时间,整个厂子沦为焚化炉。

林诗兰看见,石化厂高高的天花板。她仰面向下倒去,一串爆裂橙色的火团在她的眼前炸开,下一刻,厚厚的灰色烟云模糊了视野。

哭声,尖叫。

眼泪,血流。

上面是烫的火,下面是冷的水。

苏鸽从楼梯摔下来。

由高处往低处坠落,她想起春节,家家户户燃放烟火。

天空中的烟花,拖着长长的尾巴掉下来,落进下面的一口大锅。锅里的水被火燃沸,许多白色的饺子于水中沉沉浮浮。

死是黑色的。

黑色的水流压住她的身体,裹着她去往更深的黑暗。

肺里的空气用尽,她生命即将消散的前夕,一股微弱的力量逆着洪流扯住了她,而后,生生地将她拽了回来。

苏鸽睁开眼睛,看见林诗兰的脸。

林诗兰的两只手抓住她的胳膊,因为极度用力,表情扭曲。她很想告诉林诗兰不用花费那个力气啦。

一张嘴,苏鸽吐出了一大口的血水。

林诗兰不断地与她说话。穿透了风雨声,她温暖的话,落进耳朵里,如此清晰。

“再坚持一下,我拉你上来。”

最终,林诗兰成功把她拉上了铁质爬梯。

设备平台窄小,原本是给工人短暂休息的地方,现在却容纳了三个人林诗兰、苏鸽,谭尽。

石化厂的爆炸,得谭尽相助,林诗兰只伤到了皮肉。而苏鸽和谭尽,都被大面积烧伤。

谭尽最初是有意识的。他和林诗兰一同被汹涌的泥水冲走,皮肤剥落的剧痛使他能保持清醒,找准时机,谭尽抓住了大油罐外层的铁爬梯。

林诗兰扛起脱力的谭尽,带着他爬上了设备平台。

他的伤口血流不止,整个前胸血肉模糊。

“不要死。”

冰冷的雨水打向她的脸,林诗兰解下自己的外衣,手忙脚乱地缠在他身上。她的手被血染红了,血是温热的,他的伤口暴露在外,触目惊心。

“求求你,不要死。”

他合着眼,一动不动,没有回应她的话。

石化厂冒出浓烟,脚下浑浊的水流湍急,水飘着腐烂的家禽、塑料、车、树枝、锅碗,还有很多很多死人。

雨水打向他们的身体,锋利得像针。

林诗兰抬起手臂,擦掉脸上的水,试图从水里打捞起一件有用的东西,能缓和谭尽的伤势。

她发现浮在水面的校服,是那个曾经给过她半包饼干的女孩,她在朝着他们的方向飘来。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林诗兰救起苏鸽,将她连拖带拽地扯上设备平台。

苏鸽的眼睛睁着,她平躺着,面朝天空。

女孩的瞳色淡,她的眼睛空空的,望进去,像望着一颗玻璃珠子。

林诗兰看见她的嘴在动,耳朵凑过去,听见她微不可闻地叫着“妈妈”。

血顺着嘴角流下,苏鸽的鼻翼微微翕动。她眼睛张得大大的,林诗兰帮她捋着粘在脸上的发丝。

“这里,曾有一棵树,很大的树。”

“妈妈说,信念……有能量……”

她的眼里有深深的怀念。

眸中焕发的光彩,稍纵即逝。

苏鸽的喉咙,发出难受的咕嘟声。

“只要足够虔诚……就能,祈祷,一场雨。”

嘴唇发抖,痛苦终于不见了。

她露出一个轻轻的笑容。

一滴雨水,滴入她的眼睛。

苏鸽没有眨眼。

她死了。

……

谭尽睡了一会儿。

被哭声吵醒,他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天黑了,石化厂的火不再烧了。

四周漆黑,他们被水流声与雨声包围着。

一个温暖的身体抱着他。

见他动了,林诗兰哭声更大。

他们的处境不乐观。

涨起的水位不断逼近他们所在的设备平台,要想不泡在水里,必须再往上爬。而头顶的梯子遭到灾害损坏,已经断裂,他们去不到上一层。

她急切喊着他的名字,确认他的醒来不是自己的幻觉。

谭尽动了动,指腹揩去林诗兰眼角的泪。

“我还没有死,没想到吧。”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思说冷笑话。

林诗兰没笑。她把自己嗓子哭哑了,说话像得了重感冒。

“都死了,全部人都死了,只剩下我们。”

“你不要离开我,我害怕。”

“放心,我不舍得死……”

他声音小,却仍有平日里那股轻佻随意的劲。

“刚考上大学呢,我考个一本容易吗?很快,我又能跟你一起上学了。所以,我必不可能死,我可不想你变成我嫂子。”

林诗兰停止了抽泣,脑袋懵懵的。

“我、我成你嫂子怎么了,你要不要这么讨厌我?”

谭尽扑哧笑了,笑了好久才停下来。

“我喜欢你啊,白痴。”

他的双眼,盛满亮晶晶的星星。

她惊讶地盯着他。

她根本不知道……

林诗兰的眼泪又流下来了。

“你才是白痴。喜欢我,为什么不跟我说?”

“因为,你喜欢我哥。”

他的体温越来越低。

林诗兰担心他晕过去,就醒不过来了。

“其实,也没有那么喜欢,我只是喜欢他的课堂笔记。”

“哈哈哈……”

谭尽一边大笑一边失血。

“你别笑啦。”

伤口恶化严重。袭来的疼痛,使谭尽再度闭上眼睛。

没有时间了。

再睁眼,他精神似乎好转了许多。

手抓紧身后的栏杆,谭尽撑住自己站起来,直起腰。

解开身上的衣物,系住他们头顶的楼梯,他个子高,换她的话根本够不到。这个步骤,谭尽完成得又好又快。

“该走了,林诗兰。”

“你先踩着我的肩膀到上一层,然后拉我。”

黑夜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蹲下来了,等着她。

林诗兰按谭尽说的做,她踩着他的肩,被他送到了断裂的梯子旁。他系上的衣物被她作为借力的踏板,而后,脱离他的肩膀,林诗兰凭借自己的力量往上爬。

风在耳边嘶吼,她被吹得摇摇欲坠。

林诗兰不敢停下,用最快的速度到达了上一层的设备平台。

她抓住护栏,探出半边身体,朝谭尽所在的位置伸出手臂,只等他跳起来,抓住她的手。

“谭尽,谭尽,快来。”

看不见下面的情形,林诗兰慌乱地喊着他的名字。水要漫上来了,他怎么还没动作?

谢天谢地,他回话了。

谭尽慢悠悠地说“你先呆着,我歇一歇。”

他的声音听上去太虚弱了,林诗兰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你不抓住我的手,我要跳下来找你了。”

“别啊。你得在上面,留着力气,拉我上去。”

谭尽的回应,没能使她平静。

林诗兰的心悬着,理智处于崩溃的边缘。

“这里好黑好冷,我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不要留我一个人,我活不下去的。”

急流拍打着油罐。天地间风雨嘈杂,又静得可怕。

“不会留你一个人,我陪着你。”

他的嗓音温柔,像虚假的梦幻泡泡。

林诗兰不傻。

不肯接过这颗虚假的糖,她泪眼朦胧。

“不能骗我,你发誓。”

“我发誓。”

谭尽举起三指,直指天空。

乌云压顶,狂风卷起大团灰云,云后电光熠熠,酝酿起新的风暴。

他的话发自肺腑,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林诗兰,无论发生什么,我发誓,我会永远陪着你。

“你也发誓……”

庞大的洪流带走他的尾音。

时间在此刻停驻。这方天地只剩他们,只有他们能听见彼此的声音。

谭尽要说的话,她听见了。

心脏疼痛,如同被剥下一层皮,她不可自抑地颤抖着。

谭尽要的誓言,林诗兰同样许诺给他了。

混沌的漆黑的世界,被落下的惊雷劈开。银白闪电,如同天与地的脉络,一条沿着一条,铺成为细密的网。

亮光之下,世界宛如白昼。

林诗兰看见了铺天盖地的线。

林诗兰看见了水面下,苏鸽苍白的脸。

水已经淹过了谭尽的腰,而他被烧伤的胸膛,伤口已经溃烂。

无数条银色的线,连接着天空与水面。

谭尽的尸体,被长长的银线纠缠着,刺眼的白一圈连一圈,错综繁杂、密密麻麻,透不进风。

林诗兰低头,那些银线另一端的尽头,是她的手腕。

……

宇宙中,存在无数个时空。

它们独立存在,互不干预,是无数条不相交的线。

誓言携带的力量,使原本平行的线发生扭曲,缠绕着林诗兰打了个结,把她困在雨季。

谭尽死了,他的誓言却持续地影响着她的世界。

而林诗兰的誓言,将谭尽最后的意识,留存于她的手串之中。

灰蓝色的手链,像一串饱含心事的眼泪。

谭尽住在里面,感知不到时间。

他不再思考,没有记忆,无喜也无悲。

他看见林诗兰所看见的,感受她所感受的。

就这样,谭尽陪伴了她三年。

直到,第四年的雨季……

林诗兰赶在下雨前,去精神病院开药。

过马路时,她的手串被行人的背包勾住。

手链断了,珠子滚落一地,被来往的车黏成齑粉。

保存在手链里谭尽的意识得到自由。他拥有了身体,重现出现在她的世界。

精神病院的等候区,精心策划好重逢,谭尽叫出她的名字。

“林诗兰。”

她回过头,又一次看见他。

压下腹中万千复杂的情绪。

望向她,谭尽笑容璀璨。